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057
“滾,你滾啊!”
心髒就快要蹦出胸口,我狠狠一咬牙,讓拳頭調轉方向,一拳砸在樹幹上,驚飛林裏成群成片的野鳥。
江以弦面上有汗,雙唇微顫,新淚變渾濁後再次沿着原來的“車轍”行進。
“行,不動是吧?”我又收回拳頭,手指關節有些刺痛,“我走!”
我雙目微瞑,深呼吸了一次,耗時兩秒。待心跳頻率恢複正常,我立即向左拐了小半步,掉頭大步走了幾米遠後,開始一路小跑。離開的過程中,我沒有再多言哪怕一字,也沒有再聽見任何來自江以弦的動靜。
密林裏幾乎清一色的是高大且枝繁葉茂的樹木,隐天蔽日,林中也不時陰風陣陣,令我回想起之前所做的某個噩夢。于是我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腳步,有時甚至在某個點上躊躇許久,因為我必須一直留意自己正前方的道路,所以雙腳只能向像無頭蒼蠅一樣,盡量自己小心不踩中地面上的異物。
怕只怕,無意間踩中地上某些被精心設置好的機關,然後身中暗箭,命懸一線。
若那場噩夢也是未來的一點預兆,那某些混蛋今日強拉我到這裏,不就是為了取我性命嗎?
林木間風又開始呼呼地嚎叫,樹與樹之間時而回蕩着數值被折斷時發出的脆響聽來令人毛骨悚然。附近的幾棵樹後面似乎總有不明物體迅速閃過。
整片密林的色調是深藍灰,可說時遲那時快,大約兩三米之外,一棵老樹的樹幹之後,卻隐隐露出一抹紮眼的豔紅。
“诶,鶴太傅家姑娘,”是輕佻的男音,“今兒個怎麽一個人呢?”
我的大腦飛快地檢索着這聲音的主人,而疏忽間,那抹紅在我眼前閃爍了一下。
“是宋義鴻宋密衛嗎?”我戰戰兢兢地在原地站定,試問樹後男子。
我故意将最後一字延長,而當餘音還萦繞在鼻腔時,“藏紅”的那棵老樹,卻猛然被攔腰砍斷了。
“左右也是熟人一場,”正不緊不慢将短劍收回腰間的宋義鴻,輕挑着額下彎刀似的雙眉,“叫‘宋密衛’,多顯生疏啊!”
目睹這棵樹頹然倒下的全過程,我驚出一背冷汗。
“那……叫您‘宋大哥’可否?”
我承認,對于這個長期潛伏在皇帝身邊的人物來說,這個稱呼有些過于親昵了,但,總比直呼其名要好太多了。
“善哉!”他仰天大笑,下意識地踢了一腳自己面前的樹樁,似乎是腳尖有了疼痛感,他才斂了半分笑容,審視着我,“今日雍明侯二人喜宴,姑娘你,為何不與你家公主同去赴宴?”
“宋大哥,”我擡頭望向基本由樹蔭構成的天空,試圖分散注意力——在此地偶遇這宋義鴻,也算我之不幸,誰料今日他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且莫提她。淮陽公主與我非親非故,怎能稱是‘我家公主’?”
話說這宋義鴻,同江朝運那般親近,為何也未去赴宴?
他抖了抖衣擺,其上似乎有木屑飄落,他的目光也随之黯淡了下來。
“罷了,罷了,鄙人既非朝廷正統官員,怎能妄求汝二人歸來後,将那喜宴盛況講與鄙人聽呢?”
看他似乎泫然了,我也不好多說什麽,索性也垂頭緘口不言。
“對了,鶴姑娘,恕鄙人冒昧一問,”他的神色短時間內再次恢複平靜,“你如今要往何處去?或許鄙人能送鶴姑娘一程。”
我擡頭凝視着他的雙眼,那張臉孔瞧去已不再十分年輕,可眉宇間仍不失俊朗之氣。
“回凝華殿。”我不假思索地報了這個地點,可話已出口,我才意識到事情不妙,“不,回府,太傅府。”
“明白。”宋義鴻沒有半分猶疑,再次将手抽到腰間,确認短刀已經系牢,“但須先走出這片林子。”
“好。”我早已不再緊張到腳趾抓地、呼吸困難了。
兩個人似乎默契值很高,明明皆不發一言,卻不約而同地邁開腳步。這時我思緒似乎放空了,念想也不再随意跑馬,整顆心因腳底不斷踏着的标準四二拍節奏而平靜無比。全世界好像都靜默着,而我如今只是一副會呼吸、有心跳與脈搏、在天地間不斷行走的軀殼。
分不清是樹還是霧,有道是“霧失樓臺,月迷津渡”,這回倒更像是“人失霧林”,若是再能遇上暈頭轉向的飛鳥,那便又有“鳥迷霧梢”了。
其實潛意識裏,我還是渴盼能于某一瞬間,林盡霧隐,天地間豁然開朗。
皇天不負苦心人,漸漸地,“深藍灰”這三字中,“深”字開始隐去,遺留下大片大片的水藍與淺灰,繼續鋪墊作畫。最後“藍”也如流水般散失了,只剩淺灰堅守着最後的朦胧,但卻也慢慢失去了氣氛營造力。
幾十步開外,已逐漸顯現出一些宮廷建築的輪廓。
“這林子的盡頭就快到了。”始終健步如飛的宋義鴻,突然緩慢停下腳步,又伸手把住腰間的短刀。
“嗯。”望着宋義鴻健碩的背影,我心中卻不由得生出幾絲蒼涼之感,“宋大哥,我們繼續走吧。”
那些隐匿在淡淡霧色之中的皇家建築,似仍佯羞不願露面。
懸挂着我這一顆心的繩索,某一瞬間又不知被誰扯緊了。
“宋大哥可知,前方是何等皇戚的處所?”遲遲不見那建築的真面目,我便心急地随口一問。
“待上前後便知。”這時的宋義鴻仍然平靜異常,相較于他往日的作風,這一切都顯得極其反常。
我懸緊的心似乎是想要出來透一口氣,才變本加厲地砰砰直跳,真是不識趣,還令別人以為我要去見多大的場面呢。
經過那些蒼翠挺拔的樹木之後,世界好像忽然之間縮小了——我為何依稀記得,所謂的“這片林子的盡頭”,我曾經來過不止一次。
“公主殿下?”
直至聽見那一聲我已經深谙于心的稱呼,和那熟悉的嗓音,我才如夢初醒。
原來,那根本不是別處的建築,而是……
多餘的綠色終于撲出視野。
身着素白單衣的青渑,怔怔地站在香遠閣旁,惶惑地審視着剛剛走出密林的我與宋義鴻二人。
“這是怎麽回事?”我腹中火氣頃刻間就上來了,“我不是要回太傅府嗎?”
青渑擡起袖子,帶着錯愕的神情,欠身向後退了近一尺遠:“那您可千萬不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