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不過,宋初宴罵歸罵,不管心裏再怎麽不願意,最後還是接下來了,也老老實實地住進了上陽宮的偏殿。
他其實也想得通,畢竟他是得巴結着傅淵,以求年節之前全家團圓的。
再者……他知道自己不會一直在上陽宮住着。
在他自己的計劃裏,待年後,晉國公府安頓下來,他再無後顧之憂,景璇前往西南端州,他便也尋個理由同去。景璇到底年幼,乳母雖然上心,卻大多數時候還是會由着他的脾氣。在這個年紀,人品性情最易受幹擾,到底得有一個近前看護教導的人才行。交給別人他總歸是不放心,不如自己跟着。
所以,奔着這樣的一個念頭,他倒也适應。
反正他從小就不是個挑地方的人,随遇而安慣了,不管是在哪裏他都住得慣。
即便是在傅淵眼皮子底下。何況,只是讀一些文箋的事,張張嘴的功夫。
倒是數日相處下來,傅淵挺叫他意外的。
作為帝王,他算是勤勉。日日天還未亮,寝殿內便有他起榻的動靜。木門開合之間,他已經去太極殿了。盡管那頭已經将動作放至最輕,連卞安的腳步聲都不敢落得太重了,但宋初宴宿于偏殿,隔着一堵不算隔音的牆,多少也聽得到幾分動靜。
而待宋初宴醒來,準時到上陽宮伺候,傅淵已經見了幾波臣子。早膳卻沒動,猶自靜坐窗前翻閱奏疏,偶爾會提筆批複。
他記憶力也是真好。
起初,宋初宴見他對着一堆的奏疏十分漫不經心的樣子。随手翻開一奏本,一目十行掃一遍,不感興趣地直接撂給卞安了。即便是提筆,也是寥寥幾下,批閱的時間遠不如他喂魚的多。宋初宴便當他是不愛看那些東西,要不也不能叫他來陪讀。想他畢竟是開蒙晚,又沒讀幾年書,直接去往北境蠻荒之地生活了,很正常的反應。
可待宋初宴愣神,心中直嘆:那只紅鹦鹉,真的是被他喂養的極好,色澤豔麗,油光滑亮的。
又腹诽:這哪兒是一個帝王該做的?
放着一堆正事不管他喂一條魚?
魚能教他修身齊家平天下嗎?
傅淵便倚在案邊,明明是在草率地批閱奏疏,卻連眼皮也不擡……
說:“錯了。”
宋初宴怔住,重新翻開那些泛黃了絹帛,一通抹黑似的瞎找,“您等會兒,是不是漏了一句,我重新讀來……”
傅淵及時打斷他,然後提筆勾畫中,不緊不慢地指引:“用而無具,具而無用……”
“救之弊在遲,緩不救急,當以時為首,報以副……”
竟然還可以一心兩用?
宋初宴忙不疊按照傅淵指的位置去找,還真就是。
一次兩次還好,次次都被點準正位,真是生生逼得宋初宴吃驚吃出一枚鵝蛋的口型!
不得不佩服!
轉眼,幾日過去,已經到了臘月中。
宋初宴連日來為傅淵念奏本,雖然卞安中途替他備了清火的茶,又叫他歇了不少時辰,可他懶散慣了,實在是受不住,有點口幹舌燥的。便在讀完有關前臣改制的請奏之後,見傅淵還在另一頭坐着,也不知道在提筆描着些什麽,好不知疲倦的樣子,便趴在案上癱了一會兒。
這幾日他算是看透了,能夠一心兩用、各不耽誤的人,他需要的是一個為他念本子的木偶。他并不是讀書少、不認字,也不是不懂奏疏中表達的意思,他就是懶得看。
要看,卻又懶得自己親自看,便使喚旁人來。可偏偏這樣可勁兒剝削他的人是皇帝,主宰生殺大權,宋初宴不能反抗,只能忍。
所以,即便知道他現在根本就不幹正事,在窗前描畫,宋初宴也不能說什麽。
只默默地嘆了口氣,趁機偷個閑。
當然,他其實也挺好奇傅淵究竟在描什麽?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種污穢不堪的圖。
可有先例在,宋初宴閉眼回憶了一遍被當着面畫自己被揉搓時的場景,和那種不得不看的屈辱感,宋初宴便又放棄了。
他一點兒也不好奇!
呸!
轉頭紮在案上了。
傅淵卻不許他偷懶,執筆輾轉間,竟是問起了有關“改制”的事,“奏本所說,均稅均繳,免役減收,你當作何看法?”
宋初宴昏昏欲睡,眼睛都不想睜,“能作何看法?良田萬頃可均,百裏僻壤亦可均,人還分個三六九等,倒是在這上頭講究人人均衡了?底層掙紮的那些可憐人,是刨他祖墳了嗎,叫他這麽霍霍?至于那個免役減收之制……不過是另外一種剝皮方式罷了,可着一頭瘦弱的羊使勁兒薅,反倒是肥得流油的他給放山上撒歡兒去了,就是個缺心眼兒!”
傅淵噗嗤一聲笑了。
他停了停筆,轉頭看了一眼快要成泥一般存在的人,“多職共處,分權互制呢?”
宋初宴腦袋歪得不舒服了,便換了個姿勢,枕在手臂上。
糯糯道:“多職分權一時美,轉頭開支奔斷腿。這種建議,一眼看去似乎有扭轉世族跋扈的跡象,可一事多人,一職多臣,國庫有多少銀子夠養這麽多閑人的?至于互制嘛……”
傅淵側目。
宋初宴打了個呵欠,搖了搖頭。
便沒再說話了。
傅淵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垂目端起案上的一盞冰水淺抿了一口。
之後不久,卞安進來了,到了晚膳時間。
宋初宴正趴在案上,懷疑自己是不是回到幾年前的麓山書院了,有種被先生拷問功課的錯覺。
突然聞到一股香味兒,撐着幾案便彈了起來。
染霜偷偷道:“世子,有您愛吃的蟹粉獅子頭!”
宋初宴眼睛都亮了,“真的?”
染霜一邊點頭,一邊跟在卞安後頭忙碌,又說:“還有醉八品!”
宋初宴舔了下嘴巴。
卻見傅淵沒動,宋初宴先起身伸個懶腰。
他是皇帝,他不動宋初宴哪兒敢動!可宋初宴實在是餓,也渴,便想着等他。
當然,他還是想偷瞄一眼傅淵的畫,就看一眼。
悄悄地探了顆腦袋出去……
“咦?”
沒想到,竟然是魚。
他果然還是喜歡那只魚,通體的粉色,亮眼極了。在傅淵的筆下擺動魚尾,竟有種栩栩如生的錯覺。
傅淵畫工用在這種地方,還是挺不錯的。宋初宴內心嘆了一句,轉眸瞥見底下筆鋒蒼勁的落款……
“渟……川?”宋初宴道:“是陛下的表字嗎?”
“怎麽?”
傅淵剛好勾勒完最後一筆,嚴謹仔細地檢查了一番,确無遺漏,才停筆靠硯。
此時正好有一股香絲自他身畔繞過,燈影之下,他玄衣如舊,卻多了一重飄渺的紋飾。下颌線條流暢又顯硬朗,襯得他的骨相在光影之間愈法清俊深刻。
在這種交替裏,他幽幽垂目,宋初宴根本瞧不出他瞳孔裏到底是何情緒,但他分明從他眼尾,窺見了……叫做溫柔的東西。
宋初宴大感震驚,甚至說是匪夷所思。
傅淵,竟然也會有溫柔?
他是狠辣無情的帝王,是陰晴不定的人間幽魂,是神秘莫測的地獄判官。
他就連笑都不具情感的,居然也會流露出溫柔的瞬間?
真是稀了奇了!宋初宴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兩個字,像是要從上頭刨點什麽來。
左轉一下,右探探頭,然後再次望向傅淵:“誰取的,還挺好聽!”
傅淵的手頓了一下,而後扶着那書案緩緩轉眸,望着滿臉驚愕又充滿的好奇的宋初宴。
借着搖曳的光,宋初宴難得沒有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不可測的深谙難懂。
當即大着膽子猜測道:“不會是……陛下的心上人吧?”
傅淵望着他,眉宇間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被宋初宴精準捕捉到了,更加意外。
暗道:傅淵這個鋸嘴的葫蘆,年少時好沒意思的人,如今倒是長開了,竟然隐藏得這麽深?
連他這樣性情不定的人,都有心上人了?!
可真是天下一大奇事!
宋初宴這麽想着,又試探着去窺了一眼他的眼睛……
提起他的心上人,這眼睛都開始有光了。
“一定是了!”宋初宴肯定道。
傅淵卻是只看着他不回答,仿佛是在默認。
宋初宴便覺得像是抓了他的小辮兒一樣,十分谄媚地咧着嘴問傅淵:“陛下的心上人,一定很溫柔吧?”
“是不是很有才華?”
傅淵反倒是眼裏含笑,道:“何以見得?”
不是否認,卻是反問。宋初宴心裏更加肯定了!
他啧了一聲,當即狗腿解釋道:“淵渟岳峙,海納百川。陛下的表字應是取自此處吧?想來取字的人是費了一番心思的,一心想要陛下做一個寬仁良善、德行兼備的人。您說,這樣的人怎麽會不溫柔呢?她一定溫柔極了!”
傅淵挑眉的幅度驟然大了起來,望向他的目光也開始意味深長起來。
宋初宴突然不敢繼續了。
瞥見一旁邊背對着他們的卞安,和自動裝聾的宮人……生怕自己的馬屁拍錯了地方。
然而傅淵卻像未盡興一般,突然道:“沒了?”
宋初宴微微一滞,“嗯?”
傅淵似乎在等着他繼續誇,歪了下頭,“才華呢?”
“才華……”宋初宴皺眉,覺得自己編不下去了。
但是劍走偏鋒他還是會的,他飛快地轉了下大腦,說:“才華這種……我不好深猜,但我猜一下,她一定很漂亮!”
傅淵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宋初宴趁機道:“哪家的閨秀?我認識嗎?”
“年齡多大?”
傅淵沒回答他,起身了。
“陛下是不是喜歡極了,需要幫忙嗎?”
膳食布好了,傅淵坐了下去。
宋初宴連忙跟上,絞盡腦汁地想了好多詞去誇那個“神秘心上人”的好。比如“沉魚落雁之容”的詞,以及娴靜溫雅、秀外慧中之類的,總之就是把她誇的天上有地下無。
傅淵卻聽着聽着,執箸而起,突然變臉……
冷冷道:“無事獻殷勤的道理,朕比你懂!”
宋初宴:……
宋初宴哽住了。
十分會看眼色行事的卞安,立馬拽着不明狀況的染霜退後幾步。
染霜飛快地低下頭,想着如何替自己主子解圍來着……
傅淵出聲,不鹹不淡的樣子:“說吧,繞了這麽大一圈,又誇字又誇人,你想幹什麽?”
宋初宴笑笑,小心地往前挪了一步。
提醒道:“陛下,快小年了……”
傅淵轉眸,似懂非懂。
宋初宴覺得不太好,繃着臉一本正經道:“陛下說了放人的!”
傅淵眼睛暗了一下。
宋初宴看他沒什麽大反應,懷疑:“難不成陛下想反悔?”
傅淵卻盯了他一陣,鼻音一擡:“這個你倒是記得清楚!”
宋初宴:……
宋初宴皺眉,心說一句:廢話!
轉頭卻有隐隐感覺出,他這話中頗有怨言。
但一時也搞不清楚,他究竟幽怨什麽,仍舊一臉期待地望着傅淵……
大約是自己之前誇的他受用了,或者被他看得不自在了,再或者……他就是喜歡掌控的感覺。過了一會兒,直接示意卞安一個眼神。
卞安笑得神秘又朦胧,“奴明白!”
然後,第二天便下旨放人了。
包括身在刑獄司的國公府一家,和關押在绫安老家的宋氏族人。
旨意一達,晉國公府得赦的消息不胫而走,着實在懷安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有道:“新帝心思不可琢磨,誰搞得明白他究竟在想什麽?想殺人的時候,說殺就殺了,老的小的都不放過,譬如徐氏。不想殺的時候,說放就放,竟是連個理由都懶得給一個。你要說他心有籌算,那晉國公是什麽人?可是先太子最親近得力的,他一入獄,都道他怕不過早晚會淪落到徐太傅那般的下場。可你看現在呢,就這麽被赦免了,好模好樣回了國公府,真是夠讓人費解的!”
也有人懷疑:“是不是他手裏有什麽東西,叫新帝都忌憚,要不怎麽能這麽寬縱呢?畢竟是站在他對立面的人,還曾經位高權重的?”
可很快這說法就被人反駁了,“什麽值得忌憚的?連先帝都防着的人,怎麽可能給他什麽?再者說了,誰又能預料最後會發生什麽?便是你以為那位有雙煞同辰的命,在那樣的際遇裏,會真的以為他能走到這一步嗎?”
這一語過後,着實沉默了好久。
但有關于此的議論,卻始終不絕。
當然,在這茫茫人群之中,還存在着另外一種頗具意趣的說法,且十分之廣。甚至還有不少人覺得他就是最貼近的說法。
—— 晉國公府能躲過這一災厄,其實得益于那位傳說中的小福星!
那可是多年以來,用事實證明出來的天生福貴,得先帝親口承認的。
有他在,晉國公府能沒個奇遇嗎?
再者了……
“他還有張叫女人看了都嫉妒的臉呢!”有人道:“我可是聽我隔壁鄰居家的姨母家的二表哥的嫂子家的表舅說了,那個一臉禍水相的小世子,早在月前就被新帝弄進宮裏去了,如今算來想是在宮裏住了很長時間了。你想想,他們之間可是那種不相容的關系,人好好的在刑獄司待着,怎麽就被弄走了?為什麽會被弄宮裏去?答案可想而知嘛,沖那臉去的!”
“這麽說好像有道理,”這番言論一出,立馬有人附和,“那可是能在醉南風那種地方靠一張像拍出天價的人,是一般胭脂俗粉可比的?而且我可聽說了,北境蠻夷一眼瞧上了誰,可是不管男女直接往帳子裏扛的,咱們新帝在北境待了五年,會不會也……”
最後,他們自己說着,自己下了結論:
一定是!
前有太子安然入葬皇陵,後有國公府全員得赦,即将放歸府邸,一定是宋世子将人伺候的好的緣故,要不怎麽可能?
段文星禁閉府邸,被下了腰牌之後,也是許多年天不曾出門了。這幾天裏被自己親爹罵也罵了,訓也訓了,耳繭都磨出來了。百無聊賴時,就去院中舉鐵。
他倒是一點兒也不擔心職位不保的事情。怨歸怨,惱歸惱,卻也知道只要有他爹在一天,他這職位都不會憑空沒了。
直到聽聞下人們的議論,他才意識到:操,才幾天沒往刑獄司去,那姓宋的竟被放出來了?
還安然無恙回府了?
宋初宴那狗東西好大的本事,得了新帝這麽大一恩旨,現在人都出來了,以後他豈不是更加得意?
“真是氣煞我也!”
段文星一把撂了手裏的鐵塊兒。
下一瞬,“嘶……”
單腿一跳,更氣了!
其實也不止是他,瑞安侯府那個瞎了一只眼的兒子,現在也好不到哪裏去。
在一酒肆坐着,戴着一只眼罩,側耳聽着身邊一個個的議論,一把摔了手裏得筷子,渾圓的臉上,更是被一重霧霭覆蓋,堪比那爐上炖煮的驢屁股……
那個漂亮的跟一件稀釋珍器一般的人,原本該是自己的。
可偏偏,煮熟的鴨子飛了。一百萬兩扔出去,竟什麽也落着,叫別人占了便宜。
那個占盡便宜的,還是個與他有着幾分血脈的人,是當今聖上。是即便搶了他的,他再憋屈,也不能說一個不字的人……
“诶,薛公子這是去哪兒?”
見薛宏新好好的,突然起身要走,面面相觑數眼,“不是你說這兒的驢肉最鮮美,酒味道也好,怎麽了,不吃了?”
身旁的幾位忙跟着追了出去。
薛宏新頭也不回的,一頭紮進了馬車裏。
馬車裏嬌滴滴白面小倌兒還在跪着。明明生了炭火,卻還瑟瑟發抖,像是怕極了他。察覺到他來只低着頭行禮,而随着他的動作,那手臂上、衣領裏,大片的紅痕顯露出來,一種難言的殘虐感撓得他心頭癢了一下,薛宏新當即跨過他瘦弱的身子走了進去。
“擡起頭來。”他命令道。
小館兒不敢,卻也不敢不敢不從,遲疑些許,緩慢地捏住了衣袖。
聽話擡眸,十分可憐。
薛宏新捏住了他的下巴。
銳利的目光在那張可以算得上清秀的臉上游移了來回,薛宏新不甘地眯了眯着眼睛……
覺得不像。那個人張揚放肆,看人的目光都是居高臨下的,總讓人覺得他倨傲又矜貴,遠如天邊瑰麗的霞,如何會這般唯唯諾諾。
想到那樣叫他驚豔的人,如今成別人的了。
他怒,他氣,他憋屈。
又恨。
他便需要有人來給他消解,給他補償!
宋初宴途經一酒肆的時候,隐約聽到幾分不尋常的動靜,便掀開車簾往外望了一眼。
已至午時,積雪漸消,寒氣卻不減,路上人都在忙碌年關将至所需的物件。
這條街上少有商鋪,卻也人頭攢動。
宋初宴察覺那破碎的聲音竟是從一所、停至巷道僻靜處的馬車上傳來,皺了皺眉。發現旁邊已然有人有人駐足探看了,覺得無甚意趣,又将簾子放下了。
近日朝中似乎有熱鬧,傅淵回來的晚,所以宋初宴出宮也晚。
宋初宴甚至懷疑他的心有八百個洞,卻還是念着他給了這麽大一恩典,老實等他點頭了才出來的,叫駕車的宮人抄了條近道,順道買了些酒菜,叫送往國公府。
時間上剛剛好,待他将一切準備好抵達國公府門前,自刑獄司方向過來的馬車緩緩駛入長街……
宋初宴迎上去,晉國公宋鴻業便已經傾身撩開了車簾……
宋初宴自小是在宮裏長大的,與宋鴻業之間的父子情份算不上深厚。相比較于晉國公,宋初宴說句實在的,他與先帝之間相處起來的樣子,都比與他自在一些。他可以不要臉地跟先帝撒嬌,可以鬧着求一個先帝舍不得但他就是想要的東西,可以沒大沒小揪他胡子,甚至摸老虎的屁股。
他也是唯一一個敢在棋局上贏先帝的人。他第一次騎馬,也是先帝抱着他上馬背的。所以對宋初宴來說,他所有的成長經歷中,父親的參與感遠不如那個“姨夫”。
況且,宋鴻業又是總板着臉的武夫,一臉兇相,從來沒對他袒露過慈祥和藹的一面。
大約是年輕時在祖父麾下受訓,受其影響,刻板嚴厲慣了。在軍營那種地方,又是誰狠誰說話的地兒,積年累月下來,養成了不會笑也不愛笑的性子。
用母親的話說,就是:比那羅漢寺中的黑羅剎怒金剛差不了多少。
可偏偏,這樣的人,又待母親極好。偌大的晉國公府,只一位主母,他膝下也只他一個兒子。所以,即便他們之間不算親厚,他從小沒在他們身邊長大,也無人動搖他世子的地位!
宋初宴仰頭看着他……
刑獄司走過的人,管是什麽天潢貴胄、勳爵高門,在流水的刑訊之下,不脫層皮很難。他原本有武将的底子,又常年鍛煉不曾懈怠,如今怕也是頂不住了。兩鬓白發十分明顯,人也消瘦了,不如之前那般威武。
宋初宴颔首:“父親。”
宋鴻業勉強地扯了一下嘴角,“嗯。”
徑直下了馬車,而後擡手。
母親謝氏走出來的瞬間,倒是先看到他。在刑獄司,她心裏就一直記挂着自己的孩子。原本不在自己身邊就已經夠折磨她了,好容易得先帝允準搬回去,卻遇上這樣的變故。她看着宋初宴當即就紅了眼睛。跟本就顧不得宋鴻業的攙扶直接跳了下來,差點摔了。
作為謝家女,記憶裏,她舉手投足都是娴雅端方的表率,這一幕是宋初宴從來沒見過的。
見她撲上來,滿含熱淚對着自己又捏又揉的,問:“吾兒可好?”
“可受什麽罪了?有沒有人欺負你?”
宋初宴哭笑不得,“誰能欺負我?”
他說:“我不欺負別人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要是往常,謝氏會嗔怪着看了一眼,直念她在外不得太放肆。可如今,卻是不信他說的話,眼淚啪啪嗒嗒往下落。
宋初宴也是沒有辦法。
好在後來另一輛馬車到,她的妹妹下來了。
宋青蕊與他相差四歲,一直被嬌養着長大。人前倒還有大家閨秀的樣子,人後卻是個依賴哥哥的小糯米團子,恨不得粘在宋初宴身上那種。
這次受了不少委屈,自然是要尋個發洩口的。見到宋初宴在這兒站着,嘴巴一癟一癟的。
而等宋初宴道:“先回府洗漱一番去去晦氣,等會兒用膳。”
幾人跨進門檻。待沒什麽外人了,忍了好久的宋青蕊哇一下撲上來哭了……
她能哭出來倒好,起碼陣勢一大,母親一分心,不會只關注宋初宴一個。若他真打破沙鍋問到底,宋初宴也不一定能說出叫她安心的話。而宋青蕊一哭,母親必須得在二人之間做個選擇,先哄嗷嗷最兇那個。
這不,宋初宴才剛将人從自己懷裏薅出來,沒來得及嫌棄呢,說:“你別把鼻涕蹭我身上了!”
宋青蕊抽抽嗒嗒,謝氏便嘆口氣,道:“你是哥哥,妹妹委屈,就在你身上蹭幾下,你衣服少嗎?”
宋初宴聳肩。
謝氏難得地笑了。
好容易團圓的日子。垮了火盆,撒過五谷,酒樓小兒已經将飯菜送過來了。
自從國公府被封,裏頭的仆役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留下的也都是之前一直跟着祖父過來,世代都在這裏伺候着,也沒剩幾個人。
等府門重開,他們也算是得自由了。
幾人洗漱過,又簡單地用過膳,便叫原先掌事的,去城南請了名郎中。
如今府醫走了,也就城南仁和醫館裏的老先生最得宋鴻業信任。謝氏知道他雖嘴上不說,臉依舊繃着,可經此一難,到底對他算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往後,國公府無權傍身亦無可依靠,那些個之前在他之下,如今風頭正盛的,自是要給國公府不少臉子看。他如此要強的人,驟然失勢,難免會有落差。
他需要靜靜。
宋初宴也不大愛去他面前晃,進書房不鹹不淡地聊了幾句,知道謝氏是先回院內收拾着了,難得出宮一趟,不如多陪陪母親,宋鴻業叫他去了。
宋初宴問起了她病可大好,她笑着說:“太醫進去看過,開了藥,已經無礙了。”
“母親受苦了……”宋初宴道。
謝氏卻笑笑,“登高必跌重,這些道理我還是懂得的。倒是你和青蕊……我總歸是不放心。”
“我真的挺好,母親,”宋初宴強調。
她卻是看着他,憂心忡忡,說:“你父親脾氣倔,可到底身邊有為娘陪着,便是再難也不至于太孤單。可是你,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你不說,總說自己好,可我這做娘的,你到底好不好我能不知道嗎?太醫是怎麽進的刑獄司?我們又是怎麽出來的?孩子,這些年你夠不容易了。這幾天裏,你一個人在外頭該多艱難?”
說着,她便哽噎了。
做母親的都這樣,先看到的都是孩子的脆弱。
她想像以前一樣去保護,卻總是有心無力。
當年他被送進宮裏養,她沒有辦法。如今,繞了一大圈,他還在宮裏,她更沒有辦法。
這一路上有關于宋氏的議論她不是沒聽見,她知道她的孩子絕對不會是他們口中的樣子,也絕對不在意那些流言究竟有多刺耳。
可她到底是一個母親,她心疼。
她甚至在說:“你回來吧,我們可以什麽也不要,什麽也不管,回绫安。只要大家都好好的活着。我也可以去求你外祖,我有母家撐腰,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庇護你……”
宋初宴卻打斷了她,“母親……”
他無法與他說,這是他與傅淵的交易。
鳳儀殿一事,他是幫傅淵,同時也是在幫自己。甘冒這麽大的風險入宮行刺,他也想知道,究竟是誰要殺他!
他是要脫身,完全離開梁宮,必須将一切不安定因素排除。
絕不是現在。
他便安慰謝氏,“母親無需急于一時,先養好身子,待過些日子我自己就回來了。”
謝氏原是一百個不願意的,可她的兒子她知道:
他太有主意了!
所以一直到最後也沒說服他。只嘆:罷了!
希望他真得眷顧,能一切順遂吧!
謝氏便忍着淚,給他收拾了些常用的衣物。他腿有舊疾,遇寒便疼,就将先前留下了的護膝給他找出來了,“裏頭藥包興還能頂一段時日,你且用着,待找人配好新的,你記得回家取。”
宋初宴笑着點了點頭,說一定。
臨走的時候,他叫随行的車夫将一堆沉重的母愛搬上馬車,轉去栖桐院看了看妹妹青蕊。
謝氏對他的不放心,是因為他的脾性,而對這個妹妹來說,脾氣是一方面。
還有另一方面的原因,乃是他們一家人的心照不宣。
宋青蕊之前,許過人。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已經被滿門處斬的徐太傅一家。
徐太傅有個小兒子,年紀與之相仿,叫徐澈。當年徐太傅與晉國公同為太子效命,私交還行。徐氏子多博學,常借節慶開辦詩會,飲酒、品茶,差不多年紀年輕男女,或者聚在一起玩鬧,或者吟詩作對、賽馬抛花,彼此都相熟。
宋青蕊情窦初開,徐澈翩翩風流,就是這麽一來二去的,瞧上眼了。
徐澈喜歡宋青蕊,宋青蕊也總是澈哥哥澈哥哥地追着喊。而徐太傅對這個國公府毫不做作的嫡小姐也偏愛至極,自然是樂意成就一樁美事。便在宋青蕊及笈之後,先下手為強,将親事定下了。
彼時,都道是一樁門當戶對、才子佳人、金玉良緣般的美談。誰會想到,短短幾年,竟然會淪落至此?
徐澈死了,徐家敗了。美談成了噩夢。如今這樁親事在外人看來,只剩下唏噓嗟嘆的份。
宋初宴進去的時候,宋青蕊哭也哭夠了,正在整理徐澈的字畫。
她就是這樣的人,鬧起來很煩,哭起來也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可一旦不哭,又格外安靜。小小身軀裏仿佛藏了個開關。
那些字畫,都是徐澈曾經送她的。
她珍視極了,保存得格外小心。如今一件件翻出來,重新整理,也像是怕打攪到了主人是的。
宋初宴本不想打攪,卻也真心疼,上去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腦袋。
宋青蕊擡頭,見是他,彎着月牙似的眼睛:“哥是不是要走了?”
宋初宴點點頭。
宋青蕊有片刻的失神,不過一瞬,便笑了笑,“等會兒,快好了,我送你……”
“不用,青蕊,”宋初宴知道她心裏不好受。這樣的事情,放在誰身上都不好受,何況是宋青蕊這樣孩子心性的人。
卻也沒拆穿,只能寬慰道:“你慢慢整理就好,我過幾天便回來了。”
“可是……”
宋青蕊動了動唇,想說什麽來着,卻是先垂下眼睑了。
如在自言自語一般,說:“我就理一理。”
宋初宴靜靜地站着。
宋青蕊喃喃:“就理一理。父親說,那些有名字不能要了,會被人看到,可總要有人燒吧?”
“我知道,不能燒紙錢,我就把畫燒了……”
說着,慌不擇路般繼續低頭,像是要掩飾什麽來着加快了動作。
然後整理着,整理着,蜷縮在地上。
說:“可這些,都是我的……”
宋初宴頓時心口一陣鈍痛。
他知道,她是想說……
那些都是她的東西,那些死物,也留存着有關于他的記憶。可記憶,好的壞的、開心的難過的,如今也都是她一個人的。
她也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就不容許她放縱一下,難過一下嗎?
宋初宴到底于心不忍,最後什麽安慰的話也沒說出口。
卞安照舊是等在宮門口,宋初宴回去徑直去了上陽宮。
殿中有人,隐隐約約的談話聲傳出來。
宋初宴問了一句:“裏頭是誰?”
卞安瞧出他心緒不佳,知道他回府這一趟大約是遇上什麽讓他不太高興的事情了,也不招惹他。
謹慎道:“是南下平叛的朔風将軍提前回來了。”
“南疆得勝了?”宋初宴心不在焉地問。
卞安點頭。
宋初宴想到自己可憐的妹妹,一時也不知道該怪誰。便嗤聲道:“恭喜,聖上該得償所願了吧?”
說罷就要回偏殿。
卞安卻張了張口,欲言又止的樣子。
宋初宴這才察覺出這氣氛似乎不太對,望了一眼緊閉的殿門……
又看看臉色不太好的卞安……
“發生什麽事情了?”他問。
卞安也不知道這種事情該不該說。可他想到事關重大,聖上需要世子的幫助。
最後還是大着膽子靠過來了。
放輕聲音,小心翼翼道:“世子,薛将軍傳回消息,說泾陽王傅霄,突發瘋魔之症。”
宋初宴皺眉,反應了一小會兒,覺得他有病,這有什麽好值得你神秘的?
“瘋就瘋嘛!”宋初宴十分不客氣道:“這世間離奇的事情多了。惡事做多了被吓瘋的,沒事找事自己裝瘋的,或者一口氣沒喘勻突然發瘋的,這天下一天之內突發瘋魔數不勝數,有什麽稀奇的?”
說罷,就要走。
卞安卻一把拽住他,斟酌再三告訴他道:
“可是世子,傅霄之瘋症,與當年的容昭儀一模一樣,又何解呢?”
宋初宴一愣,轉頭看向卞安。卞安一臉的驚恐,像是察覺到了一件十分駭人的事情。
宋初宴就疑惑了……
容昭儀?
傅淵的母親?
她不是,被淩虐致瘋的嗎?
家裏有小羊了,
遲到了對不起,咣咣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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