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這裏這裏!快過來!”
一回到山上,崔鹿棠就表現得像只精力充沛的小獸,仿佛喊十頭牛過來都拉不住。
樂正熙大清早便跟随她往山的更深處走,前往師父的長眠之地。
“還有多久才到?”他問的是還有多久才到達,而不是問師父葬在哪裏。
別誤會,他并非感到不耐,而是她一路上左跑跑右逛逛,險些害他以為她是在拿他耍着好玩。
“快了快了,你跟上哦!”語音剛落,崔鹿棠立刻便鑽進一大片約有一人高的樹林。
樂正熙擡頭看了看,她鑽進去那處明顯已遭到破壞,只是山中的植物生長力驚人,毀壞之處大致修複得差不多,她身材嬌小,身子一彎就能進入,他則是需要邊用手撥開,邊緩緩邁步前行。
“師父埋葬之處還真是隐密。”
“爺爺說在山上住了這麽多年,覺得山裏就很好,他說死後不想被打擾,之前一閑下來就會拉着我到山裏各處轉悠,最後才找到這片樹木後面的空地。”
樹林後确實有一塊空地,石造墓碑孤獨仔立在那裏,上面寫着師父的名字與生卒年份。
“墓碑之下是棺葬還是骨灰壇?”他邊問着,邊為身旁的脫缰小獸取走沾在發上的細小線葉,只是馬上就被她掙脫開。
“是骨灰啦。”她不是故意掙脫他跑去玩,她是去擺供品,等擺好擺妥才招呼他大少爺過來。
“那就是說,師父沒将任何東西藏于墳墓之中。”
“呃……我覺得呀,爺爺應該不會希望有人打開他的骨灰壇吧。”
“你放心,我還沒有冷血不孝到那種地步,師父也不會糊塗到将皇室之物藏到那種地方。我就是想确認一下。東西過于重要,我不想放過任何可能。”樂正熙淡淡睨了她一眼,随後走上前,從竹籃裏拿出三炷香,點燃置于墓前。
“你不要難過着急,爺爺應該把藏寶圖藏在屋裏哪個安全的地方,只是沒那麽容易找到,等會回去我再幫忙一起找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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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難過,更不曾着急。”順利找到藏寶圖帶回去自然是好,現下沒找着,就算掘地三尺他也要把東西找出來,畢竟那是唯一能用作跟陛下談判赦免她罪證之物。“過來給師父上炷香。”
“我怕,不想過去。”
“怕什麽?在我記憶裏你向來百無禁忌,是說不聽也罵不乖的麻煩性子。”
她要說知道怕字怎麽書寫,他才要為她拍手喝彩。
“我哪有?”崔鹿棠剛說完,突然就變得好心虛,“我只是記得以前我每每跑來找你玩,爺爺都會好生氣、好生氣。”
“那是師父在授課。”
明知道別人在教授徒兒知識,她卻不管別人是教琴或教武,在室內需要靜心還是在室外需要專注,不是提着哪只野兔的耳朵,便是抱着哪只野貓野犬跑過來胡鬧搗蛋,換做是他,他也生氣。
“我猜爺爺一定很不喜歡我黏着你,你那麽認真、那麽聽話,我卻只會整天無所事事滿山跑,不管我做了什麽,他都只會認為是我惹了大麻煩,害你不得不要我。”
她的确惹了麻煩。
不然她以為他這麽賣力找回皇室至寶是為了誰?只是他不願把她留在山上孤零零一人,唯有想辦法将功贖罪,才得以把她留在身邊。
“你想太多了,師父的本意就是要你無憂無慮無所事事,何況他早就有意将你許配給我。”
現在回想起來,他也無法相信為何當初師父會如此篤定他會要她。
記得那日,她好似是帶着一只受傷鳥兒跑來,小小的身子努力着攀上窗棂,想跟忙着解讀琴譜練習琴藝的他打招呼,卻遭到師父的惱怒喝止。
她受了好大驚吓,當即連滑帶墜地離開窗邊,捧起一旁為鳥兒制作的簡陋小窩,一跌一滾地跑開。
當時望着她跑遠的背影良久,師父突然放下手中書冊,發出語重心長的嘆息,“崔侍中縱橫官場幾十年,處心積慮、暗中勾結黨羽,企圖趁着君主年幼推翻秋氏政權,卻因長子在戰場上的一次失誤,和險些害死陛下最寵愛的謀臣而被下令抄家流放,他能有這樣純真無垢的孫女,也算是上天對他的一絲憐憫。”
朝政之事他不懂,崔侍中的惡行他卻略有耳聞。
但她是無辜的,在她身上,他僅僅看得見那片未曾沾染任何黑白色彩的純淨無瑕,實在無法把她跟她的親爺爺聯想在一塊兒。
“那女娃兒自小我就任由她無憂無慮地在山上長大,此時我能跑能動,能教能說,日後等我百年歸天,她就此變得無依無靠。今日向你讨了這家傳玉佩,若到時我無法行動,希望你能照顧好她。”
照顧她自然沒問題,只是日後她已經長大,跟在他身邊關系不明不白,難免會遭受流言蜚語,而他對她,又只會由始至終都堅持“照顧”而已嗎?
接下來師父所說的話,就仿佛看穿他的所有心思那般——
“有些事對她說,她只會回應我“啊咦嗚哦呃”,完全沒聽懂,反倒是你,到了這個年紀早已非懵懂孩童,應該懂得為師的用意。日後待你取回玉佩,若覺得就她也無妨,那便用你認為最好的方式将她留在身邊,若你已有想要執手一生的人,那便放她回歸此處,像之前那般任由山林野獸伴她過日子,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師父的意思他懂,若到時想要便娶她為妻,若心中已住進別人,就讓她保持現況。
之後他一去不回頭,師父亦仿佛察覺到他的心思,給他時間,留他一人細想,關于要她之事,這些年來不曾再提。
“爺爺跟你說過那種事?!”那時她是個只會亂跑亂跳的奶娃娃,爺爺在那時就已經為她那般用心良苦了?“那、你那時候就喜歡我了嗎?”
“不只。”他對她的喜愛,在他們都不曾察覺的更早之前。只是若說得太直白,他怕有人會驕傲,所以只回了簡單的兩個字。
“那是什麽時候啊?告訴我嘛。”
“啰嗦。快給師父上香。”
樂正熙将點燃的三炷香塞入嫩白手心,自己也跟着拈香拜祭起來,然而那有意無意舉高掩住俊臉的衣袖,暴露出內心的某種情緒。
“上香就上香。”原來有人害羞哦?
她還有好多事想要問他,可惜她還來不及問他那個最緊要的問題,“嗖嗖”幾聲古怪的聲響在這時養然響起。
随着聲音響起,打破墳前香煙緩慢升起的寧靜氣氛,幾道銀光自遠處樹木茂密之處朝她的方向疾馳而至——
“小棠!”
樂正熙首先反應過來,及時把她拉到懷裏,銀華從她耳邊擦過,其快速鋒利的程度,利落削斷幾絲飄揚的絲發,随即沒入地面。
循着聲音消失的方向望去,只見偷襲而來的竟然是數支鋒利羽箭。
“你有沒有事?有沒有傷着哪裏?”他急着留心四周的狀況,卻也沒忽略她,邊皺緊眉頭,邊把懷中人兒拉出來,萬分着急地查看狀況。
“沒有啦,我沒事。”沒事是沒事,可他順手拿她搖了幾下,頭好像有點暈……“怎麽了?剛剛那是……什麽啊?”
她才問出口,又是嗖嗖幾支羽箭射來。
先前僥幸護她躲過一次,但并不代表他會繼續坐以待斃。
樂正熙用手拍起幾乎從不離身的瑤琴,順勢站起來擋在她面前。
待淩空翻起的琴落回他手中,他以琴身相擋,原先急着取人性命的利箭、飛镖等等因此撞上琴,全數掉落在地。
“誰在那鬼鬼崇崇,出來!”
林中寂靜,這會兒更是安靜到連鳥兒的叽喳鳴啼都沒聽見,樂正熙不相信對方沒聽見他的喊話聲。
然而過了良久,久到崔鹿棠已經起身躲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抓住雪色衣袖,久到他即将失去耐性,遠處林中才傳來幾夥人的叫喚——
“喂!剛才的箭不是我們射出去的,那邊的是誰?先到先得的規矩你們懂不懂?”
“喂啥喂,我們可是老國舅的人,什麽規矩不規矩,管你呢!總之東西我們要定了,聽見老國舅的名字你們還不識趣點趕緊讓道?”
“老國舅算什麽?都過氣了!要論先到先得,最先得到消息說這丫頭回到山上的可是我們,其它人快讓開!慢着……那邊地上是不是還有飛镖?”
“呿!打出鐵蒺藜的才是!別擋道!”
……
“原來那東西有那麽多人想要搶啊?”把那些人仿佛在競價拍賣一樣的吵鬧聽在耳裏,崔鹿棠忍不住小小聲問。
“謠傳得西斐寶藏能得天下,會沒有人想搶嗎?”
“既然如此,那為何這麽多年來都不見有人來打擾爺爺和我呀?既然是那麽重要的東西,爺爺還叫我去送?”
“可能是有人千方百計探知到師父便是當年那位被托付了藏寶圖的臣子,然後走漏了風聲,才會引來這麽多人。再來,你一無所知,又蠢又呆,反而不會弄巧成拙将東西弄丢。”
“可是爺爺根本沒有把東西給我,讓我送去給你啊?”
“他給了。”至少把她給了他。“小棠,”趁着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争論誰拿下這票肥羊,樂正熙小聲地對身後的崔鹿棠說道:“牽緊我的手,我數到三,你就跟着我跑,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許回頭,聽見沒有?”
“好,我知道了。”她聽話等着。
等到他數完,她真的跟着他撒腿就跑。
不過跑出沒多遠,樂正熙就回頭把琴塞到她懷裏,然後把她攔腰抱起,一頭鑽入林子的更深處——
“不好!他們要跑了!等那麽辛苦才等到那丫頭現身,絕不能再讓她跑掉,快追!”
“站住!不許跑!乖乖把西斐皇室的藏寶圖交出來,就饒你們不死!”
不管對方如何鬼吼鬼叫,樂正熙就是沒有停下奔跑的步伐,只是一個勁地不停躲藏逃跑。
“我們是真不知道那張藏寶圖在哪裏,那現在要怎麽辦?”崔鹿棠有點擔心地問。
“關于藏寶圖,我有些事想要問你。”
“什麽事?”
“師父的藏書太多太雜,有些封皮上還沒寫上書名,不翻開便難以辨別,昨天我翻找之時,發現書擺放得亂七八糟,原以為是你不懂收拾,可如今看來,那明顯就是曾被人翻查過的,證明了在那之前你就被盯上了。你去京城找我的一路上,難道就沒遇到過什麽奇怪的事嗎?”
“沒有啊……咦?等等哦,好像不對,我遇到過沖着我喊“把“啊啊啊啊”交出來”,可是自己莫名掉下斷崖的家夥,還有“交出“咕嚕嚕”鏡你不死”,沒說完就失足落水被河流沖走的家夥,還有還有,好像還有個“你逃不掉的,把“噗、嘔”交給我”被路過的山豬撞到不見蹤影的家夥。我覺得好莫名其妙,當時又趕着去找你,就沒有加以理會。”
好吧,他多少推算出那幾夥人應是那些表面上對陛下阿谀奉承,背地裏仍不滿陛下登基執政的家夥。
然後她那些“啊啊啊啊”、“咕嚕嚕”、“噗、嘔”一類的拟聲詞,分別是墜崖時的慘叫、溺水時的口齒不清,以及被山豬撞飛的惡心想吐。
依他看,很可能有好管閑事之人見她一個弱質女流,便好心出手幫了她,她才得以順利無恙地抵達京師。
“你真命大。”大到他忍不住感嘆,也為此想要由衷感謝一路搭救她之人。
“是嗎?可是我沒做什麽呀?對了,我還遇過一個為我指示你府邸所在的好心人……哇啊,他、他們追過來了!”
他們閑話家常得太不是時候。
樂正熙抱着她再加上一具瑤琴,人家卻一身輕便,循着他逃跑時在林中制造出的動靜,輕而易舉便追了過來。
“閉上嘴,小心咬到舌頭。”他輕功普普通通,無法讓人感覺如履平地,若她不在意咬到小舌引發一連串“嗚啊啊啊”,他自然也不會為她操心。
只是一路窮追不舍的家夥太煩人,一會兒射來幾支箭、一會兒丢來幾支飛镖、一會兒又射出各種暗器,樂正熙顧着躲避,有些應接不暇,沒那個閑工夫和她像平常一樣拌嘴。
“小心!”
已經追上的某個蒙面人突然從草叢裏竄出,樂正熙眼不眨、氣不喘,随手拔出琴中長劍擋下對方的攻擊,一腳踹得那人栽回草叢裏。
接着,他步伐一頓,轉向樹木茂盛的方向繼續疾跑前行。
“小棠。”
跑了許久,那些跟屁蟲依舊沒有放棄的意思,他們看似追着他跑,實際上對地形的了解比他要好上太多。
逼不得已,樂正熙在百忙之中抽空問了句:“最快最安全的下山路線該怎麽走?”
“咦?原來你不知道啊?”
“廢話。”他知道還會在這裏跟那些蝦兵蟹将繞圈子大玩捉迷藏嗎?
“把東西交出來!”
驀地,有人大喊一聲,并再次自一旁的草叢裏沖了出來——
“啊。”崔鹿棠簡短的驚愕沒有蘊含多少感情,她眨着眼愣愣發呆,努力回想随着那人沖出,剛才是否有什麽擦着肩膀一閃而過。
直到左肩傳來尖銳的痛,直到抱着她的樂正熙突然發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啊啊……小棠!啊——”
“你、你幹嘛?”她被他吓到,下意識用手捂住方才被利刃劃傷的肩膀。
那人有砍到她,不過砍歪了,因他及時閃避,傷口也沒有多深,就是刀刃劃破皮肉血流出來,他的那聲長嘯簡直是在為這場混亂火上加油,再加上……
“快走開!”
她出聲警告,不過不是警告抱着她的男人,而是警告剛才一劍沒砍中,正想繼續追擊的蒙面人。
可惜有點太遲。
樂正熙仿佛失控般用手上長劍攻擊被震懾住的追兵,在情緒狂亂之中,腳下一滑,連帶着她一起滾下隐沒在無數雜草和樹木的山坡底下……
不願回想起來的記憶瞬間浮現腦海,真實又鮮明。
記憶裏的小棠與眼前這個徹底重疊。
血,有好多的血……
年少的樂正熙一臉失神地跪坐在地。
面前趴着一頭老虎,身上遍布傷痕,早已失去生命的跡象。
一把長劍被随意丢棄在地上,劍身沾滿鮮血,濃稠的紅,遮蔽了劍身原先的鋒利光華,猛虎便是被這把長劍所殺。
他沒有受傷,就連一點點擦傷都沒有。
師父傳授的武功足以對付一頭老虎,更何況他提劍上前的時候,它正在用爪子戲玩着瀕臨死亡的獵物,疏于防備,在血盆大口張開的瞬間,便被他殘忍獵殺。
殘忍?
是的,他找不到詞來形容方才自己的所作所為。
瞅見那種光景,腦子無法思考,憤怒與悲傷的情緒一塊兒蜂擁而至,沖出口的怒吼幾乎響徹山林。
在他能做出正常判斷之前,長劍就已經送了出去,一連數十劍,每一劍都使得狠辣不留情,眼裏好像有什麽掉了出來,他跑得太急,沒有留意,那幾顆晶瑩的玩意兒全部被拂面冷風所帶走。
他搶走了猛虎的獵物,此,她就在他懷裏,她,是小棠。
“小棠?”
他喚着她,語音很是小心翼翼,比撩撫琴上的絲弦時還要謹慎,比對待珍稀易碎的物品還要輕柔珍惜。
然而沒有響應,只有虛弱的呼吸斷續響起,小小的身子輕顫着,弱小又可憐。
她渾身是血,殷紅鮮血從被猛虎利齒、利爪弄傷的地方緩慢滲出來,痛苦的呻吟牽動小臉的肌膚,可愛的五官釀成一團。
聽說山的深處有冰蠶,會吐千年蠶絲,我去找來,給你修補好琴弦。
那時她這麽說。她不小心弄斷了他琴上的弦,所以要去為他找千年蠶絲。
你放心,我對山中的道路無比熟悉,去去就回來,不用花費很長時間的!
“騙子。”
少年秀氣的臉龐強自忍耐,薄唇吐出語音破碎的兩個字,随後難過地抿成一條直線,抱着弱小身軀的手臂緊了又緊。
血的氣味、血的顏色,萦繞在她周遭,浸濡着把她弄成一個血人兒,不願刺目到疼痛的血色就此把她吞噬,他舉袖為她擦去臉上的血污。
“你不是一直都沒有回來嗎?”
好久沒看到她回來,他便來找她。
她或許熟悉山裏的路,住在山裏深處的兇猛野獸卻不熟悉她。
歸根究底,他不該一時心軟聽她說——
你先練武嘛,一會兒爺爺回來看到你沒在用功又把琴弦弄斷就要教訓你了,我去去就回來,找會吐冰絲的蠶而已,很快很快的。
結果,他看到這種結果,她險些成為老虎口中的糧食,他雖把她救下,現下卻變成這般模樣。
心,好痛,是揪痛,又仿佛是被人用利器狠戳的尖銳疼痛,因她的虛弱輕喘和痛吟,無限疼痛着。
“小棠……”
眼眶好熱,有薄霧一樣的東西湧現,濕潤眼眸,難過悲痛的情緒和一股不知名,卻接近癫狂的情緒呼之欲出。
懷裏的她這麽輕,連練武時用到的麻布袋的一半都不及,可他站不起來。
在他眼裏她比什麽都重要,重要到令他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做什麽。
腦子裏分明塞滿着她,一直活蹦亂跳的她和面前這個氣若游絲無法動彈的她,越發填得滿,就越發變成一片空白。
“求求你。”
求她,別死,求她,不要用這種莫名其妙的方式離開他。
想哭卻哭不出來,不在意血污是否會把自己弄髒,他把臉埋在她胸口。
那裏面有心跳聲傳來,聲音太弱,一如脆弱得像具破娃娃,所以不夠,完全不足夠,好似随時都會停頓的心跳,讓他幾欲放聲咆哮,怒吼着将山中所有猛獸趕盡殺絕,以發洩此刻悶堵心胸的悲恸難受。
“小棠,快起來,你不是說拿到蠶絲後要聽我彈琴。”
她不回應他,就是不回應。
承諾的蠶絲她拿到手了,塞在懷裏那個錦袋,絲絲縷縷微微泛起奇特的冰藍幽光使他感覺有些冷,他下意識別開視線,把她摟得更緊,再緊一些,不讓她身上微小的暖意流失。
“我不要蠶絲,那種東西,劣質的、普通的、高價的,城裏要多少有多少,我只要……只要……”
他只要她啊!只想要能跑能跳、能說能笑的她。
“你答應過要做糕點給我,不會甜到讓我感到惡心的糕點……你忘了嗎?你起來……好不好?”
六七歲的小女娃拍着胸脯承諾要為他做那麽、那麽多,她的心裏除了他根本放不下別人,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她就是屬于他的了。
白嫩胖短的手指曾有着面粉與糖的香昧,她說為了等他來山上做點心給他吃,練習了許久。
如今血腥肆虐,他聞不到甜膩的香味,聞不到屬于她的馨香,一切仿佛都要消融在這片血紅之中。
“小棠,你要不起來我也不走了,我就在這裏陪着你。”
他站不起來,好怕一旦起身抱着她奔跑,就會聽不見微弱心跳,害怕她在他沒有察覺的短暫時間裏徹底停止呼吸……
他不敢再想,也不敢起身,就這樣抱着她跪坐在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痛心的情緒維持了多長時間,他幾乎要麻木了。
他的魂魄好像在不知不覺中丢失,木然的神情盤踞在那張專注于懷中人兒的俊秀臉龐,-直沒有反應。
“熙兒,把小棠交給我,她只是受傷流血,并沒有危害到性命,我要帶她回去包紮治療。”
師父的嗓音突然在身旁響起,驅走了四周的寂靜,卻趕不走他麻木的感官與心裏的自責疼痛。
樂正熙僵硬地扭頭看向師父所在之處,原本澄澈的眼眸裏只有虛無,不管是什麽都無法投映進去。
“熙兒,小棠沒事,真的,只要你把她交給我。”
輕柔的嗓音夾帶着勸說,安撫着他,要他交付如珠如寶卻只剩下一口氣的懷中人兒。
只要把她交給師父,只要把她交給旁人……
腦子裏有道聲音在重複,宛如斥責,更似悔恨,終于發現她不能待在他身旁,原來全心全意的付出會為她招致危險,甚至丢失性命。
一次,只有這一次太足夠了。
他不要再看到她滿身是血的模樣,不要她再為他掏心掏肺,眼裏心裏除了他什麽都看不見裝不下,無論如何都不想,不要。
顫抖的雙手伸了出去,連帶将那具嬌弱軀體從自己懷中剝離,下定決心把她交給不會害她受到傷害的旁人手中——
除他以外的“旁人”。
“師父……救救小棠,求您……只有她,只有她不能……”
只有她,他絕對不能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