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來人正是步少頃。
大梁都城懷安沿襲舊制,宮城裏外分南北兩軍。北軍下有巡機營、預備軍、千衛騎兵等,主掌帝都城防。南軍則掌宮城防衛,包括禁軍、羽林衛、虎贲營等。原還包括了君王親随,不過傅淵登基之後,親衛都自北疆精騎中重新選拔出來,已獨立于南軍之外了。
步少頃現官至羽林衛中郎将,所屬負責承天門至西內苑以東。
宋初宴偏頭看了他一眼,只見其板板正正,甚是嚴肅莊重。
牽起嘴角笑了笑道:“速度挺快。”
步少頃抱拳回應:“回世子,屬下見到傘面血痕,知是世子傳喚,不敢怠慢。”
“難為你了。”宋初宴說着,招了招手叫他近前來。
步少頃不敢,低了低頭,“世子且吩咐。”
“別這麽多禮了,”宋初宴十分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我讓你來扶我一把。”
步少頃:……
步少頃尴尬反應了一陣,忙向前幾步。
步少頃原出身永州寒門,年幼受盡苦楚。後來得益于宋初宴外祖父——謝頤谏言的“不分貴賤,均等受教”,才可以進入其在永州創辦的曦山書院,有免費的書念,從而習武從軍。宋初宴母親出自謝氏,早年宋初宴小小年紀被接入宮來,他愛屋及烏,對宋初宴總要更恭敬些。
後來,又因着諸多原因,加上外祖有修書懇請,便暗裏幫襯起宋初宴。
因從永州曦山出院出來的人很多,與其他世家子一道入禁軍的也大有人在,且二人素來不于人前來往,所以至今不曾被人知曉。
連太子也不知。
宋初宴坐起身,出聲道:“可留什麽把柄了?”
“世子放心,”步少頃道:“他們查不出來,世子遞傘的不是我,送傘的也不是我。”
宋初宴點了點頭。
“世子如今……可好?”靜默須臾,步少頃突然問。
想是憋得久了,他問得小心,但也直接。
宋初宴回道:“還行。”
“聖上沒有為難世子,倒是讓人意外。”步少頃又道。
宋初宴輕笑:“不瞞你說,其實我也挺意外的。不過……”
步少頃洗耳恭聽。
宋初宴微忖片刻才道:“今天過後就不一定了。”
步少頃略一怔愣,便察覺出此事非同小可了。
非必要時刻,宋初宴絕不冒險喚他。
這一點,步少頃比誰人都清楚,是以這些年來一直小心翼翼,也不曾被人發覺他究竟聽命于誰。想來這一回,是懷安變故太大,他确實有事要做而自己不方便的緣故。步少頃為人直接,便出言問了。
果然,宋初宴遲疑了片刻。
事出重大,他也是在心裏斟酌過的,可如今自己別無選擇。
便沾了些杯盞中的茶水,在憑幾上寫下了幾個字……
“南風……南風……”步少頃默念了一遍,倏然睜目:“世子是要傳信醉南風?”
醉南風是當年謝氏背後運籌,由他人代為經營的。後來謝氏歸野,便轉交到了宋初宴手中。
這件事,目前只有步少頃知道。
宋初宴點了點頭,卻又道:“但又不止。”
“新帝登基,以防消息外傳,自那夜之後,懷安便全面封城閉市。南疆消息閉塞,所以多日來并未有什麽大動作。可如今重新開市,想是早有消息傳出去了。”
宋初宴道:“南疆是大梁舊都,有不少傅氏舊族,不見先帝遺诏,他們本就不會承認新君。傅淵先是舉兵,後又對先帝、太子喪儀不管不顧,乃是給他們落了把柄,其中以南疆泾陽王傅霄為首的老舊族,最為勢大。他們絕對不會容忍傅淵這個已經出嗣旁支的人,繼承大統……”
“所以世子的意思是……南疆可能會反?”步少頃凝眉。
“不是可能,”宋初宴糾正道:“是必反。”
步少頃大驚,随即想了想,又覺得合乎情理,“可,這最後一句是指……”
宋初宴眸色晦暗,“既然都要反,時間上不過早晚,我何不添把柴,讓他來得快一些。別人的措手不及,總要好過我的坐以待斃。”
宋初宴道:“你且将消息送去,他們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步少頃點頭,“屬下一定照辦。”
“可是這樣……”
又想了想,步少頃又有顧慮。試想,晉國公府站位太子,與新帝之間恩怨頗深。步少頃一直在宮中當差,宋世子與新帝的矛盾他再清楚不過了,如今他被新帝囚禁深宮,偷生亦是不易,他卻要暗地裏做這般掉腦袋的事情。步少頃難免擔憂起他的處境,一時思緒紛亂複雜。
斟酌了片刻,他道:“待那時,世子又怎好脫身?且世子能想到,聖上何嘗不知還有南疆這個威脅?”
“或許他早知道了,否則……他真是只因為恨先帝,才不去操辦先帝的葬禮?”宋初宴擡眸。
“所以世子的意思是,聖上可能是在等?”步少頃卻是愈發糊塗了,“可既然聖上已經在準備了。南疆與懷安,誰勝誰負還未可知,世子何必冒險,難道……世子還有其他安排?或者,還有其他事?”
步少頃看向宋初宴。
宋初宴并不躲閃,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笑道,“我自然是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也必須叫傅淵分身乏術才行。所以,南疆反叛提前一日,對我便有利一日。”
步少頃想不明白,太子已死,究竟是什麽事情,會叫他冒這個險?但是宋初宴的話,他不會不遵從。
抱了抱拳,“世子可還有其他吩咐?”
宋初宴笑了,就喜歡他的聰明和直接。
是以微頓片刻,問:“近日懷安西開市,應是多了不少南面來的商人吧?”
“其中也不乏前來打探的線人,聽說大理寺、兵部已經聯合出動了。”步少頃回答。
宋初宴想了一陣,“想個辦法,遞個消息出去,就說……先帝喪儀,定在三日之後。”
步少頃瞳孔一張:“消息可真?”
“不真,”宋初宴如實道:“不過差不多了。今日重華殿被雪壓垮房梁,宮中上下議論紛紛,傅淵不會裝聽不見。且上陽宮議事,去的都是相關的人。宗正寺,禮部,宣平侯父子……傅淵有自己的考量,但到底也要考慮群臣的意見。”
宋初宴又道:“新帝已然登基多日,先帝葬禮不辦,南疆發兵就更有理由些。而等先帝葬禮辦了,他們再反,可就分不清誰是亂臣賊子了……”
“屬下明白了。”話已至此,步少頃便是再笨也該了然了。不過……
他擔心道:“經此一事,世子在宮裏怕是……”
宋初宴垂目,睫毛輕顫掩去情緒。
良久,待他擡頭,明眸之中便只剩下渾不在意了,“如今,還有更差的嗎?”
步少頃一時無言。
過了一陣,他離開了。
宋初宴知道他心有疑慮,又怕有悖于恩師的重托。
可他最後還是點頭了。
待殿中又恢複到先前的冷寂,宋初宴斜倚在軟塌上,望着頭頂交錯的橫梁,沉思良久,緩慢起身。
漫天飛絮裏,寒氣撲面而來。宋初宴單着白色裏衣,遙遙望着重華殿的方向……
“陛下,您利用了我十七年,如今,我便也利用您一回。”
他喃喃道:“也只此一回了。”
………………
“不是他們。”
另一邊,上陽宮。
羽林衛統領袁青前來複命,将所查到的信息,一五一十禀告了。
傅淵一襲墨衣斜倚窗前,一邊漫不經心地聽着,一邊拿手邊的魚食投喂缸裏的魚。
——是前幾日從內務府的小黃門那裏,得的一條血鹦鹉,通體的粉,就養在上陽宮正殿臨窗的白釉瓷缸裏,旁邊燒着暖爐。傅淵閑暇時會拿了魚食投喂。
這廂聽完底下人的彙報,他掀起眼皮掃了一眼過去。
漆黑的瞳孔裏是捉摸不透的深暗,眉峰微擡,目帶玩味。
袁青當即便跪了下去。
瑟瑟顫顫裏,他努力回想一遍自己所查的結果,宋初宴确實先見了七皇子傅承隽,宗正寺卿傅諄,簡單寒暄之後,便是與宣平侯府世子交談。
也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錯過了哪裏,便悄悄地給卞安遞去救助的目光。
卞安到底是伺候在傅淵身邊的老人了,很快了然,給他遞了盞冰水過去,道:“陛下,奴剛從鳳儀殿那邊回來,世子看起如常,奴還專程到宮門口去了一趟,确實除了這幾個,沒接觸其他人……”
“傅成銞、傅諄……”傅淵突然出聲。
卞安立馬低下頭去。卻聽他将魚食“叮咚”一聲投下去,道:“無一可用。至于段文星……”
傅淵冷哼了一聲。
袁青額上冷汗頻頻,一時也想不透。就宋初宴那個驕縱任性、只知酒色的廢物世子,怎麽值得他這般大動幹戈地查。
突然,他似乎憶起了什麽,倏地一下擡起頭來。
傅淵漫不經心地撚動魚食……
“羽林衛?”袁青一把拍上腦袋,“我想起了,還有那個送傘的羽林衛。”
說罷,立馬去查了。
然而等他回到羽林衛,協同羽林衛中郎将一并将那送傘的人揪來,細細審問之下,卻一無所獲。
記檔室輪值檔案……亦查無痕跡。他便又去找卞安要了那把傘。
可即便他其拆解了,也沒覺出什麽不對。
之後沒多久,袁青因失職被革職。羽林衛統領一職更名羽林衛都尉,羽林衛所屬均轉交北疆名将薛晉接轄。
此事過後,南軍之內議論紛紛。都道是聖上有意安插心腹,收攏權利,為的是分裂南軍勢力。然即便他們有這般意識,卻懼于其威勢,誰也不敢有怨言。
宮城之內短暫安靜了幾日。
幾日後,禮部侍郎上書請旨,操辦先帝喪儀。
這一次,很出乎意料的,新帝同意了。
不過,同意歸同意,待旨意下達禮部,卻只四個字:一切從簡。
停放許久,最後竟然一切從簡?禮部上下頗有微詞,卻也不敢反對。
畢竟,百年徐氏都在其刀斧下不複存在了,國公府盡數下獄,小小禮部豈敢說不?再者了,一切從簡,總好過繼續停靈不管。是以在接到來自新帝的旨意之後,連夜拟定了葬儀單。随葬器具也着意添置了不少,他們盡以最體面的方式來了。
然而,不等他們将單子呈遞上去,本來就對懷安虎視眈眈的南疆諸王,先反了……
先帝崩逝,卻久不下葬。新帝逆反在前本就天理不容,如今弑父罪名未洗,卻還這般冷血冷心,明顯是連點過場都不願意走了。
所以有了由頭,在得知先帝梓宮擱置偏殿,停靈太久又糟了風雪。太子棺椁尚在府邸,亦未能入土未安之後,以泾陽王傅霄為首,幾路合縱,以新帝大不孝為名,羅列了其逼宮篡位、弑君殺父、戕害手足、殘忍暴虐等百十條罪狀,從南疆靖州、景州、淮州、宜州等地為起點,一路北上,起兵讨伐……
消息傳來,滿朝震動……
步少頃借巡防之便,第一時間将消息傳了過來:“聽說叛軍僅一日之內攻破數做城池。午後,聖上傳了薛兆,也就是現任羽林衛都尉薛晉胞兄,以及預備軍統帥趙邵陽等十數位将領入殿議事,如今,已經整軍出發了。”
這幾日,宋初宴是徹底走不出這院子了,百無聊賴中就在院中瞎晃悠。實在無事可做,就躺在軟塌上看書。
聞言,他淡淡合上書道:“看來,傅淵确實早有安排。如今不過事發突然,一切計劃都要提前。”
他問:“領兵的是誰?”
步少頃道:“薛兆……”
“薛兆……”宋初宴低低重複了一遍,道:“是自北疆便跟随傅淵死裏逃生過來的那位齊威将軍吧?”
步少頃點頭。
宋初宴笑了笑,“是個勇猛善戰的良材。想由他出馬,泾陽王沒有速戰速決之才,也無振臂一呼萬人擁趸之能,這結果……可想而知。”
便叫他離開了。
步少頃身手好,來去無影。染霜進來也根本就沒發現誰人來過,見他坐起來,還以為他冷了,忙将手裏的活兒放下,過來給蓋上件軟毯。
宋初宴知道她是個閑不下來的,索性就窩回塌上,好好睡了一覺。
待醒來,用過晚膳,卞安如約而至。
他倒是一如往常的恭敬,垂首行了禮,問了一些日常瑣事,染霜都替他答了。
卞安滿意地笑着:“那便好。”
而後傾了傾身,再執一禮道:“世子,聖上請您過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