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次日,來探望阿婆的人陸陸續續,大多數都在預測阿婆能撐到什麽時候。
我躲在一角越發寒涼,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合過眼,回家喝了了中藥後就馬上跑到大伯倉庫裏守着阿婆,我不敢離開,更不忍離開。
楊坤還是沒回來,大媽說我跟他關系讓我勸勸他。
我只好撥通了楊坤的電話,“是我,一沐,哥,你真的不打算回來了嗎?你要知道阿婆是真的不行了。勉強撐着一口氣。”
“一沐,你是讀了很多書的人,別人不懂我,你應該懂我的。你嫂子跑了,家裏就這麽帶着兩個孩子,我連飯都沒得吃,小的才幾個月,大的也剛三歲,又還要讀幼兒園,我都大半個月沒有工作,身上可說是一分錢都沒得,你大媽大伯年齡大了,身體還不一年不如一年,一家老老小小靠着我一個月跑幾千塊錢的出租車來養着。我不是不想回,我實在是無能為力!我要是把孩子帶回去了,萬一孩子水土不服生病了,反而更是麻煩。”
“可是哥,阿婆真的快撐不住了……我還是希望你能回來看看她……”
“一沐,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我回去這一趟又能怎麽樣呢?什麽都改變不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阿婆都九十多歲了啊,能活到如今已是高壽,五代同堂子子孫孫那麽多人在家,我回去不回去其實沒什麽意義的,再者大伯二伯還有你父親,他們也都五六十歲的人了,還有姑姑都在家,咱們還只是孫子輩,你要相信他們肯定能處理好阿婆的後事的。”
我還想說些什麽,只是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楊坤說的話不能說毫無道理,只是我仍是覺得苦楚,我又有什麽資格去說楊坤什麽呢?我不也是被生活所迫,兩年半沒有回家陪阿婆了麽?
我跟他又有什麽差別呢?
長大了就是這樣,生活所迫而已。我們也都只是一群生活在底層的貧民。
我握着手機回了倉庫,坐在阿婆的身邊,阿婆依舊閉着眼睛,有時還從眼角流出一行眼淚來。
我就那樣靜靜地看着阿婆,默默的守護着她,一想到那個曾經會逗阿婆笑的男孩,長大後卻送不了自己的阿婆最後一程,心中就無比疼痛。
“一沐,別發呆,過來搭把手。”母親喊道。
“哦,好。”我倏爾站起身,險些暈倒,跟在母親後面給來探望阿婆的鄉鄰端茶倒水。
“楊坤還是不回來嗎?”母親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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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楊坤也有他的苦,如果實在回不來,就算了吧!”我眼神淡然,痛苦也在心裏沉澱着。
“你平日裏不是跟你哥關系最好嗎?他可是阿婆的孫子,怎麽可以不回來?一個孫子還比不上世情麽?遠鄉近鄰的人可都來了。”大伯似有恨鐵不成鋼之态。
一時間車庫外坐着的人就楊坤不回家這個事展開了激烈的讨論,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争得面紅耳赤。
楊家是大家族,縱使阿公中道沒落,可根基還在,只是這根基也沒留下點好的東西來。在我印象中,但凡需要家族人來參與商量的事兒,就一定會成為大型的争論會,嚴重點就會出現吵架打架的情況。
過年會吵,清明會吵,中秋會吵,誰家娶親生子,誰家才子高升等等,幾百號人意見不統一自然會有分歧,人一多七嘴八舌的就跟那屠宰場菜市場有得一比。
“一沐,一沐,你去聽聽他們在讨論什麽。”母親輕輕跟我說。
“我對這種場合沒興趣,不想去,我還是守着阿婆吧!”
“叫你去你就去,我跟你父親離婚了,有些事不方便出面,你是咱們家的長女,你去聽聽他們說了啥,你父親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蠢得要死。別人随便就能牽着鼻子走。還有,你還記得阿婆有一筆老人低保嗎?60歲國家給的,現在都過去34年了,這筆錢在楊坤身上,我們是什麽都沒看到的。”
聽到這,我便兩步走到倉庫外,站在父親身後,聽着那一群所謂家族的人聊天。
“楊坤是一定要回來的,楊明你趕緊給你兒子打電話!這可是他親阿婆啊!”
“就是,自己的阿婆都成這樣了,還不回來看看,孩子帶回來自然會有人幫着帶,咱們家族有這麽多人,帶兩個孩子還帶不過來麽?”
“就是,就是……你們趕緊打電話。”
大伯跟大媽被逼得沒有辦法,只能一個勁兒給楊坤打電話,楊坤興許是吵得煩了,幹脆關了機。
良久,父親嘆息道,“他不是不想回來,他是不敢回來,我母親的那筆低保錢在他身上,所以他不敢回來。”
我心中一喜,這群人扯了半天都沒扯上正題,我這個一向沒啥出息的父親終于出息了一回。
父親此言一出,立刻安靜了下來,大伯與大媽對視一眼,大伯道,“您憑什麽說是在我兒子楊坤身上?這個卡可是一直都友楊國保管。”
“我身上沒有,存折前幾年就被楊坤拿走了。”二伯急忙解釋道。
“楊坤不回來沒有關系,阿婆這筆錢他該拿出來的。這是國家補貼給阿婆的錢,是憑着她那滿臉的褶子,這麽多年的歲月拼來的,任何人都不能挪用半分,我提議讓楊坤哥查一下折子裏有多少錢,把錢彙過來就行,阿婆的葬禮就用這個錢來辦,如果不夠的大伯二伯還有我父親你們三兄弟再來平攤。”本來我不想參與這些,可這是阿婆的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這些。
“一沐,你只是嫁出去的孫女,你有什麽資格來說這些,這是我們楊家的事兒,你嫁出去了就不再是我們楊家的人。”大媽急了。
“我不憑什麽,我就憑躺在裏面一動不動奄奄一息的人是我阿婆。我不得不站出來說句公道。”
“一沐,別這樣,那筆錢少不了的,現在不是讨論這些的時候,是在商量阿婆的事兒。那筆錢我們以後再來算賬。”楊春将我拖到一邊,柔聲說。
當然我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只是心裏仍是不服氣。憑我對楊坤的了解,如果這筆錢真的在他身上,恐怕他早就花個精光,連渣渣都不剩了。
我有的難過了,阿婆一輩子都沒有見過大錢,甚至還羨慕別的老人家手上有好幾百塊錢,如今,她這筆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巨款,就這樣被那個逗她笑的孫子給算計了。
如果她還是清醒的,她該多難過呀!
當天晚上父親訂了幾桌飯,請家族的人吃飯,商量着阿婆的後事。
主要包括:廚房主事,打雜員,采購員,出納,接待員,哭喪人,以及“八仙”(這裏的八仙是指八個擡棺之人,民間叫法,各地不一。)
這些都是需要提前安排好的。不然一旦事情來臨會手忙腳亂。
下午四點多父親給族長通了電話說了下阿婆的情況,問問他能不能出來主持大局,誰知他不在縣城已經去了鄉下。說是他如今年事已高,族中一切事宜交由他長子做主就好。
當時聽他如此說,便讓他兒子來主持大局,可誰知他兒子剛到車庫,他又給父親來了電話說是要來一趟,于是便讓二姐夫去鄉下接人。
從縣城開車到鄉下要一個半小時,一來一回就要三個小時,更不可思議的是二姐夫在鄉下等了族長足足一個小時,給了他足夠的尊重與體面。等把族長接出到餐館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母親不肯去飯店,我也沒啥胃口,母親便讓楊丹跟楊威過去吃點,順帶點飯回來給我們吃。
我跟母親趁着沒人就給阿婆擦了下身子,換了幹淨的衣服,阿婆那會兒口中吐白色的粘稠物,母親便慢慢的用棉簽給阿婆把口洗得幹幹淨淨。
楊丹他們也沒敢耽誤,到飯店十幾分鐘就回來了,還給我們帶了飯。
“那邊的情況還好嗎?你父親有沒有跟別人吵架?”母親吃好飯就問楊威。
“不太好,哪裏像在商量事情,簡直就是一群人在吵架,吵得頭痛。”楊威揉了揉太陽穴一臉生無可戀,末了還強調着,“母親,您說咱們這個家族的人怎麽這麽不團結的,一有事就靠嘴來吵架。”
“小孩子不懂事就管好自己的嘴,等下他們又要群起來說你了。你阿婆難得安靜一會兒,你別吵她。”母親道。
楊威看了阿婆一眼,“也是,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舒服多了。”
過了一會兒母親等我吃好飯,非要我去看下父親,讓我過去交代幾句讓父親不要強出頭也不要亂說話。
我本意是不想去的,可也确實不放心父親,我看了眼阿婆便過去了。
整個飯店真的跟菜市場一樣聊得熱火朝天,煙味酒味撲鼻而來,我還只是站在門口就被濃烈刺鼻的味道嗆得連連咳嗽。
這一次父親倒是讓人出乎意料,他坐在一旁聽着族長以及主事的安排,沒有要鬧事的念頭。
我走到父親身邊交代了幾句,就去找楊春堂姐還有姐夫。
“他們談的順利嗎?大伯跟我父親沒跟他們吵嘴吧?”我問道。
“放心,我在這,不會讓他們鬧起來的。不過我也只是個孫女婿,有些事想說不能說。”姐夫道。
“有你們在,我自然是放心的。”我轉過頭問楊春,“姐,這邊也沒咱們什麽事,要麽我們回去陪陪阿婆吧?”
“我再待一會兒,要麽你先回去吧!”
“好,那你們早點回來。”不知道為何那一刻我特別想馬上趕回阿婆的身邊,雖然走路過去十分鐘不到,可我還是給楊威打電話讓他騎車來接我。
車庫裏就只有母親,楊丹,還有青香嬸子,我幾乎是從電動車上跳下來的,直接來到阿婆身邊,我拉着她的手,柔聲的喊道,“阿婆,我是您的沐沐,您最愛的沐沐回來了……”
我喚了兩聲阿婆,我握緊她的手,而她終于将一切都放下了,那口撐了很久很久的氣在我趕到後徹底斷了。
我知道,她等到了,她可以放心地走了……
可是我的光啊,我生命中唯一的光啊,就這樣熄滅了。
“母親,阿婆沒了。”我轉過身對母親道。
“沐沐,別怕,乖,母親要給阿婆換衣服了。”
那時我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楊威給父親打了電話,于是很多的人趕回車庫,二伯搬了個鐵鍋放在門口,讓楊丹楊威趕緊過去跪在地上将落地冥錢扔鐵鍋裏燒,一邊燒一邊喊,“阿婆,快來領錢哦……”
而我杵在那,看着一群的人給阿婆穿衣服,穿好衣服就要開始整理儀表儀容,當母親她們正準備給阿婆理順頭發時,我卻發了瘋似的翻箱倒櫃找出那把木梳子。
“母親,讓我給阿婆梳頭發吧!”雖然我沒哭出聲,可我的嗓子已經啞了。
“好,你來吧!”母親給我騰出了位置,我拿着那把木梳,阿婆曾經說過的話言猶在耳,她說這把木梳子是她親手做的,她出嫁時她的母親并沒給她梳頭,于是她便做了這把梳子打算給自己出嫁的女兒梳頭,可惜……我那幾個姑姑沒有這樣的福分。
于是,我跟阿婆約好,待我出嫁她來給我梳頭,誰知……我也沒能讓她如願,造化弄人,最後我便用這木梳全了她的心意。
我梳得很輕很輕,生怕弄疼了她似的,雖然我知道,她已經沒了痛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