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養成協議第4天
第9章 養成協議第4天
江平野悠然翹着腿躺在自己的床上,平板貼在膝蓋上,映出白光,卻又被嚴絲合縫的床帳擋得嚴嚴實實。
觸控筆輕輕劃過屏幕,描塗着三小時前他在缪倉耳尖看到的一抹紅。
聲音細微,幾近于無。
時間已經到淩晨一點,他把床帳下方一角拉出一絲縫隙。
側前方的另一個床帳中,暖黃燈光已經熄滅了一個多小時。
揉了揉酸脹的左臂,輕輕蓋上數位板,膝蓋窩還沒完全沾到床,側前方就有了動靜。
悉悉索索一陣,然後是拉鏈緩慢拉開的聲音。
江平野按下縫隙處的布料,等着微小的腳步聲到了自己床腳……
猛地“呲啦”一聲,腳步聲忽停。
心跳驟然加速,缪倉在原地僵了一瞬,攥緊手心,下一刻仍如常往外走去。
“幹嘛去?”
江平野按亮床頭燈,昏暗的光影穿過厚重床帳布料透了出來,在室內映出一片灰蒙。
他對話的人卻沒有停下,雖然呼吸不穩,但步子堅定,甚至還加快了速度。
江平野倒也沒有阻止,只是照舊跟了出去。
一步趕一步,停在了樓道盡頭的公用衛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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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不是有衛生間嗎?大半夜的非要用公用的?”
喉結滾動,缪倉壓了壓胃,脖頸的冷汗順着滴下,他擦過額頭,按下胃裏的翻滾惡心,半晌後,回頭看向江平野。
眼神裏不是厭惡,僅有的一絲排斥之外,更多的反而是驚惶。
片刻間,聲控燈自然暗下,一片黑暗中,江平野上前兩步,準準拉住了缪倉的衣袖。
回想着剛才轉瞬之間瞥到的眼神,他終究還是什麽都沒點破。
“回去了……不說你。”
無事發生一般,缪倉被拽着袖子回了病房。
灰蒙燈光下,江平野看着缪倉鑽進床帳,兩人隔着拉鏈空隙對視,須臾,江平野伸手拉上拉鏈,輕敲了兩下床帳。
“睡吧。”
灰蒙光影消失,房間內重新回到一片黑暗。
缪倉仍愣愣盯着眼前那一道銀鏈,僵着肩背,靠到了裏側的牆面上。
胃部仍舊在條件反射地翻湧絞緊,灼痛從胃底漫延至喉口,但心裏莫名的焦慮減輕了很多。
不想去跟護士拿鎮靜止疼藥,缪倉壓着胃側身睡倒,拿在左手的魚七按壓在右手背上,印出一大片紅痕。
平板的光亮起,江平野翻過裏面沒有完整畫完的圖冊。
方才聲控燈熄滅前一秒看到的那個眼神在他腦中閃回,他無法完全體會其中的感情,只覺得那一刻,明明應該希望自己離開的缪倉,好像更願意自己留下。
一雙杏眼在圖層中出現,眼白發暗,瞳孔灰沉……
這一次,他畫出的下半張臉,不是他每天看到的,覺得過于淩厲的那條下颌線,而是他想象中的,添上了些許圓潤的下颌線。
然而圖層更新了一張又一張,卻沒有哪一次的弧線符合他幻想中的缪斯……
早起的鈴聲響了兩遍之後,江平野才悠悠轉醒。
平板的一角硌在下巴上,原本拿在手裏的觸控筆不知所蹤,膝蓋緊緊抵着床帳,架在床面以外,幾乎從頭到腳都是酸麻。
費勁撐起上半身,江平野搓了搓臉,一手抓着頭發,一手在被子裏摸索,總算在床頭縫隙裏摸出了自己的筆。
把筆扣回筆套裏之後,被他抓成雞窩頭的腦子終于想起了致使他如此的“元兇”。
慌忙拉開拉鏈探頭,斜對角的床帳是打開的,座位上也沒人,室內空空如也。
“缪倉!”他急吼吼下了床,連鞋都顧不得穿,生怕缪斯繼續催吐,徹底把那張臉毀了。
急促的腳步聲漸遠,門鎖被打開。
衛生間裏的缪倉側耳聽着,在“喀拉”聲響起的一瞬,他屈指敲了敲衛生間門上的磨砂玻璃。
“噔噔”
江平野忙回過頭,速度快的他本就酸麻的脖子竄上一陣銳痛,他卻顧不得這些,幾步走到衛生間門口。
“在裏面?沒事兒吧?”
片刻後,門把手被從裏面按下,缪倉走了出來。
發尾帶着濕意,除了臉色更加蒼白外,這張9.9分完美的臉還和以前一樣。
“昨晚也沒睡好吧,我脖子都僵了,”江平野自以為找到了對方面色不佳的原因,揉着後脖頸點了點頭,擦着缪倉的肩進了衛生間,“等我一會兒,一起去餐廳。”
缪倉趴在桌上,他看着玻璃另一側隐約的人影,捏着魚七,腦中思緒紛亂。
胃裏的灼熱感已經變成了悶疼,雖然心理和生理上都不太好過,但昨晚好歹沒有再吐。
腦子裏搭錯的反射弧和正常的不停打架争論,幸而他還保留着基本的清醒。
要想生存,肯定是不能再這麽吐的,這些行為他無法說出口,無法自然地要求林醫生對他進行監督,但現在,另一個人發現他了。
而且這個人,是來監督他的。
要讓搭錯的反射弧重新斷開,他需要一個無需主動告知的“監督者 ”。
眉頭微皺,胃裏一陣抽痛,他掐着喉口壓下想要反嘔的欲望,在江平野從玻璃另一面出來前平靜了面色。
早飯之後,江平野晃了晃手上早已安排好的一份土豆泥。
缪倉抿着唇看向那一份自己本應該最喜歡的主食,猶豫兩分鐘後,他寫下一句話遞了過去。
【我今天不吃的話,之後可以正常打電話嗎?】
“唔,”江平野指尖敲着桌面,看看缪倉的下颌線,他心裏莫名閃過一絲不忍,但轉而就被對成熟缪斯的渴望壓了過去,“今天不吃可以明天吃,前面的幾天我都不追究了,再退讓,我虧得也太多了。”
多吃一份土豆泥而已,江平野不覺得這是什麽難事,養成一個習慣只需要二十一天,多吃點兒不也是習慣?
被督促的缪倉默默咬了咬牙,拉過那盒拳頭大小的土豆泥,挖了一大勺送進口腔。
咽下肌群和食管括約肌一起叫嚣着反抗,缪倉卻沒管神經的嘶鳴,強硬咽下後,胃裏方才已經麻木的悶疼重新覺醒,一下下翻攪着。
熟悉的感覺,治療的退退進進間,這樣身體好像不屬于自己的時刻,他也已經經歷了無數次。
神态自如地吃完,缪倉擦了擦嘴角向江平野展示幹淨的碗底。
“真棒。”
誇三歲小孩兒一樣,江平野探手摸上缪倉的發頂,然後被早有預料的缪倉及時躲開。
跑步機的速度沒再被調快,緩過最初的一段胃疼後,缪倉再次逐漸習慣了這種酸脹刺麻。
定量跑完,也只是多出了些汗。
一日三餐,如江平野昨天所說,都加了一小碗土豆泥。
缪倉不知道土豆泥的熱量應該怎麽算,江平野也沒管這三小拳頭的土豆夠不夠他的兩千卡,兩個人默契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平衡。
微妙,且短暫。
日程表上的日期很快走到了最後。
平板上的下颌線,江平野換了無數個圖層都畫不出最理想的,眼看着兩周之期已經到了,兩斤沒長起來,反還成了負數。
下一步的計劃,得趕緊提上日程。
連續的圖層不斷在眼前閃過,江平野忽然拿起平板。
如果讓缪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來看看這些不完美的下颌線,對方不就自然産生長胖的欲望了嗎?
自己督促自己,這才是養成習慣的動力。
胃裏的脹痛經過幾天的積壓後幾乎到達了峰值,缪倉将抱枕團進懷裏,防自傷圓珠筆在手背上狠狠劃過,只留下一道紅痕。
胃痛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心裏越來越嚴重的焦躁不安。
仿佛一根帶刺的軟木從頭部插入,在身體裏不斷分出枝桠,跟着血管走向遍布他身體的每一處。
疼痛還算能忍,但軟刺的刮撓帶起酸麻脹困,直滲入到骨頭縫裏。
圓珠筆留下的痕跡緩解不了分毫的焦慮,他很快放棄了繼續,蜷起膝蓋側身,窩進角落,缪倉在自己的通訊本子上畫出深淺不一的藍黑色。
線連成面,很快,空白頁面上出現了一片堪稱绮麗的環境構圖。
明明陰暗,但是因為層次感,或者恰到好處的留白,莫名透出一些曠闊。
筆尖微顫着停下,缪倉拿起另一只黑筆,簡單勾勒幾下,不同形态的魚七躍然紙上,在一頁的藍黑和一頁的空白中穿梭。
“砰砰”
床帳被室友敲響。
圓珠筆滑脫,在貓尾巴處延長出去,劃在缪倉的食指指尖。
“給你看個東西,大學前的預授課,藝術鑒賞一下。”
拉鏈拉開,缪倉沾着黑色墨跡的手伸出,而後是青白的唇。
江平野接下去的話被打斷,雖然缪倉一向透着病色,但今天……是不是有點兒嚴重了?
他轉手拉過椅子,猶疑道:“你……你沒事兒吧?”
【沒,什麽事?】
一行字寫在蹦跳的魚七之間,江平野注意力瞬間轉移,驚訝地轉到本子正面放置的位置。
“這是你畫的?厲害啊,這是什麽?”
胃裏尖銳的疼痛又漫延開來,缪倉有些不耐,翻過新的一頁,手動隔絕了江平野的注意。
【所以,什麽事?】
江平野對他的煩躁并未察覺,被提醒了後喜滋滋坐回了原位,舉起了手中的平板。
“看看,看出什麽了嗎?”
缪倉蹙眉,盯了片刻後看回江平野。
【他是?】
江平野喜滋滋的心情被這句話愕然打斷,不過片刻後他重新提起了精神。
“你啊,這麽有辨識度的臉,還是你自己的臉,居然不認識?暴殄天物了。”
他點了點屏幕上的人,從發際線一路解說到鼻尖,然後戳向下颌,以及再往下的鎖骨。
我?
缪倉并不常照鏡子,以前,是因為鏡子裏的自己實在稱不上賞心悅目,後來,是因為他再也無法分辨,鏡子裏的自己是否賞心悅目……
尤其是最近,就連洗漱時他也會刻意回避看到鏡子裏的自己。
時隔許久再次看到自己落在平面上是什麽樣子。
從江平野說完這是他之後,畫面裏人的臉和軀體似乎就發生了某種扭曲,随着胃裏的尖銳疼痛長出了棱角,從他酸澀的眼睛刺入大腦……
“看下颌線。”
平板上的圖層開始變化,一張蓋過一張,一次循環,江平野的手指在上面戳戳點點:“這是我構想的下颌線,但是我換了無數種角度和曲度,還是達不到理想狀态……”
缪倉更用力地按壓胃部,江平野的話音混雜在耳鳴聲中,聽得不甚真切。
“……你……不夠完美……”
他晃了晃腦袋,想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江平野的指尖,而他越是去注意江平野的手指,耳鳴聲就越劇烈。
戳點在屏幕上的手指,仿佛穿透了二三次元的屏障,混亂地按在自己身上。
耳鳴聲中除了江平野的話音,又隐約出現了其他人聲。
“沒人要你……哈哈……掃把星……聽說你親媽都不要你……你為什麽這麽讨人厭……是不是因為吃得太多哈哈……你怎麽臉這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