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曾經幻想過很多次阿婆離開我的場景,只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時,我就像一只脫離深海的魚,不知該如何呼吸。
當天下午臨時交接了工作,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收拾就直接趕去火車站,因着疫情火車站沒什麽人,雖沒什麽人,但進站仍舊繁瑣,測體溫、掃健康碼、查十四天行程、最後才是過安檢進站,每個步驟都不能落下,換做平日肯定會耐心排隊等候。可這些對一個急迫想回家的我來說,每一刻都是煎熬。
從杭州到省城需要三個半小時,再從省城坐車回家需要三個小時,加上路上的時間如此一折騰,我恐怕要晚上十點半才到家。
火車的轟鳴聲震耳欲聾,我仿若我的心髒也被震碎了。
我跟楊丹開視頻,想看看阿婆,可是楊丹丹不讓我看,只說了一句,“姐,你還是別看了,我怕你受不住。”
端午時,父親來過一次電話,說是阿婆在大伯家摔了,頭上出了點血,手臂也被門夾了,不過已經包紮好了,阿婆也能吃小半碗飯,還吃了我給她買的粽子,這才過去兩三個月而已,怎麽就成這樣了?
什麽叫快不行了?怎樣算不行了?
楊丹不肯開視頻,我便去找母親,去找其他人,可大家像是商量好了一樣,誰都不讓我看阿婆。
長達三個半小時的火車,是我這輩子最難熬的時間,我坐在火車上一直哭一直哭,哭到視線模糊,哭到喉嚨沙啞。
我在朋友圈寫道,“願上蒼垂憐,再多給我點時間,我還來不及好好孝敬您,您能不能再陪陪我?”
火車晚點……
原只需三個半小時的車,硬生生的晚了半個多小時,到站已是晚上八點多,母親給了我一個號碼讓我去聯系。
其實我不敢聯系,那段時間各種新聞報道,女孩深夜坐車被……
只是我已經沒有辦法,我給丈夫發信息,他讓我開好定位,一有不對勁,他就報警,就這樣,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撥通了司機的電話,而司機讓我等他一會兒,他說在機場接人。
說好半個小時就能道,卻讓我生生等了兩個小時,這兩小時對我來說分分鐘都是煎熬。
Advertisement
晚上的火車站沒什麽人,就算有也是成群結隊極少有人落單,時不時還有拉客的過來問,“美女,你要去哪兒?要不要打車?”
最開始我還能禮貌性的回答,“不用,謝謝!”,誰知那人也是個倔脾氣,一直跟在我後面反複問我,需不需要車,不管去哪兒,他都送我去。
當然再好的脾氣也架不住,我也沒好氣地說道,“我都說過了,不用了,麻煩你不要跟着我。”
被這種拉客人跟了一路,我心裏有些怕,于是找了家便利店坐在裏面等着來接我的司機。
終于在淩晨一點,我上了車。哭了一路,餓了半天,又坐了那麽長時間的車,到家時整個人幾乎快昏厥,我沖進廁所洗了把臉,這才有些精神。
楊丹得知沒吃任何東西,就去廚房煮了速凍餃子,原本我也沒胃口,可大家都讓我保重身子,只有吃了東西才有力氣去照顧阿婆。
于是我夾起一個餃子就往嘴裏塞,誰知這才剛塞進口中,胃裏就翻江倒海般難受,我放下筷子索性不吃了,問楊丹,“阿婆在哪兒?我們去阿婆那邊?”
“在二伯家!”
“走吧!”我喝了口水,拉着他們出了門。
這個小區是移民區,當時九個村的人全部移民在這一個小區,小區非常大,當時我家有兩套房,母親自己一套還有一套就留給了父親,不過母親沒給父親裝修,所以父親住的是毛坯房。
從母親家到二伯家平日走路需要二十多分鐘,但當時我只花了五分鐘跟弟弟他們摸黑跑着,手機僅剩的電量無法用來照明。
二伯家也沒有裝修,他連一盞燈都舍不得開,二伯見到我很是驚訝,而我只是跟他打聲招呼便直奔阿婆的小木床。
此時我的阿婆平躺在小木床上,身上蓋着厚實的棉被,床頭開啓一盞昏暗的臺燈,我摸到阿婆的手緊緊握住,輕聲喚着,“阿婆,阿婆,沐沐回來了,沐沐回來看您來了,您會好起來的對不對?沐沐回來了,您最愛的沐沐回來了,以後沐沐再也不離開您了!”
我見過外公過世,他是因着胃癌而走,當時吃不下任何東西,連水都喝不了,所以他走時也是非常非常瘦同樣走得很痛苦。
可如今躺在床榻上的僅靠着一口氣撐着的阿婆,已如一具死人的骸骨,每根骨頭是那麽的分明,形骸之上裹着一張人皮而已。
就如同重症肌無力晚期肌肉已然全部萎縮,眼睑低垂,雙腿無法支撐,呼吸困難伴着粗重的鼻音,這一刻看着坐在阿婆的身邊,我已心如死灰。
“一個月前不是還好好的麽,怎麽突然就成這樣了?”我轉過頭問二伯,強忍着眼淚始終沒讓它滴落。
“本來是好好的,就最近一段日子,她反複頭疼,半個月前我從大伯家接阿婆過來時,她不小心摔了一跤,當時整個人差點背過氣去,這一摔就再也起不了身,十天前睡在床上,半夜又摔了一次,當時吓到我了,還以為沒氣了,抱起來很久那口氣才緩過來。這幾日連水都喝不了,就靠一口氣吊命。”
我看着床上躺着的奄奄一息的阿婆,眼淚已然不受我控,比黃河之水還要滾燙,她那骨瘦嶙峋的手磕得我生疼。
我握着她的手,将自己僅有的溫度傳給她,只是如今她的身體如那千年冰冷,感受不到一點餘溫。只是胸脯一高一低,鼻翼間的氣息證明她還活着。
聽說靈魂的重量是0.21g,而阿婆的身體也才21斤。一個正常人的體重也有80來斤,21斤是個什麽概念?我不敢去想。
“阿婆,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你最愛的沐沐回來了,那個不乖的不肖的沐沐回來看您了。其實阿婆啊沐沐是坐了很久很久的車才來到您的身邊,沐沐大半夜的一個人在火車站等了很久點車,可是沐沐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我馬上就能見到阿婆了。
沐沐肚子餓了,你起來像以前一樣給沐沐煮一大碗粉好不好?沐沐有很多很多話想跟您說,您起來陪我說說話好不好?您說過要給沐沐梳小辮子的,阿婆,別扔下沐沐,您知道的,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您,再也不會有人對沐沐那麽好了。
阿婆,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沐沐的房子裝修好了,再也不用像那無根的野草随風飄蕩了。沐沐馬上就榮升部門主管了,有四十多個人要我管理呢。而且啊,沐沐還簽約了半夏小說已經成了一名正式的作家,雖然我寫的書還是沒人看,但我相信只要努力,踏實去做自己喜歡的事,總有一天會有所成就的。還有啊,安麟今年長高了很多,身體也很棒。……
阿婆,沐沐兩年沒有見到您了,沐沐真的有很多話想跟您說……您起來啊,不要這樣躺着一動不動,我們回鄉下如,我們去割草,去養雞喂豬,去河裏洗衣服,去山上砍柴,你想要做什麽,想去哪兒,沐沐都陪着您。
阿婆,您聽到沐沐跟您說話了嗎?您要是想跟沐沐一起回鄉下,住在竹樓裏,您就給個回應好不好?”
我哭得不成樣,哭到聲音沙啞腦袋嗡嗡的鬧騰着,太多的悔意從心裏湧來。
人,為什麽非要在即将失去時才悔呢?
這時阿婆的手指動了,接着她慢慢的握緊了我的手,嘴巴蠕動了幾下,像是在喊,“沐沐,沐沐……”
只是她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只能從眼裏流出了眼淚。
我用手輕柔地給她拭去!
“阿婆的嘴巴有點幹,拿水給我,我來喂水……”我看着二伯道。
“你敢動她呀,我是不敢,萬一動得不好人就去了怎麽辦!”說這話的是我如今唯一尚在人世的最小的姑姑。
“沒事的,阿婆肯定會好起來的!我來喂吧!”我看了阿婆一眼,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可還是選擇麻痹性的安慰着自己。
端着那半杯溫開水,就像是捧着阿婆的生命之水一樣神聖而小心翼翼。
曾經的阿婆是村裏的村花兒,又勤勞又能幹又漂亮,除了爹媽不疼,兄長欺淩,丈夫毆打,兒女不孝,她好像什麽錯都沒有啊?
可如今的她躺在小木床上,蓋着厚實的被子,身體僵硬着,昏暗燈光下那張瘦得不成人形的臉,深深刺痛着我的心。
她一定很難受吧?曾經的他是那麽的要強。自己的事情從來都不會假手于他人。哪怕是生病了,她還是會自己洗衣服做飯。有時病得連走路都走不了。她就把電飯煲放在床頭,人躺在床上,電飯煲裏面煮着粥。
要不是病的很嚴重,要不是生命彌留之際,她又怎麽會甘心如此?
“啊……來阿婆張嘴喝口水好嗎?哪怕是潤潤喉也是好的。”我找了個兒童用的軟勺,裝了一小勺水輕輕倒入阿婆的口中。
第一勺悉數流了出來,我又像哄小孩子一樣跟阿婆說了說話,此時阿婆動了動嘴,太久沒喝水,唇瓣已經黏住了。
我先用水潤濕阿婆的唇,又給了喂了一小勺水,這一次水沒有流出來,只是含在嘴裏很久才咽下去。
那時,我九十四歲的阿婆已經失去了咀嚼吞咽能力。許是心中仍有不平不舍之事,才勉強撐着這一口氣。
“端午節的時候還好好的,還說我給她買的粽子非常好吃,這才過去兩個月而已,就變成這樣了!”我喃喃自語道。
此時還沒天光,只是啓明星挂在天際忽明忽暗。
“姐,快天亮了,你坐了那麽久的車,一點東西沒吃,又一夜沒睡,回家去補個覺吧!”楊丹勸慰着,她給我端了杯水過來。
“不了,你自己回去睡一會兒,我就守在這!”我用濕巾擦了下臉跟手,眼神很是堅定。
“可是姐,你明知道阿婆她……”楊丹話到一半就停住了,我知道她也不敢往下想。
“丹兒,沒事的,我撐得住,讓我在這待着吧!”
“可是姐,你身體吃不消的,我聽母親說你兩個月前才剛做完人流……”
“我知道,我真的沒事!”我勉強笑着,那一瞬的我眼睛已經沒有光了。
怎麽可能沒事呢?阿婆就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光啊,如果光沒了,我的人生就只剩下黑暗了。
楊丹勸不動我,便只好跟着楊威一同回了家,說是給我拿牙刷以及化妝品過來,讓我補個唇彩,讓人看上去精神些。
可我顧不上這些,我只知道這個将我養大給我偏愛的阿婆快要離開我了,所以我精神不精神又有什麽關系呢?
她是我的精神支柱,她也是我生命之重,是她教會我溫柔善良,是她告訴我要積德多做善事,是她說的好人有好報。是她将被父母抛棄弱小的我抱在懷裏說,“沐沐,乖,父母不要你沒關系呀,阿婆養你,阿婆疼你護你!”,是她說女孩要多讀書,以後做個有用的人。是她在我十四歲時告誡我,對待感情要從一而終,不能随便跟男孩子出去玩。
我知道好人會有好報,只是這好報什麽時候來臨誰也不知道,我也知道感情要從一而終,只是漂泊的情感什麽時候終也不知曉,
2009年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後,我便加入了省城的愛心工會,每年往裏面捐點錢,愛心籌也好,水滴籌也好,只要我看到了都會往裏面捐錢。每年去有需要的地方做一次義工,甚至還簽署了遺體器官捐贈協議。
我也讀了很多書,成為大山裏90年代唯一走出來的女大學生,甚至在2019年簽約了半夏小說,成為一名作者。
我是完全活成了阿婆所希望的模樣,可是我的阿婆,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沒有?
你起來呀,你起來誇我呀,像小時候一樣,考試考得好,幫忙做了家務事,你都會翹起大拇指說,“我的沐沐真棒!”
沐沐,你好棒!沐沐,你真棒!沐沐,你阿婆說你好棒!
阿婆,我把你的鑰匙弄丢了,你起來打我啊,拿着你的拐杖也好掃帚也好,對準我屁股狠狠地打啊,你打我啊!
不要這樣躺着好不好?沐沐,害怕,沐沐特別害怕!
我握住阿婆的手,趴在床邊,已是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