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宋初宴扪心自問……
如果同樣的事情,放在自己身上,他就過不去。
它怎麽就能過去呢?
二十年孤苦,拜其所賜。滿身傷痕,盡出其手。五載風雪,五載磨難,睜眼是欺騙,閉眼是絕望。那般四壁昏無的日子裏,他無一處安身……
他怎麽可以,說過去就過去……
他的母親,隕落于陰謀裏。他的過去,堙沒于算計中。
他沒有過過一天安穩日子。
如果同樣的經歷,落在他宋初宴身上。他發誓,便是死,便是有朝一日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輪回,他也要拼将一身,将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統統都拉下去。他要看着他們受盡折磨、生不如死。看着他們家破人亡、不得善終。他要他們都付出代價,以償還這些年裏自己所有的苦難與不安。
可是傅淵呢?
他沒有。
偏偏他就沒有。
他一直在隐忍,一直在後退,一直在給他們機會。可他們始終,都不曾放過他……
宋初宴閉眼。想到冷宮裏,他是如何絕望掙紮;想到北疆五年,他所遭受的一切。想到這些苦難裏,他們宋氏人扮演的角色。想到這每一樁每一件,都有他們姓宋的參與其中。他身上的每一道疤痕,都或多或少與他們逃脫不了幹系……
他的心頭就一陣一陣的痛,痛到快死了。
可他用盡力氣,卻只會說出一句……
“對不起。”
他望着他,顫抖道:“我為當初的自己,為我的家族,為所有對你對你造成的傷害,向你道歉。”
“對不起……”
可是現在的傅淵,他需要嗎?
他背對着,将那些承載着他所有傷痛記憶的物件,一件件規整起來,然後緩慢擡手,關上暗室……
他心如止水。
或者說,他的心,其實早就沒有波動了。
如同死了一樣。
他平靜地走向窗前,俯視着案上瑟瑟顫顫的魚兒……
說:“我不需要了。”
“你走吧。”
“傅淵!”
宋初宴突然走上前,面露焦急道:“我不走,我也沒想過走。我想幫你,我是真的……想留下幫你,我……”
“你不要再跟我說這種話了。”
傅淵幽幽垂目,他甚至不敢擡頭。他怕。
他怕如同上一次一樣,他盯着他的眼睛,想要從裏窺見幾分往昔的情分,窺見幾分他熟悉的真摯鮮活,哪怕是一點。卻終是徒勞。他用盡力氣,看到的都是他對別人的偏愛與執着,對自己的虛僞與算計。
他也害怕,他會一直在他的眼睛裏迷失,然後一次次一次說服自己,為他妥協。
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那樣會蠱惑的人,他太懂怎麽拿捏自己了。
這些年,從懷安到南疆,他不是都這樣過來的嗎?
他說:“我不想再靠這句話活着了。”
“我本就不該奢望,卻總心存希冀,以為有朝一日,會看到自己的柳暗花明。可是我錯了。宋昱,我不想再錯下去了。我也不想,任你這麽糟踐下去,一次次一次燃起我的希望,然後再一次一次,将它打碎。”
“你走吧,趁我還未改變主意之前,從這裏出去,別再回來了……”
“傅淵……”
宋初宴靠近他,他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卻伸了伸手,根本就不敢觸碰。
他一身的傷疤啊!
他看着他,他就那麽坐着,孤寂單薄,刺得他雙目脹痛。
半晌,他才哽咽道:“這一次,我希望你相信我,最後一次!”
此時此刻,宋初宴什麽也顧不得了。
歉疚,難過,幾番滋味擁堵,叫他再也無法顧及什麽禮儀與體面。
他幾乎是以祈求的口吻,說:“我會幫你,我真心地想幫你。我幫你找出所有害你的人,我幫你坐穩皇位,我幫你……好好活着,再不受那般委屈。也請你相信我一次,行嗎?”
他喚了一聲:“傅淵……”
傅淵的肩膀 微微地顫了一下。
他搖了搖頭,一心堅守他的底線……
道:“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他真的會忍不住,再信他。
可是他知道,他不該再這樣放任他了。也不該再這般繼續妥協下去……
“可是我想你信我一次,就一次。”
宋初宴見他神情恍惚,心知他如今瀕臨崩潰。便直接大步走上臺,然後跪坐在他的面前。
他迫切地想要傅淵看他一眼,也迫切地想要他看到,自己這一次,沒有算計。
他不敢,也不會再算計他任何一件事了。
他道:“我已經有線索了,我也有辦法找出背後之人,你就……信了我這一次,好嗎?”
傅淵私心裏,不想去信。
可是耳邊,卻還存在着另外一道聲音。焦炙洪亮,告訴他……
這是宋昱啊!
他便不由自主地轉眸……
宋初宴袖中沾了藥漬的左手,攥得要把掌心都紮爛了。
他紅着眼睛,喚了一聲:“傅淵……”
傅淵終于是因他再次破防。
他看向他的眼睛。
輪廓明晰,狹長完美的形狀。淺淡的瞳孔外包裹着一圈血絲,通紅細密,如同夜裏噬人骨血的妖,極致的禍人心魄。
傅淵看着他,輕慢擡手,想要觸上他的面頰,想要看清楚那雙最會迷惑他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他?
可是當他冰涼的指,挨上一絲溫軟,那小心壓制的情緒便沖開了巨石,破開閘口橫沖直撞起來。
天生的獨占欲,屬于帝王的征服欲,也一并蘇醒了。
且一發不可收拾。
他瘋狂地想繼續貪這一刻的混沌,就這麽恍恍惚惚下去。
便什麽後果也不顧了,一把抱住了他。
而宋初宴,沒有閃躲。
他眼框濡濕,任他抱着,抱到幾乎窒息。
然後,在這樣的兩相依偎裏,慢慢撫上他的後背。在傅淵水跡未幹的濕發裏穿梭瞬息,停駐在他肩頭……
卞安悄摸地啓開一道門縫。
然後又蹑手蹑腳,把門又合上了……
殿外,薛兆與王奔,面面相觑,不知道他究竟在賊什麽。
程彬又看向了薛晉,薛晉搖頭。
不消一會兒時間,卞安過來了,四人同時望向他的方向。
卞安笑着抹了下眼角,“都回去吧,沒事兒了。”
程彬不是很懂,也不太放心,“可那藥……”
卞安直接拽過他的藥箱,引着他下了臺階。
頗有些迫不及待的味道,道:“有更好的藥了,喝不喝都不礙事的,走走走走走……”
薛兆得聖上親封,為北軍中尉,掌皇城巡查、防衛之職。除此以外,并軍械監、鑄戎司歸北軍。平南大軍則得以重新整編,擇骁勇善戰者,進千衛營,分置十二校尉,直屬帝王統帥。而薛兆加封的同時,段文星解了禁足令,恢複原職,重新挂牌上任。
薛述,晉太尉。
自前朝起,太尉便已空置多年,雖位列三公,卻有職無權。宋初宴知道,傅淵要給的,就是這樣足夠高的虛職,有排面。
不過薛述到底是他的舅父,因着這份親緣在,即便職位虛設,在朝中他依然可以繼續橫行。
他也知道自己的處境,明白自己必須跟傅淵站在一起。
所以關于丁畝制新改,他确比旁人上心。
“到底也是好趨勢,”宋初宴說:“至少目前,還有瑞安侯在,多少會支持聖上的決定。薛兆沉穩,想是往後能幫上不少的忙。”
卞安這幾日心情都很好,日日都眯着眼睛。
聞言,神秘兮兮地說:“有世子在,才是真的往更好的方向去了。”
一般來講,宋初宴臉皮夠厚,誇自己來者不拒。
他也很少會讓自己覺得尴尬。所以對卞安話,他便眉梢一挑,得瑟道:“本世子天生福氣,誰近誰走運,你以為只是說說嗎?”
要是旁人,誰要說起天生好命的話,卞安就跟他急眼了。
但是落到宋初宴這裏,他便只會覺得:“世子說的對極了!”
“所以世子,您沒事兒多往聖上身邊晃晃,讓奴也走走好運?”
宋初宴往正殿望了望……
說:當然。
後來又下了幾場小雪,這冷清的一年終是到頭了。
宋初宴歲末回府住了幾天,年後又去臨北王府走了一趟。
現在情勢轉好,景璇又長大了一歲,已經沒那麽愛哭了。
他漸漸明白了,自己以後都将是一個人,知道自己不久就要離開懷安。
宋初宴教他寫字的時候,他也懵懂地仰起小腦袋,問他:“我走了,你會陪我嗎?”
宋初宴想陪着他的。他年紀太小,交到誰手裏他都不放心。他原本也是這麽打算的,待他就藩,便跟他一起走。
可是……
如今,他改主意了。
他說:“我欠了人好多的債,一輩子都難還完了。如果我要走了,怕是以後都不會安寧的……”
宋初宴摸着他的腦門,說:“我暫時不能跟你一起走了,好景璇,等我将債還完了,我便去找你,好不好?”
景璇不懂他說的什麽意思。明明他已經承諾了,不會丢下自己不管,可是為什麽又說變就變了呢?
他看着宋初宴,看着看着,眼圈就紅了……
然後撲在宋初宴身上,哭得很傷心。
“你騙我是不是?連你也開始騙我了?”
“連你都不要我了,我該怎麽辦呢?我害怕……”
宋初宴抱着這小小的孩子,聽着他一聲跟着一聲同自己哭訴,鼻子也酸了。
可是……
他欠傅淵的太多了 。
似乎這一輩子,他都注定了在為不同的人活着,還他們的恩情,還欠下的債。
還完這一個,還有下一個。可誰讓自己欠了呢?
他能還太子的,就能還傅淵的。
況且這一次,即便沒有那些過去的糾葛,他也想留下來……
在送景璇離開那天,景璇躲在馬車裏,許久不出來見他。
春寒料峭,宋初宴站在城門外,過耳的風吹得車簾嘩嘩響,他的衣角也是被風掀起了一次又一次。
他隐約聽見了馬車裏的抽泣聲。
景璇似乎是在以這樣的方式,表達他的不滿。
乳母尴尬地站在外頭,進也不是,出也不是。
她便笑着,說:“主子太小,孩子心性,他心裏還是依賴世子的。”
宋初宴當然知道,自然也不會怪他。
這些日子,知道景璇即将南下,傅淵沒拘着他,叫他到王府裏陪着景璇住了許多天。在最後相處的日子裏,景璇也時不時表露自己的想法,表示自己需要他,想要他改主意。
可是,宋初宴這一次,卻前所未有的堅定。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留下來幫別人了。
距離離開的日子越來越近,景璇便越來越着急,後來就開始跟他哭鬧了。
可直到今日,他都沒有說一句妥協的話。
景璇生氣了。他頭也不回地進了馬車之後,再也沒出來。
他想讓他急,然後再最後一刻,重新做一次選擇。
然而,直到手裏的沙漏,轉換了一次又一次,他都沒有等到。
他趴在小幾子上,隔着車窗,聽到外頭他輕柔又決絕的聲音……
“前路遙遙,萬望殿下保重自己。往後殿下獨身一人,一定要記得:天黑莫再離人去,天冷莫忘多加衣。兩地遠隔千萬裏,再見不知何時期。千言萬語,只願殿下平安順遂。”
“恭送殿下……”
随着馬車辘辘遠行,景璇眼中打轉的淚,終于是湧出了眼眶……
乳母安慰他說:“各人有各求,殿下無需傷身傷肺。”
可他終究還是難過……
宋初宴回去的時候,傅淵在宮牆角樓上站着。
春來寒未消,他卻單着一襲薄裳,不知冷為何物。
宋初宴走過去,他幽幽望着遠處。
遠處幾縷炊煙袅袅起,鳥雀群嬉。
宋初宴走過去,問他:“陛下不回宮,站在這裏看什麽?”
傅淵側眸,烏發被風吹起,發梢舞動,幾絲放肆的擋了他的眼睛。
他卻也不管,任它放肆着。
說:“我給你機會,你不走,以後我便不會輕易放你走了……”
若是以前,宋初宴大約會覺得遺憾。
可是這一回,他只是輕輕地嘆口氣。
然後笑着說:“說了不走了,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豈會說變就變了?倒是陛下,好像故意似的,往我懷裏塞反悔的機會。怎麽,看不慣我做一次君子,非要逼我做小人才行?”
傅淵看着他,眸中微動。
便也笑了。
“論嘴皮子,還是屬你厲害!”
說罷,他又轉過去,擡手扶上欄杆……
宋初宴微微一笑,“陛下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這張嘴,書院夫子都拜服過的!”
“要不,”宋初宴想了想,反身靠上去,看着傅淵:“陛下拜我為師,我教你吵架?”
傅淵蹙眉,怪異地看着他。
宋初宴不太正經地說:“很有用的,尤其是對陛下來說。你想啊,朝中文武百十號人,站在一起與陛下辯論起來,唧唧哇哇吵也吵死了。陛下又不是喜歡跟人動嘴皮子的人,聽他們吵多沒有參與感,不如加入進去,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傅淵聽他說着,哧的一聲。
不贊同,卻也是難得的輕松。
宋昱就是有這樣的本事。
他卻似乎不達目的不罷休,歪着腦袋說:“陛下,真不考慮考慮?”
傅淵搖頭,發梢迎風招搖起來。
宋初宴突然鼻音擡了擡,呼出一聲放肆的輕音。
然後看着那縷頭發,輕慢擡手,就這麽卷起一截纏在自己兩指之間玩弄起來……
說:“可若為師,再教陛下一損招呢?”
傅淵一頓,眉峰微微擡起。
宋初宴眼睫垂着,背靠圍欄與他面對面,卻一心都在那頭發上,來回撥弄得甚是得趣。
傅淵看着他那蔥白似的手,在他發尾來回打轉,玩味地“哦”了一聲……
宋初宴眯起眼晴……
然後朝他擡了擡下巴,示意他靠近過來。
傅淵便由着他,微微傾身……
宋初宴停下了來回轉動的手,微忖須臾。
放下了他那截頭發……
問:“徐家的墳 ,裏頭有沒有随葬品?”
傅淵:“……嗯?”
宋初宴道:“你說我要挖了,他的子孫後代會拍棺材板兒嗎?”
感謝:
讀者“姒妤”,灌溉營養液 +20
讀者“木木木”,灌溉營養液 +3
謝謝,鞠躬7777777
特別感謝,木木木同學每一章的認真分析,必須給一個大大的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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