第3章
元德二十二年,九月,不知不覺距離新醫仕入太醫署竟已過了兩個月。
臨近傍晚,承天門大街上的天香樓二樓天字號房裏,四個人正圍桌相談,好不熱鬧。
“今天我做東,你們可得多吃點,別以後怨我小氣”上官鎏雲撚起酒杯,擡起頭一飲而盡,白淨的臉上映上了些紅暈,笑意不退。
“鎏雲哥哥,你臉皮真是厚!”葉盈最幼,才剛剛及笄,圓圓的小臉明眸皓齒,煞是可愛地吐了吐舌頭,“老是得末名,還好意思慶祝。”
“诶,盈盈你這就不懂了,沒有我得末名,你和璃兒中的一個不得是末名?啧啧,真是個白眼狼。”
葉盈眼波一轉,“那我和璃姐姐,若你選一個得末名,你選誰”說罷親昵地環上左邊女子的右手。
左邊的女子一雙桃花美目,點绛朱唇。五官生的極是美豔——如果臉上沒有那塊黃色胎記的話。那胎記張牙舞爪地橫亘在右半邊臉上,雖不至于讓人生畏,卻也難以忽視。只見她戲谑地着開口:“鎏雲你和盈盈葉蘊自小便認識,感情頗深,若你現在偏向我,他們自然是不會置你的氣,但若是你偏向盈盈,我心眼可是小的很。”
“盈盈,你看,我是非選你璃姐姐不可了。。”上官鎏雲狀似無奈的搖了搖頭,神情卻是輕松。
“你別理她,天天問些個小孩子問題。”葉蘊冷清清的語氣,瞟了一眼葉盈,真是深怕別人不知她的心思,見到誰便要比上一比。
“我也就随便問問。。。”葉盈聲音連着頭一下子低了下去,不過一想起蘇璃說的“感情頗深”,心下又不由得有些歡喜起來,她喜歡蘇璃,但更喜歡鎏雲哥哥,不過,她看了看蘇璃的右臉,幸好。
蘇璃習慣性的摩挲了一下手腕的彩珠,裝作沒看到葉盈揉撚衣角的忸怩姿态和投來的眼神。
“對了,上官伯父的生辰禮你備好了嗎”葉蘊偏過頭對着上官鎏雲。
“那是自然的,不過他最近可沒心思過生辰。”鎏雲斟了一杯酒。
“哦?”
上官鎏雲的父親上官顯是戶部尚書,他是嫡三子,上頭兩個哥哥,一文一武都給占了,所以他便理所當然地纨绔起來,上官顯對他很是頭疼。如今能進這太醫署,已經是為數不多的正經事了,故而怕是燒高香還來不及,別提阻撓了。
上官鎏雲剛想說話,外頭突然一陣嘈雜聲從窗口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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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又是争位子了”葉盈張望了幾下。
蘇璃偏過頭從窗口看過去,只見有兩方對面站着。正對自己的男子身形微胖,容貌也生的平常,只是那亮綢面的對襟薄外衣上繡着幾絲銀線在眼光下閃爍,一看便知并非平凡人家。
而另一邊,那人斜背對這邊,端坐于輪椅之上,身着只一月牙色緞面長袍,白底蘭花滾邊,膝上似乎蓋着厚毯,除了頭上的一只碧玉發簪,再無其他綴飾。可偏偏只看這背影,都讓人覺得氣度非常。
“咦,是他?”
“你認識?”
“哼!璃姐姐,他是工部侍郎的小兒子李然,厲害的很呢!”
“李然?他怎麽來了?”原本任由兩個女子看熱鬧的上官鎏雲随意地搭了一句。
“盈盈你似乎很不喜歡他嘛。”蘇璃笑道。
“不喜歡不喜歡,上次上官伯伯生辰,我和哥哥帶了野人參,他看到了還笑我們鄉巴佬呢!”
“盈盈。不過小事罷了,不要再提,背藥書倒不見你如此上心”
“嗯?”酒杯舉到一半的上官鎏雲停了一下,一閃而過的愠色在微醉的庇護下沒人發現,突然湊近了臉,笑嘻嘻地說道“盈盈,我們下去看看熱鬧”
“嗯!”葉盈生性活潑好動,原本還被哥哥說的有些羞赧,如今聽到上官鎏雲的話便開心的起了身,有鎏雲在,她才不怕自己哥哥呢。
“樓下人多,何必——”葉蘊皺眉出聲,卻抓了個空,鎏雲竟是未等回答,便和葉盈一起飄了出去。
留着剩下的兩人也只能嘆了口氣跟上,蘇璃不舍得那一口清釀,走的時候還捎上了幕籬和酒樽。
“這最後一桌明明是我家公子先問了小二,小二說有空位,當下便要領我們去的!”小厮生的明淨,年紀不大,個頭有些矮小,卻挺着背拍着胸脯,理直氣壯。
“酒樓有了空位便是讓人坐的,若要講先來後到,我也是先跨進了這個檻兒”李然冷哼一聲不屑,若不是月末,月子錢都花光了,他才不在這一樓聞着這人味。現在還要被個殘廢擋着路。
“哼,小二,你說,是不是我家公子先和你說的?!”書童冷哼一聲,拉了一旁的小二,然而小二左右為難,只敢做啞巴,天香樓就算是一樓,也不是尋常百姓舍得吃的啊,好不容易找份差事,哪還敢回話,只是呆愣愣站那,任由拉扯。
“初九”一聲清朗,衆人将目光望向了輪椅上的男子,蘇璃一行想看個究竟,便也隐在其中。只見出聲的那人容貌頗為俊秀,丹唇外朗,皓齒內鮮,遠遠的都能聞到一縷若有似無的淺淺藥香,明明是坐于輪椅之上,清貴之氣卻是不減,好似清水紅蓮,讓人移不開眼睛。
“這位公子,一桌四人,我與我家書童不過占兩人,所點菜不過二三盤,若你不介意,我們——”
李然先是暗自思忖,京中從來沒聽說過腿不能行的官家之子,想來便是哪家富商府上的兒子了。正所謂士農工商,如此一來他自然是沒什麽顧忌了,再仔細一看這個坐輪椅的容貌氣度,竟比他不知高出多少,周圍人的眼光粘在他身上似的,心下便更加嫉恨起來,出言打斷。
“我可不和殘廢的同吃,你若有銀子,便去那二樓,不過——”李然譏笑道,“你書童一個可背不起你。”衆人聞言皆皺眉,對方如此禮讓,這人反而惡言相向,實在是可惡。
“你說什麽?!”小厮牙縫中擠出的驀然冷冽的聲音,同可愛的長相着實有些差距,明明自己比這孩子高出不少,李然還是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顫。
葉盈聽着前面還忍得住,聽到這邊,火氣一下子便冒上來了。只是自己畢竟是未出閣的女子,看了看身側看熱鬧看的認真的上官鎏雲,奇怪,不說這個李然有舊仇,就說平常,鎏雲哥哥早就英雄救美了呀,不對,英雄救英雄了呀,怎麽今天。。。?
葉蘊也看了左邊的上官鎏雲一眼,不過他性子冷淡,稍有奇怪,倒也不甚在意。
蘇璃手上還帶着酒樽,躲在人群後面,抿了一口,看了一眼男子,再看着周圍一個個都想仗義之言的表情,唇角揚起,果然還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初九”輪椅上的男子似乎沒聽到穢言惡語般,神色溫柔不改,聲音似清泉潺潺,一下子便卸下了初九的火氣。周遭也似乎一下子沒了嘈雜,只聽那男子淡淡地說道:“既然客滿了,我們便回去吧。”
“可是公子,這”——這明明是我們的位子,初九兩道眉毛成了倒八字,對着自家公子,一改先前的冷冽,而是一臉委屈。圓圓白淨的臉,生氣起來倒是幾分可愛。
“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輕描淡寫的幾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原本這風華無雙的男子坐在輪椅上已經頗為可惜,如今又這般退讓,倒比旁邊歇斯底裏的小厮更讓人心疼不已。終于人群爆發出一陣聲音。
“我就是見這公子先找的小二啊”
“我也是,明明就是這公子遣的小童要了那空位,倒是被後到的人還占了先,真是不要臉面!”
“噓!你小聲點,你不知道那人誰啊,工部侍郎的小兒子!”
“切,我看這公子氣度神态,可比他高貴多了!”
人群中的議論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李然此時是走也不得,不走也不得,臉漲成了豬肝色。
那邊是議論紛紛,這邊小斯卻是像變了人似的,也不再争論,便推着自己主人往外走,只是走了一半,又停了下來轉頭看了看李然,沒有出聲。
然後便頭也沒回的走了。人群還是有些可惜,是準備幫他把位子要回來的,只怕是話傷人心了,這飯呀,總歸也吃不下了,思及此,衆人也是唏噓又無奈,紛紛瞪了李然幾眼,便要散去。
突然,一陣高呼又把散的人給拉了回來。
“哎喲,我道是誰這麽眼熟,工部侍郎的兒子李然啊,怎的這麽巧”上官鎏雲眯着眼,恰當地接上了一句。明明已經站了好久,卻還是一副剛下樓的樣子。
周圍一陣嘩然,有些原本不知道的,如今也知道他是工部侍郎的兒子,難怪這麽嚣張啊,教出這種兒子看來這父親也不怎麽樣嘛。
李然聽到聲音,臉上的一片苦色更苦了,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鎏雲的話他也不敢不接,“啊,是鎏雲兄,好久不見啊!”
“我适才在二樓吃飯呢,然弟這是以為二樓沒位置?”
“是,是啊,這到了飯店,人自然是多的”李然尴尬的笑笑,瞥了瞥自己的錢袋。
“鎏雲哥哥,剛剛我看到二樓空房多得很,莫不是某人上不起吧,連我這個鄉野村夫都比不上呢。”葉盈忍不住插了一句。
“盈盈,可別亂說。”鎏雲笑着呵斥,轉向李然,“我們也快吃完了,二樓天字號房讓人收拾了便讓給你吧,和我用不着客氣。”說罷拍了拍李顯的肩膀,“依依不舍”地拉着三人上樓拿了東西便溜了。
“老板,他們就這麽走了,賬咋辦啊”結賬的會計撓着頭小聲問掌櫃的。
“你看不出來那個工部侍郎的兒子要巴結他們?賬就記那個小子身上!多算些!今天耽誤我們多少工夫”店家看着呆楞在那的李然憤憤的說。
走在路上,末夏的晚風吹得十分舒爽。
葉盈忍不住問道:“鎏雲哥哥,今天你好奇怪”
“哦?怎麽了”
“若是平常,你哪會等人走了才出聲,而且你也就罰了他給我們付了飯錢,早知道我就多吃些,賠死他!”葉盈露出小女孩的天真模樣,惹得蘇璃輕笑一陣。
“那李然現在最是缺錢,你讓他付錢比罵他讓他難受多了,還只能生悶氣,我看鎏雲倒是挺了解他的”
“哈哈,璃兒你最是懂我。我和那李然見過幾次,就是個草包。你們可知那輪椅上的男子什麽身份?”
“什麽身份?”一直不說話的葉蘊似乎也有些好奇。
“李然那小子為人欺軟怕硬,剛剛肯定自恃三品之子的身份,以為這京中他遍識官宦子弟,沒有一個不良于行的,便猜他是商賈之家,不然以他的脾性,哪能那麽硬氣。”
“你快別賣關子了,到底是誰啦?”葉盈是個急脾氣,催促道。
“九-皇-子。”鎏雲也不轉彎,一字一頓地吐出三個字,心滿意足的看着眼前幾人的驚訝之色,繼續道,“我原本看他容貌上乘,又坐于輪椅之上,便有些猜測,聽聞九皇子偏愛素色,雖不良于行卻難掩貴氣,我站那的時候仔細看了他發髻上的碧玉簪,簪面有蓮紋,是去年西胡送給皇上的天山綠玉,皇上聽說玉養人,便又賜給了九皇子。所以——”
“所以你知道是他,那你還不早一點站出來,人家可是皇子啊!也不認識認識!”
“哎,我爹跟我說過,不可和任何皇家子弟來往,我哪敢啊。。。。”鎏雲無奈地對搖着自己手臂的葉盈道。
“看不出你倒是聽話。”蘇璃帶着笑意瞟了一眼。
“我只想做個纨绔子弟,那得聽我爹的話,才有錢做啊”
“鎏雲哥哥,你真是沒志向!”
“我有啊,我要同阿蘊一起進藥藏局!”
“嗯,憑次次末名?”葉蘊冷冷一擊。
“哈哈哈哈”
月色皎潔,四個人的笑聲回蕩在晚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