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到早上九點多,母親跟楊丹過來了,楊丹果然給我帶了些化妝品,但我真的無心化妝,母親給我帶了一碗稀飯,我本來想說不吃的,但母親執意讓我吃點。
為了能好好照顧阿婆,我才吃了幾口,可誰知這幾口下肚,胃裏難受得很,又吐了一遭。
“你這孩子,這是何苦呢?自己身體都沒恢複好,再這樣折騰下去,會落下病根的!”母親給我倒了杯開水。
我看着母親,不知為何,突然想在她懷裏大哭一場,可我只是緊緊地攥着拳頭,對着母親搖搖頭道了句“沒事”,又坐回床邊。
太陽出來了,給這間昏暗的小屋子投入了一縷陽光,阿婆的臉在陽光下更顯蠟黃與消瘦。
“你一定累壞了吧,先回家去躺着,一會兒你堂姐都會過來,你不休息是不行的!這還不知道輪流守着要多久呢!”母親将我額前垂落的劉海給捋到耳後柔聲道。
“母親,我真的沒事!”我笑着搖了搖頭,面色如紙,慘白非常,心中亦是血肉模糊,随便捏一下就疼得死去活來。
“眼睛都哭腫了還說沒事,你呀,就是這麽個性格,再苦再痛都自己扛着,從來不跟別人說。”
母親将濕紙巾放在冰櫃裏冰凍了一會兒,然後取出來給我敷眼睛,我那雙腫的像桃子的眼睛這才舒服了點。
是啊,我性格如此,什麽都願意自己扛着,小時候自己扛是因為除了阿婆無人疼惜我,而長大了還自己扛是不想讓阿婆為我擔心而已。
“母親,你們為什麽都不告訴我阿婆病重的事啊?你說要是我趕回來,阿婆不在了,我得多遺憾多難受啊!”
“是我們大家的意思,阿婆最疼的就是你,你自小與阿婆一起長大,母親是知道你剛做完人流,又連着上一個月那麽辛苦的班,怕你身子吃不消,所以才瞞了你,當時大家都以為阿婆能挺過去的......只是沒想到這次阿婆,可能真的就......”
母親沒敢往下說,只是轉過身輕輕地抹去了眼淚,随後問道,“阿婆早上喂了水嗎?”
“我已經喂過了,兩個小時後再喂一次就好!”我繼續用濕巾敷眼睛,疼痛的眼睛這才得以緩解。
約莫九點多左右,二伯這個小小的屋子裏擠滿了人,只要是知道阿婆病重的人都來了,小時候住在竹樓旁邊的鄰家嬸子也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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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到阿婆就喊了幾句“寅嬸娘,你怎麽就一下子病成這樣了呢?我說話您能聽到嗎?”只見她一會兒用手探探阿婆的鼻息,一會兒又翻翻眼睑,沉默半晌道,對母親道,“寅嬸娘估計撐不了多久了,你們要及時做好準備,壽衣都準備好了嗎?落地冥錢都裁好了沒有?經書謄寫了嗎?”
母親對這些不太清楚,更何況在這之前她也一直在跟父親打官司鬧離婚,自然也沒顧到阿婆,只見母親眉眼處流露出尴尬,随後道,“我與盛光都離婚了,這些事兒,我沒過問,也不是我該過問的,還是等大嫂回來再說吧!”
“你大嫂還沒回來?自己的母親都病成這樣了,也真是太不把老人家當回事了!”鄰家嬸子責了幾句,“這要是我的母親,我老早就将這些老人需要的東西都準備齊當了,其實寅嬸娘是個特別善良命苦的人,我當時生孩子時,還是她給我接生的,也是她在我産後無力險些昏厥時,給我煮了兩個雞蛋,要知道那時候的雞蛋多麽貴啊!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雞蛋,就那樣給我煮了兩個,這份恩情,我今日是一定要還的。”
“青香嬸子,我母親晚上就到家了,現在還在路上,你就跟我說吧,需要準備什麽,我們家裏先準備着,家裏沒有的我就馬上去買!”二堂姐楊春道。拿着手機将要準備的東西全部記錄下來。
“先看看家裏有什麽吧,再去買。”
不一會兒大家便翻箱倒櫃開始找東西,按照本地習俗,老人過世要穿很多衣服,如果上衣七件那麽褲子就得穿五條,再加上三雙襪子。
阿婆有一個雙拉門刷着黑油漆,刻着一對龍鳳寫着吉祥如意的衣櫃,以前她的衣服都是疊得有條不紊,用裝滿熱水的鐵腕來熨得整整齊齊,擺放在衣櫃裏,後來竹樓被政府拆遷了,又經多次搬家,她那個陪嫁的衣櫃,早就成了一堆廢材破爛。
如今她的衣服都放在我我上學時裝被子的編織袋裏,小小的一包打開來看沒幾件能穿的衣服。
一件白的褪色了的斜扣上衫,一件藏青色的外衣,這件外衣袖口縫縫補補了一層又一層,這兩件衣服我并不陌生,小時候趴在阿婆的背上不曉得蹭了多少口水與眼淚。
看到這兩件衣服時,我就已經破防了,別過頭去不讓其他人看到我隐忍的淚。
“這些衣服裏就這一套是好的,不過好像沒穿過!”青香嬸子拿出一套疊得很規矩的衣服比劃了一番。
“這一套是一沐上個月讓我給阿婆買的,就穿過一次吧,半天的樣子,阿婆舍不得穿,就自己洗好放起來了。”楊春道,“這套衣服能穿的話,就讓她穿這套衣服走吧!”
“那這套留着,還需要四套衣服,裏面用她長穿的白衣打底,中間要穿黑色或者青色的,最上面要買一套綠色的壽衣,記得是綠色的壽衣,男紅女綠,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你們這些年輕人可別買錯了。”青香嬸子再次叮囑。
對于這些如果沒有人指點,我們真的是不知道,我想母親也不知道多少,整理好衣服後,就要看鞋子,阿婆的鞋子少得可憐,唯一一雙紅色的千層底的布鞋,還是我小時候穿了的,長大後我穿小了,阿婆就撿起來穿,連一雙像樣的鞋子也沒有。
襪子帽子這些都是破的,襪子也是我穿舊得不能穿的,至于帽子也是我小時候帶的草帽。
“這些東西怎麽你們之前都不去準備,現在臨時來弄,還少這麽多。”青香嬸子一邊整理一邊開始嘆氣。
“這些都是她自己整理的,我們都沒管!”正在裁紙的父親插了一句嘴。
“我知道是她自己準備的,這些東西雖然破舊但一樣也沒落下,自己母親這些東西都不提前準備好,都要她自己準備,你還好意思說。”青香嬸子怼了父親,又繼續整理着。
除了衣服鞋子帽子襪子這些日常穿戴後,還需要手絹跟蒲扇。
那把蒲扇,扇葉都壞了,上面還有我小時候的寫的歪歪扭扭的字,“六月天氣熱,蒲扇借不得,不是我不行,你熱我也熱。”,小時候坐在樹蔭下,躺在昏暗得僅只用一盞煤氣燈照亮的竹樓裏,阿婆都用着這把蒲扇給我驅蚊散熱。
而那條藍色的手絹,經過歲月的洗禮,已經看不到藍色,只能清楚地瞧見上面有一大塊的補丁以及褪色了的淺白。
這條手絹是我童年的快樂源泉,也是我的精神食糧,每次只要阿婆外出,我就會一直站在門口盼望着她回來,因為我知道只要阿婆回來,她的手絹裏就會包着我愛吃的零食,有時可能是一塊豬肝,有時可能是一小撮瓜子或者餅幹,再可能就是從山上摘來的野草莓樹莓野果子等。
“這條手絹也不行,太舊了,怎麽破成這樣了,重新買一條,這個也不行!”
“不了吧,阿婆喜歡這條手絹的,就讓她帶着這條吧!”我的聲音都在微微顫抖,這條手絹有着我童年那麽多的幸福,就讓它跟着阿婆一起走吧,這樣至少阿婆會有熟悉的感覺。
“好吧,看來一沐真的是好重感情,你小時候可真只是你阿婆一個人帶大的,不管去哪兒都會用手絹給你包零食回來。”青香嬸子溫柔道。
阿婆最疼我,在整個村子或者是鄰村都是出了名的,甚至阿婆娘家人都知道,因為每次他們來看望阿婆,我都跟在阿婆身後。
這是第二次有長輩說我重感情,第一次自然是我阿婆,打我從小起在父母的眼中我都是生性涼薄的一個人,不染風月自恃清高。
我不吭聲,只是默默地低着頭,我不想讓人看到我的害怕以及眼中轉圈圈的眼淚,我也害怕有人通曉我的脆弱。
“楊坤呢,楊坤不回來嗎?”青香嬸子問楊春堂姐。
楊春堂姐長長嘆息一聲,“他這個讨債的,不聽話的,好好的老婆不要,非要跟人家吵架,我那弟妹是雲南的,這不一生氣就撇下兩個女兒直接去雲南了,楊坤他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小的才幾個月,大的要上幼兒園,說是不回來了。”
“這怎麽可以,萬一你阿婆今晚就去了,他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一定要打電話喊他回來,自己的阿婆這樣子了還不回家,怎麽都說不過去的,楊坤這孩子也是我看着長大的,你阿婆對他也是挺好的,他小時候也很粘你阿婆,還經常講笑話逗你阿婆笑,怎麽能不回家呢,趕緊打電話,現在就打......”
“打過了,電話都沒人接,直接關機了!”
青香嬸子又在家裏忙了一會兒直到中午才回家煮飯,而我一直守在阿婆身邊,時不時陪她說說話,給她喂喂水潤濕下喉嚨。
到了中午大家也都散去了,就只有我與二伯楊春堂姐還有三姑,三姑年紀也大了,視力比我這個近視眼還不如,所有的事兒我只能我們姐妹來弄。
那時阿婆已是癱瘓在床,大小便失禁,只要一聞到異味就要給她換衣服擦身子換尿不濕。
“一沐,你去打水來,我們給阿婆擦身子。”楊春堂姐已經準備好了小毛巾跟衣服還有尿不濕,而我則兌好了水。
等打好水後,我們就開始給阿婆擦身子,換衣服,楊春堂姐還以為我會害怕,殊不知我哪裏會害怕,我心疼都來不及。
一具形骸,讓我的心疼得像是被溫柔的插進成千上萬塊刀片。
“一沐,你給阿婆擦下身好嗎?”擦好阿婆上身後楊春堂姐就把小毛巾遞給我。
“好,我來吧!”阿婆這幾天都是穿着尿不濕,雖然經常換洗,可還是有很重的異味,我輕輕地脫掉阿婆的褲子拿掉尿不濕,一股難以言明的味道撲鼻而來,楊春堂姐捂住了鼻子。
我像伺候着嬰兒一樣,輕輕的擦拭着,生怕弄疼了阿婆,等我給她擦好身子後,又重新給她換好衣服,然後給她擦了手,可就在我給她擦手時,阿婆突然握緊了我的手,手心處遞過來的溫暖,讓我紅了眼眶。
“姐,姐,你快看,阿婆她......她握住了我的手,你快看呀!”我激動的語無倫次。
對我來說,阿婆只要能動動手,抖抖腿,我都在想着好的方面。
“一沐,你也要做好心理準備,畢竟阿婆這個樣子了,只是在熬時日而已!”楊春哽咽道,她将手湊過來與我跟阿婆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姐,其實我很害怕,我知道這些,但我不想去相信,也不想去知道!我以為我将早已将生死看淡,我連自己的生死都能很釋然,我可真的接受不了阿婆即将離開的事實。”
“我明白的,但阿婆年紀大了,你想想她都九十多歲了,她從六十多歲開始帶你,都帶了快二十年了呀,如今你也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房子還有安麟那麽可愛善良的兒子,你要珍惜自己的日子啊,我現在擔心的是怕阿婆熬不到你請客的一天,這要是萬一時間撞上了,估計咱們這邊沒什麽親戚去吃飯。”
聽到楊春堂姐說請客,我一頭霧水,“什麽請客啊?确定是我請客嗎?”
“是呀,你公公帖子都下了,你怎麽會不知道這個事兒,只是他下帖子的時候阿婆還沒這麽嚴重,也就這兩天才成這樣的!”
房子裝修好,對于我們習俗而言是需要請客的,當時公公也問過我有沒有看好時間,我當時工作忙,也就随口說了一句這事情家裏做主就行,什麽時間通知下我,我就請假回家。
“如果真的撞了時間的話,我那邊就取消吧,到時候我去打電話挨個去道歉就行了。”我不假思索道,對我來說請客不請客也沒那麽重要了,我只想守着阿婆。
楊春堂姐待到下午一點半,因着她兩點要上班,等堂姐走後屋子裏便只剩下我與二伯三姑以及阿婆。
到下午四點多時我肚子疼痛無比,母親便帶着我去了一趟醫院,誰知剛踏入醫院的大門,二伯就馬上給我打電話,問我去了哪兒,怎麽都不回去照顧阿婆。
母親接過電話就沖二伯吼了幾句,“你們家族不是有很多人麽,我女兒身體不好出來看病,你們就不能守一會兒嗎?你們作為兒子女兒的也可以守自己的母親的,我女兒已經守了一天一夜,她這一天一夜不吃不睡,你們自己守着吧!”
母親吼完就收起我的手機,去醫院檢查也沒什麽大問題,無疑就是氣虛血虧,再加之前人流之後一直都沒好好休息,這才落了病根。
從醫院出來手中多了幾百塊錢的中西藥,母親很是生氣,不準我去照顧阿婆,直接将我帶回家,硬是逼着我喝了一大碗肉湯,把我鎖在屋內讓我休息。
我興許是真的太累太累了,迷迷糊糊中睡着了,以為自己睡了很久,實則才眯了半個小時。醒來後擦了把臉,就去了二伯家。
母親沒辦法只好随我,她便留在家裏做飯,做好後又給我送了晚飯去二伯家,我是真的一點胃口都沒有,随意扒拉幾口飯就吃不下了。
兩天時間已瘦了一圈,還頂着個黑眼圈,即便是濃妝豔抹都掩蓋不住疲倦與憔悴。母親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些心疼。也許她覺得我沒有那麽冷血了吧!
大媽晚上八點多才到家,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阿婆床邊哭,一口一聲娘地喚着,可阿婆就那樣靜靜地躺着一動不動,她的呼吸變得綿長。
看着阿婆冗長的呼吸聲,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去了,誰也不敢去睡覺,母親找了個算命先生,說是阿婆今晚很是兇險,這樣一來大家更沒了睡意。
二伯家是二樓,一樓還住着一戶人家,如果阿婆老在二伯家終是不妥,于是一行人又開始找來折疊床,把阿婆送去了大伯的車庫。
大夥兒守到淩晨兩點,便熬不住了。于是又開始慢慢散去,母親讓我回家去躺一會兒,我堅決搖了搖頭。
母親開始嘀咕了幾句,大抵意思就是我怎麽這麽傻,都守了這麽久,也算是盡孝了,阿婆的孫女也有好幾個,沒必要讓我一個人守夜。
只是母親不明白,我守的不是夜,熬的不是時間,是我生命的光,是我人生的信仰,也是我這二十多年來的悔恨與遺憾。
阿婆養了我二十多年,将此生的偏愛給了我,區區這幾個晚上又能抵得了什麽?又算得上什麽呢?
該離開的人已經離開了,想睡覺的人也已經睡了,我努力瞪大眼睛,看着彌留之際的阿婆,将她的音容深深地刻在心裏經久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