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或許吧……
在傅淵這樣的目光裏,有那麽一瞬間,宋初宴也懷疑,是不是自己過于想當然了。
可是待他冷靜下來,重新捋了一遍最近發生的所有事情,憑着自己對曾經的傅淵的了解,對他這話背後的意味,也不是那麽不好懂了。
他便回望着傅淵,語氣頗為淡然,卻也無端生出幾分成竹在胸的即視感。
說:“陛下做出的事情,可不像是希望這天下大亂的。或者,陛下想過,但放棄了?”
“是麽……”傅淵笑着,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就連唇畔的弧度,似乎也無甚變化可言,道:“我究竟做了什麽,讓你有這種錯覺。”
宋初宴說:“南疆。”
“南疆?”傅淵失笑,“南疆不是因你而起嗎?其實也不止南疆,朕的朝堂淪落至此,難道不是你的手筆?”
宋初宴想了想,“也可以這麽認為,不過……”
宋初宴老實道:“也不全是吧?他本身就沒有問題嗎?”
“将罪過歸咎于問題,”傅淵竟突然有了幾分趣味,道:“你倒是會狡辯。”
“這真不是在狡辯,陛下……”宋初宴認真道:“南疆靖州的情況,陛下應該很清楚吧?否則也不會在登位之初,就早早預備了。總之,陛下不是太子,更無需顧忌先王們的遺願。南疆有所動靜,不正好合了陛下的心意?”
傅淵默了瞬息,“似乎有些道理。”
宋初宴道:“南疆諸王逆反,陛下要調兵南下,這糧草辎重可不是一筆小數目。齊威将軍半日之內便整裝出發,是沒有準備的跡象嗎?而且……齊威将軍薛兆,勇武不凡,最擅速戰。配合他的幾員副手,是陛下新任命的吧?個個都是北疆戰場上回來的用兵好手,這也是陛下不曾事先考慮而随意為之的嗎?”
說罷,他環胸抱臂看着傅淵,一臉的放肆。
傅淵難得再在他臉上瞧出這樣的光彩,明明帶着些許疲态,骨子裏的驕矜卻是無可藏匿的。
他笑了笑道:“可這,只是南疆。”
“是啊,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宋初宴道:“其實同理,朝堂本身也有問題,否則也不能叫罪臣鑽了空子。或者換個方向來講,罪臣在某一程度上,還幫了陛下。”
“幫我?”傅淵嗤了一聲,道:“說說看,你究竟幫了我什麽大忙。”
“大忙算不上,”宋初宴略一思酌,往前走了一小步,“先從最久遠的來吧。”
他道:“一般情況下,如陛下這般……即位的,需是要經過正史、攏權、施恩、除弊、平衡、治吏等一系列舉措,最益快速穩定朝堂、安定人心。可是陛下并未如此,甚至根本不在意他人如何議論。罪臣原還在想,陛下是真的心如鐵石,還是形如草木?後來慢慢的,罪臣看明白了……陛下不是不想按部就班,是沒有選擇。”
傅淵饒有興味地擡了擡眉。
宋初宴道:“說好聽一點,陛下手握精騎,朝臣懼于其威莫敢不從。說難聽一點,陛下其實在朝中無人可用。一沒有世家支持,二沒有忠良歸附,若真按照那些既定的步驟來走,是自尋煩惱。所以,陛下只能暫且依靠着薛段二人維持着短暫的平衡。可是二人品行如何,陛下心知肚明,長此以往,必是禍根。所以對陛下來說,盡可能将一切都打亂,重新洗牌,或可博一線生機。”
傅淵淡淡道:“這與眼前亂局,可有關系?”
宋初宴道:“自然是有。”
他說:“朝堂積弊,有目共睹。拿就近的來說,只南北二軍之間互相傾軋所帶來的後果,聖壽節宮變,陛下當深有體會吧?否則,也不會一登基,先将近身親衛換成自己人,後把禁軍交給王奔。前幾天又尋了個由頭,将羽林衛改制,交于薛晉手中。南北二軍中,原南軍衛尉被殺,現暫且交由宣平侯段茂典制轄,看上去,陛下似乎很倚仗他,可算來算去,如今他的手中只剩一個虎贲營可用了 。至于瑞安侯……”
宋初宴道:“那是陛下舅父。可陛下給了他相當于右丞的體面,手裏卻只有一個巡機營。朝政上,他身居高位,卻根基尚淺,遠不如蘇丞。軍政大權上,先前北軍制轄權歸徐氏門生,如今徐氏被誅殺,北軍掌事之位空置出來,想是一直眼紅惦記着。可陛下卻一直未表态,想來……陛下是暫且給了瑞安侯一絲甜頭,讓他以為北軍所屬非他莫屬,好與同樣虎視眈眈的宣平侯暗自較量,互相搓殺,以待薛兆從南疆凱旋而返,将北軍名正言順交由他手,對吧?”
傅淵笑笑,沒有否認。
宋初宴繼續道:“可若按照原先的軌跡走,陛下要封薛兆,必然要先安撫薛段二人,大抵要舍個什麽東西出去,比如右丞、太尉二職。可有了丁文殊與鳳儀殿一事,陛下只需擇一即可。而對陛下來說,經此混亂,也看清了朝中風向,分清了誰可用、誰可棄,這是其一。其二,借勢生事,打壓宣平侯,将矛頭引向薛氏。待薛兆成功加封,外有北境鐵騎駐守防線,在內,宮防、城防又都在自己人手裏掌握着,陛下行事,該更為暢達了吧?”
傅淵認真地聽他說完,未置他語。
片刻,像是忽然有了興致,伸手撥弄一下瓷盅裏的魚食,那通體都透着粉紅的魚,便自水草中探出頭來。
他撚動魚食,不緊不慢道:“狡辯了這麽多,你提到的,似乎只有攏權。沒有別的了?”
“別的……”宋初宴瞧着那魚,粼粼水光中格外活波,想是這天氣好了,它心情不錯。
啧了一聲,道:“朝堂積弊非一日之功,世家專橫,寒門勢微,除弊,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可權力是實在的,當所有的權力慢慢握在自己手裏,還怕史書不由自己書寫嗎?而待将編撰的筆握緊,陛下再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提拔可供自己驅策的人,施自己的政。等有朝一日,利益落在大多數人的頭上,陛下還怕沒有人為自己說話?”
傅淵的手頓了一下。他垂目,看着頗有些放肆的紅鹦鹉。
半晌,才道:“所以,如你所說,跳出亂局,打壓了宣平侯之後,還剩下一個暫時的平衡,是嗎?”
宋初宴微滞,随即扶手。
“陛下聖明!”
傅淵涼涼道:“你倒是從不放棄為晉國公府求情的機會。”
宋初宴沉默。
傅淵似覺無味,朝魚兒投了一枚魚食,繼而緩慢地直起身來,拿了一旁的帕子。
待輕撚慢刮,将指間并不明顯的髒污一點一點拭淨。
他才轉過頭來,目光幽幽看向宋初宴。
“三言兩語下來将自己做過的事撇過去,宋昱,你是在還恩嗎?”
宋初宴卻是十分從容地勾了下唇角。
微微傾身道:“可若是,罪臣能幫陛下揪出那未知之人呢?”
“未知之人?”傅淵挑起眼尾。
“陛下難道就沒有懷疑過?”宋初宴斟酌了一下,道:“混跡禁軍之間卻不被察覺,這是段文星能驅使得了的?刺殺罪臣是小事,罪臣這般蝼蟻,死不死根本不重要。可能夠在陛下近前的禁軍中,為他人賣命,甚至不惜以死保護他背後的人,陛下就不覺得可怖?陛下也不好奇這背後究竟是誰,有這麽大的本事?”
“所以呢?”
宋初宴主動道:“罪臣知道,表面上看似與段文星有關,但段文星一心只在羞辱罪臣。罪臣記得那迷藥的香氣,與市面上常用的西域香大不相同,不如,罪臣就與陛下做個交易,陛下釋放晉國公府,罪臣做餌幫陛下找出幕後之人,可好?”
傅淵眯了眯眼睛。
宋初宴微微一笑:“如此交易,陛下也無需給晉國公恢複往昔職權,只放人而已,應該不吃虧吧?”
傅淵看着他。那張精致的臉,本就惑人,如今笑得無辜無害,在半是光半是影的分界線上,微微擡眸望過來,就更像只妖精了。
可偏偏,這樣的妖精,腦筋如此好用。
他起身,宋初宴謹慎地往後退了一步。
傅淵走下木階,于他面前站定……宋初宴目光追随着他的步子,等着他的旨意。
突然,傅淵擡手,落在他的肩上。
宋初宴倏然擡頭,聽他道:“以後,在我面前,無需自稱罪臣了。”
他說:“你不是罪臣。”
宋初宴微怔須臾,繼而執手……
傅淵卻是提步走了。
片刻,清冷的嗓音自另一個方向傳來。
道:“等着吧。”
宋初宴誠摯地道:“謝陛下——”
待卞安将他的衣裳拿進來,宋初宴換好之後便離開了。
傅淵準了他去臨北王府。
他倒是忠心,自己風寒未愈,卻還是第一時間想着那個人的孩子。
傅淵不想允,但他太過了解了,越是不許他越是惦記。
傅淵透過殿門,遠遠地望着……
是很久沒見過,他這般輕松了。
直到他腳步輕快地離開,空落的宮門處,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白。
傅淵起身走了出來。
王奔尚在殿外站着,手中扶着他的佩刀。那是禁軍的特權。
傅淵跨出門檻,他便大步向前一邁,抱拳執禮。
傅淵看着滿園積雪,明光中泛起璀璨金芒,如同落了一地的碎琉璃。
他突然道:“你還覺得,他的命不重要嗎?”
王奔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誰,頓覺無地自容。
方才殿門未關,他耳力一向不錯,裏頭的談話內容他自然是都聽見了。
或許,主上就是為了讓他聽一聽,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王奔如今已然明白過來,只覺慚愧極了,他竟會覺得主上是那只知酒色的昏聩之輩。
當即便扶住腰刀,跪了下去,“卑職,有眼無珠。”
“你确實有眼無珠,王奔,”傅淵目視前方,道:“朕将禁軍交給你,是要你為朕搭建一道銅牆鐵壁,朕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于你了,而今已過月餘,你卻在自己的隊伍裏,連敵友都不分?”
“卑職愧對陛下信任,萬死莫辭!還請陛下降罪。”
王奔埋下頭。
傅淵卻道:“行了。”
“朕要有心怪罪,你還能站在這裏?守了一夜,回去歇着罷。”
王奔遲疑了一下,傅淵幽幽轉目看了他一眼,他立馬扶刀起身。
待他走遠了,卞安也将案上的奏疏規整完,拿了件氅衣出來。
傅淵還在原地站着,身着一件薄衫,眺望着遠處。卞安踟蹰良久,見積雪開始融化,檐上有水落下,他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将其搭在他的肩上。
“天寒,陛下該當心着。”
傅淵轉頭,卞安正低着頭為他整理氅衣。
大約目前,知他冷暖的,唯有卞安了。
如宋初宴猜測的那般,他确實想過,有朝一日坐上這個位置,便親手毀了這天下。
他不止一次這樣想過。
可是,有個人曾對他說過……
庶民何辜?憑什麽要為這肮髒的皇室陪葬?
是啊,憑什麽?
他們承受的是富貴權淫下的苦難,又憑什麽在苦難裏為他人的過錯承擔後果?
可是,他不甘心啊……
“陛下,當真要釋放晉國公嗎?”
卞安知他對某些事情,有一些偏執,比如,他的衣領不喜有一絲褶皺。卞安認真地理了一番,也算是斟酌過,才試探着開口問道。
方才他回來的晚,殿中的談話他聽到的不多。但是最要緊的聽到了。他也知道朝政有關的事情,不該他開口,可他私心裏還是不希望主子心軟。見他神色如常,也是壯了幾分膽子。
道:“非是奴想指戳陛下的決定,晉國公素來以姝太子馬首是瞻,當年他為扶持姝太子,對陛下做過什麽,陛下也是清楚的。奴是擔心,他若得赦從刑獄司出來,以他的心性,很難會感念陛下的恩德,甚至可能再次危害到陛下,到時……”
卞安沒有說下去。
傅淵聽着他的話,片刻的恍惚過後,緩緩擡目。
他道:“朕要的,從來就不是他的真心歸順。”
卞安便不明白了,“那陛下……何以如此冒險?”
傅淵迎着吹來的涼風,刺痛落在臉頰上,讓他清醒了幾分。
他說:“朕想要一個人。”
“他給了朕一枚人間甜果,讓朕願意珍視人間了,他自己卻忘記了。朕不甘心,所以……”
“朕想把自己的東西要回來……”
秋燕兒的嘴,騙人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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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77777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