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世子終于回來了!”
宋初宴回去的時候,卞安已經在上陽宮外了。
見到他進來,簡直像看到了救星。
“這……怎麽了?”
宋初宴看了他一眼,見他面色愁苦,手中還端着一碗藥。顏色暗沉濃重,想是熱了許多次了。
他便問:“誰病了,聖上嗎?”
不問還好,一問起來,卞安臉上更顯憂愁了,如他這般伺候最久了的,又是最懂聖心的,如今也有些束手無策了。
他說:“倒也不是什麽大病,程彬給開了藥,叫藥工小福煎了拿來,是穩心神的。可是……”
卞安再次嘆氣,“聖上見了程彬之後,去過世子住的偏殿,聽染霜說世子回府了,之後便不見人了,這不……”
他示意了一下,“這藥到現在也沒喝,已經熱了幾次。”
可殿門緊閉,誰也走不進去。
也沒人敢在這時候進去。
宋初宴突然就有些心疼傅淵。
想是今日刑獄司一行,叫他又憶起了不好的事情。偏偏自己不吭一聲回了國公府,他若知道舊事內情,大約會以為……
自己這是找到了他的弱點,會如上次一樣,毫不留情地與旁人一起,聯手致他于死地吧?
他本來,狀态就不太好。
宋初宴伸手,“把藥給我吧,我去試試。”
他原本也是有話要跟傅淵說的。
卞安略有遲疑,但想到是世子,最後還是給了。
他知道主子的心結,也知道他的執念,自然也是懂他為何偏偏在宋世子身上栽了一次又一次,又屢屢給他特赦……
他現在,應是願意見世子的吧?
宋初宴端着藥,苦澀的味道萦繞鼻腔,他也忍不住嘆了氣。
而後才慢慢推門進去……
殿中一片狼藉,文箋、奏疏,滿地都是。
那原本擺放講究,又得傅淵鐘愛的白釉瓷盅,放的是魚食,他閑來都愛捏起幾顆,去喂那一只他珍視不已的魚。可如今卻也是撒了一案,混跡在一堆淩亂的墨筆之間,分不清究竟是墨還是魚食了。
宋初宴環顧一周,并未在裏頭看到傅淵的影子,當即就預感了一絲不正常。
心想:他這是去哪兒了?
他端着藥碗,茫然地兜轉了一圈,還是沒看到人。便懷疑:是不是出去了?
他這樣的狀态,如何能出門去?
他便不太放心,正打算出去喚卞安來。
突然,聽到從另一個方向傳來幾絲微弱的水聲。
宋初宴順着聲響傳出的方向看去……
好像是浴室。
那裏原本是收放字畫的偏殿。後來因為先帝迷信風水,聽了欽天使的話,特意着工匠引的溫泉水,改了泉浴。
不想傅淵上位,竟将起其打通了?
宋初宴踟蹰片刻,在放下藥碗離開、還是繼續端着等他出來之間猶豫了片刻……發現那聲音竟然又沒了。
宋初宴屏息靜等了一會兒,還是清寂無聲。心說:不會出什麽問題了吧?
可是這樣進去也不太行。
宋初宴隔着藥碗試了試溫度,這天氣,剛熱的藥這麽快就涼了下去,再等怕是涼透了。
自己總歸是欠着的。他又想了想卞安的話……雖然父親沒說得太明白,但他還是知道,傅淵這些年吃過的苦,多少都與國公府脫不開幹系。卞安也時不時在自己耳邊說傅淵的苦。
原本這些苦,都不該他受。
罷了!
都是男人,扭捏什麽,去看看而已。
宋初宴心一橫,直接撩起袍子,端上藥進去了。
熱氣氤氲間,水霧彌漫,傅淵背對着他靠在池壁上。
宋初宴擡目看去,卻在看到他背影的瞬間,便僵停在原地了無法動彈了。
只見那場闊的溫泉邊角,長發漆黑,濕漉漉垂下,尤顯膚白勝雪。他頸肩線條十分流暢,簡約有力,在那沾了水的濕發掩蓋下,竟添了不少朦胧不清的美意。
而在這種霧氣籠罩之下,最叫宋初宴移不開目光的,還是他背上交錯的疤痕……
這用什麽形容呢?宋初宴苦思良久,卻也只想到了四個字:慘不忍睹。
刀傷、劍傷,傷痕遍布,幾乎沒幾塊好皮。他看着這樣的後背,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沒有頭發的掩蓋,待它完整展露,該是何等的慘烈?尤其是那後頸斜下,三道不明形狀的疤,直達右臂,甚是驚悚可怖。
宋初宴緊盯着那三道猙獰的痕跡,眸中不免泛起一重重的浪潮。他也是不由自主的,緊了自己的左手。
左手上端着的苦藥,瞬時在他手中蕩漾開一圈深重的漣漪……
“誰?”
傅淵突然轉眸,掌風拍下泉水,霎時激起一陣不小的水花。
宋初宴下意識後退,卻腳下一個不穩,身形趔趄了一下差點滑倒。
他忙穩住自己,以袖掃去迎面而來的水珠。
待他視線重新恢複清明,池中人已經不在了。
旁邊,傅淵攏起衣衫披在身上,見是他來,臉上陡然劃過一抹詫異之色。
随後便又迅速恢複常态,道:“你來做什麽?”
“你不是走了嗎?”
宋初宴目光不自覺地往他胸前掃了一眼,壁壘分明,痩卻有肉。倒是那一道斜痕十分清晰。
傅淵不動聲色地扯了一把衣服,宋初宴忙回神。
“藥。”他啞聲說,“程太醫開的。”
傅淵攏衣的手頓了一下。他目光緩慢移動,最終落向宋初宴手裏的藥碗。
卻沒有動。
宋初宴擡手示意,幾乎是以哄的口吻,說:“要涼透了,不能再熱了。”
傅淵突然開口,“你也覺得我有病嗎?”
宋初宴皺眉,心中難掩一陣劇烈的波動。
沒有回答。
傅淵看了一陣,輕輕地笑了。
他似乎是從宋初宴的反應上,瞧出來他不認可的答案,赤腳與他擦肩而過。
喃喃道:“或許在你的眼裏,我也是瘋子吧……”
宋初宴被他這句話刺得心頭一疼。
他睫毛顫動了幾下,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耐心解釋說:“我沒有覺得陛下有病,可太醫的也是為陛下好,陛下總該……”
“總該什麽?”
傅淵突然停下,轉身。宋初宴腳步沒剎住,幾乎與他迎面撞上。
他小心地穩住手裏的藥碗,擡眸。
傅淵眼睫低垂,凝視着他。漆黑的瞳孔裏,光暈渙散,甚至有些恍惚。
宋初宴被他看得難受,卻也想着他現在似乎情緒不太對,并未躲閃。
只執拗地擡了擡左手。
傅淵忽然眼中清明了一瞬,而後便前言不搭後語道:“宋昱,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你是不是,也開始來同情我了?”
宋初宴被問的一怔,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就這麽疑惑地看向他,喚一聲,“陛下……”
傅淵卻是緩慢地挑起唇角,看着那渾濁的湯藥,諷刺地笑了。
他自言自語說:“他們都覺得我可憐。可是,我為什麽到現在這般,他們不知道嗎?”
“你不知道嗎?”
他看着宋初宴,如同即将溺斃的人,拼命掙紮,想要抓住救他的稻草……
宋初宴倒是想要伸手,可是傅淵卻不給他這個機會。
他說:“我的父皇,不疼我,怨恨我。從我出生起,便一心盼我死。”
“我的兄長,當我是死敵,用盡手段,一心要我死。”
“我的臣子,當我是暴徒,懼我怕我,卻從未想過來歸順我。”
“我最珍視的人,視我如猛獸,一心想要逃離我,背叛我……”
“我可憐嗎?”他目光逼近,一遍一遍問,“你覺得我可憐嗎?”
宋初宴被他逼到無處藏躲,他望着他,有種窒息般的難過。
他的眼眶也不自覺地紅了,握着藥碗的手也跟着抖動起來。
“陛下。”宋初宴張了張口,卻是鼻頭酸澀,什麽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他知道,他今夜狀态太不對了。可他更知道,對上這樣的傅淵,他無能為力,他只能由着他發洩。
傅淵也終于是放棄了。
他的眼神變得愈加黯淡,甚至說是混沌。
他轉過了身,試圖掩飾,可是他的情緒卻不受控制……
他慢慢地往前走,卻感覺越走越昏無。
沒有路了。
他說:“宋昱,我已經決定死在北疆了,我本也打算放過他們了,可是為什麽,他們就不打算放過我呢?”
“我本就已經,給過你們機會,給過所有人機會,我想把懷安的龌龊肮髒都忘了。忘了我有個不慈愛的父親,忘了有個曾遭百般淩辱、連死了都不得安寧的母親。忘了我的出生,忘了我的存在,忘了這裏所有的一切。”
“我都打算忘了。可為什麽,你、你們,還不放過我?”
他問宋初宴,卻也不像是在問他。
像問他自己,問不存在的人……
“你告訴我,為什麽?”
宋初宴說:“我不知道。”
他望着傅淵的背影,單薄如斯,如刃在他心間狠狠劃過。
他盡量讓他平複一點,道:“雖然我不知道,雖然,我曾經與他們一樣,傷害過你。可是……從今天開始,我想讓你看見我的好意,我……”
“好意?”傅淵突然嗤笑,說:“宋昱,世人對我有過好意嗎?你又對我,有過好意嗎?”
“我……”
不等宋初宴開口,傅淵大步向前,一把扳過了那供放着黑匣的博古架。
随着“轟隆”一聲巨響,一間暗室暴露在他的視野裏。
宋初宴剛要驚詫這裏什麽時候有了密室的,那些擺放齊整的器物,究竟是什麽東西?
傅淵便已經走過去了。他擡手撫過那一件件舊物,問:“……認得嗎?
宋初宴茫然,“這是……”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看清一些。
傅淵便拿起其中一個格子裏放置的甲胄,同他解釋道:
“五年前,我與戎狄一戰,得勝。有人以同窗慰問為借口,遣人萬裏送了這樣一副甲胄。我滿心歡喜,卻被其用暗箭傷了心脈,幾乎要了我半條命。”
他說:“那是我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宋初宴愕然,不敢相信竟有這種事情。
他問:“誰這麽陰毒?”
傅淵卻如若罔聞,拿起了另外一件……
說:“四年前,有人假借別人來信,诓我單騎赴約,我去了。他埋伏死士三千,要取我的命。這把斷刀,便是那場拼殺裏留下來的。”
他拿起刀來,卷刃的長刀,如斷裂的獠牙。宋初宴單是從刀具的損傷程度,也能聯想出當時的慘烈。
他大受其震,簡直不敢相信……
可這對傅淵來說,不過是冰山一角。
三年前,兩年前,一年前……
他們都借着各式各樣的理由,欺他騙他,肆無忌憚地來傷害他,甚至不遠萬裏跑去北疆,意圖致他于死地。
他們送酒,送書,送一切可以想到的東西,假借着別人的名義……
而每一次,傅淵都信了。
或者,他都賭了!那些驚險的瞬間,也都真實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記。且被他記着,如今陳列于此……
容不得宋初宴不信。
他便如同聽故事一般,聽着傅淵的講述。
一件比一件,叫他膽寒,叫他絕望……
直到他講到聖壽節,講回先帝。
他說道:“你敢相信嗎?這是我那好父皇,留給我的最後一件東西。”
“他就是拿這瓶藥,了解了自己。便是臨死,他也恨透了我,詛咒我不得好死,要我做實弑父的惡名,要天下人都來唾棄我,惡心我……”
宋初宴踉跄後退,瞪大了眼睛。
他也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懷疑自己的眼睛……
傅淵卻摩挲着那精致的藥瓶,渾若無感,笑着問他:“你說,他們對我有過好意嗎?”
宋初宴頓時就喘不過氣了來。
他拼命扯動自己的衣領,覺得心痛的窒息。好半晌,才無力地将藥碗放下,去尋找自己的嗓音。
他用極其低弱的,連自己的說服不了的聲音,說:“陛下,如今,都過去了……”
傅淵卻神思游離,問他:“果真是過去了嗎?”
他說:“我的母親,就這麽被他們毒害,非人非鬼,在冷宮裏瘋着,這事可以過去了嗎?”
他問:“你知道我怎麽從冷宮裏出來的嗎?”
宋初宴不知道,他想到卞安的話,甚至不敢去猜……
傅淵便告訴他:“是我的母親,唯一一次清醒,在上元佳節阖家團聚的時候,從廊橋上一躍而下,死在了上陽宮前的冰湖裏。就在那裏……”
他指着那個方向,喃喃自語,說:“就在我站在這裏,便能看見的地方。”
“那是她初承皇恩的日子。”他說:“她知道自己無法活着走出去了,所以,在自己清醒的時候,在自己還認人的時候,以自己的命,博我那冷血冷情的父皇一絲憐憫,換我從冷宮裏走出來……”
宋初宴唇角顫動,心痛如絞。
傅淵卻平靜地問他:“如今,毒絨草再現,背後的人依然不放過我,你告訴我它過去了?”
“他能過去嗎?”
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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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鞠躬7777777
明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