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狼(三)
天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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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風沙太大,還是她心裏頭想了事情太大,李純柏并沒有讓駿馬馳騁得太快。到了日落之後,天色昏暗,她才疲憊地回到營帳。
座座帳子裏都點起了昏黃的燈光,可以看見帳子裏移動的黑色人影——這一切只讓李純柏覺得更加疲憊。
阿簡是一直在大營門口等着她的,看見她的馬就飛奔了過來:“主公,你回來了。”
“澈兒還好吧?”她卻先看了阿簡懷裏的孩子。
“娘——”阿簡不用答,李純柏也知道自己的孩子好得很,他用一個香甜的笑,迎接自己征戰回家的母親。
李純柏瞧着這孩子笑,她自己也笑了,可是笑着笑着,臉就僵沉了下來,眸也灰了:“恩,老槊呢?”
阿簡的笑容也消失了,他一說到這,眼睛也紅了:“我們幾個兄弟給他最後洗了個澡,該縫補的都縫補好了。”
“好好料理好他的屍體,本尊要把他帶回燕雲城厚葬。”
阿簡聽着,手上的拳頭慢慢就捏了起來,恨聲道:“主公,你可追到了天狼王?”
“追到了。”
“那你怎麽沒有把這個畜生帶回來?”阿簡的骨頭在咯吱作響——他們剩下的十七個人,要給老槊報仇。
燕雲城主卻挪開了自己的目光,她沒有說話,過了半響,問道:“天狼那邊有什麽消息嗎?”
“哼!”阿簡恨聲一句,不回答。
李純柏只是把目光淡淡放到了他身上去,阿簡便被看得垂下頭來,老實答道:“回禀主公,天狼軍那邊,說是趙公子回去了。說是同天狼王走失了,他正急切地四處打探天狼王的下落。”
“他就只打探下落?”
“趙公子還暫領了天狼王位。”
這時候雲鶴飛她們幾個也走了過來,開口你一言我一語:“天狼軍裏說一日不可無主,一致推選了趙公子。”
“但據說趙公子幾次請辭,他說等義父回來,還是義父為王,他只做其馬前小卒。”
“趙咫遙說他自己沒武功,做不得天狼之主,可就算自己沒武功,身為天狼王義子,他也要為天狼王拼盡自己最後一口氣力。”
燕雲城主只是靜靜聽大家說完,而後平緩問道:“然後趙公子在天狼軍裏慷慨呈詞,士氣高漲?”
今晨見着天狼軍都聽他的號令不放箭,她就能猜到軍隊勢必被趙咫遙籠絡了大半。而現如今,群龍無首,他必定更加為天狼軍所擁戴。
如何掌握人心,如何鼓動人心,如何利用人心……這些事,他最擅長。
諸将一時都揣不透李純柏的表情,便都只默默垂下頭去:“主公料事如神。”
“呵——”燕雲城主輕輕的一聲笑,意味深長。她環顧四周,見阿簡臉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阿簡在她面前藏不住心。
“阿簡,是不是還有什麽話沒說?”她問道。
“是。”城主問了,他就徹底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關切道:“主公,天狼軍裏這會兒都在謠傳,說是天狼王已經被你給殺了。”
“阿簡,不要胡說!”立馬有騎主喝止他。雲鶴飛也走得靠近李純柏些,小聲說道:“雖然天狼軍裏都這麽傳,但是聽說身在王位的趙公子,卻極力替主公你辟謠,聽說他甚至放下話去,說誰要是再傳……”
“不必辟了!”李純柏冷冷打斷,睥睨着眼。
諸将都愣了,這似乎生氣了的城主……怎麽覺得城主這句話,好像不是對他們這些人說的呢?
隔着空空的,往遠方飄傳。
這句話邊飄着,燕雲城主又說了一句:“天狼王,的确是本尊所殺。”
老天狼王雖然失蹤了,但是天狼和燕雲的戰事還在不斷上演,但都不是什麽大戰——因為不是大戰,所以燕雲方面的主帥被阿簡統統包攬。
這一夜天狼軍子時夜襲,又是阿簡做主,秦乾為副,去了前線。
李純柏則在帳中照顧李澈:澈兒的模樣越來越好看,尤其是一雙英氣的眼睛,始終保持着澄澈。他總是燦爛的笑,笑到李純柏心花怒放,無比的高興……她捏捏他的小臉蛋,刮刮他的鼻子。
“澈兒要長大。”她沖着兒子幸福地笑,把頭埋下,擠起五官去逗他。
小李澈卻撇了撇嘴,似乎一下子并不那麽高興了。
“你!”李純柏拿食指在空中點了點他:她剛給這小家夥喂過食了,帳內還生着火,也不寒冷。李澈要是不高興,那只可能是一個原因——他又要看漂亮姐姐跳舞了。
這是燕雲城主無意中發現她兒子的愛好,走路都走不了幾步的小家夥,每次在宴席上都會顫顫颠颠鬧着要靠近那些歌舞姬,拍不響,卻還是要樂呵樂呵拍着巴掌。
燕雲城主不禁走到帳邊,一掀簾子,環顧左右沒有什麽人,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命令外面的侍衛道:“叫琴弦到本尊帳子裏來。”
琴弦是她從燕雲城裏帶來的舞姬——這件事并不是所有燕雲軍都知道。
知道的人,比如阿簡,說這是“小主公從小就這麽好色啊。”
李純柏記得她當時也是一時尴尬了,立刻就回了阿簡一句:“那你不好色,好什麽?”
“屬下,屬下,屬下好……”當時阿簡莫名很扭捏,莫名奇妙。
“主公,人帶到了。”
“嗯,叫她進來。”
李純柏沒看,只随意掃了眼,琴弦遵照她的吩咐披着披風,低調遮面。
突然燕雲城主覺得不對勁,她先掀起一塊毛氈把兒子一遮,身子卻已人不可察的速度移到了琴弦身邊,手狠厲地掐上了歌姬的脖子,瞳孔裏全是寒光。
“膽敢冒充進來本尊的帳子,你不想活了?”她說着手上更用盡幾分——因為失去過一個孩子,她這幾年都把李澈帶在身邊,在安全問題上十分敏感。
“咳,咳……”這個冒充的人被她掐得幾盡窒息,艱難啓聲道:“婉婉,是我。”
她的手松開了,這人的披風也随之掉落。趙咫遙穿着一身歌姬的衣裙暴露在李純柏面前,他甚至遵循着穿着,腕上戴了镯飾,在他皓白的肌膚映襯下,特別金燦燦。
燕雲城主頃刻明白了,難怪今夜有天狼軍偷襲。
他扮成女人,涉險孤身到敵營來找她。
李純柏不想說話,氣氛瞬間僵住——帳內的火烤得很旺,可就是烤不化它。
趙咫遙瞧着李純柏一直沉着臉,不由自己尴尬一笑:“聽說澈兒想看跳舞,我給他跳一支吧。”
見她還是陰沉着,似乎是不答應,趙咫遙的聲音不由有些急:“我是他父親啊。”
我是他的父親啊。
李純柏腦海裏不可控地浮現了老天狼王的屍首。
“婉婉,我給澈兒跳一支舞,好嗎?”他聲音已低到懇求。
“好吧。”她還是答應了趙咫遙,不經意地掃了他一眼,正瞧見他眸子分明的感激與歉疚。
“春山暖日和風……”
“不要唱!”她打斷了他。
趙咫遙一遲,這首曲子是他和她小時候一起學的第一首曲子,他還記得當時自己唱這首歌,在她眼前一轉,能清楚的瞧見她眼中流露出來的光。
婉婉最喜歡聽自己唱這首曲子——所以他來之前,就算好了要唱這首的。
“我唱小點聲,不會被外頭的人聽到的。”趙咫遙淡淡而笑——就算是被外頭的人聽到又如何,他自能對付,婉婉不必多慮。
“本尊不是怕外頭的人聽到。”李純柏搖搖頭:“本尊只是不喜歡聽了。”
她是真的不喜歡聽了,以前和他分開的那十幾年,她常常命人唱,自己也偷偷哼,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此刻趙咫遙開了口,她心裏卻突然覺得莺莺燕燕聲色柔軟,璀璀璨璨明眸旖旎,都不過是糜糜之音。
她的耳朵好像挑剔了起來,只喜歡聽金戈鐵馬,铿锵作鳴。
“那我只跳便是了。”他從容地一笑,似乎不經心。繼而款款起舞,清曠高雅,色淡如水。
時而俯身,肩頭會滑落幾分,胸前的青藍色曼陀羅紋繡會若隐若現,十分勾人。
可李純柏不是太感興趣:無論是他胸前的曼陀羅,還是他背後的狼頭,她都太熟悉。
還有他的舞姿,她熟悉得有些恍惚,在恍惚中和趙咫遙那一次的起舞漸漸重疊。
那一次他在高臺上扮假面娘子,濃豔媚态,畫眉勾眼,抹胭塗紅,似三月桃花。拇指拈着無名指,小指翹起,往外劃出一道曲線,顧盼回眸,搖曳生姿。他眼随指動秋波兒橫,袅袅啓聲:“一對紫燕兒雕梁上肩相并,一對粉蝶兒花從上偏相趁……”
那詞輕喚綿唱,酥軟入骨,她記不太清楚了,卻清晰的記得:趙咫遙在千百道目光的注視下俯首低頭,彎曲了膝蓋去撿聶玄丢在地上的解藥——替她解毒的解藥。一片,兩片,三片,他一點點慢慢撿起,先吹幹淨了才給她吃。
她還記得,他突然整個地将自己身上的紅衣剝離,溫柔卻不由分說地把紅鑲金長裙披在她身上,打量半響,笑着贊道:“這件衣服,你穿起來比我好看得多。”
這件衣服,你穿起來比我好看得多。
這一句,才是她唯一清晰銘記的話。
可是銘記着又能怎麽樣呢?
不想多想,李純柏強迫自己把心思放到兒子身上:兒子第一次看男人跳舞也不覺得掃興,也會拍巴掌。
“小家夥!”她劃劃李澈的鼻子,看他笑,自己也神采飛揚。
趙咫遙看她們母子其樂融融,他片刻失神——其實他方才一直在偷瞄李純柏,只是她……好像沒有像從前那樣老是悄悄瞄他,總是低低而愛慕地垂着頭。
他忍不住停下跳舞,走了過去,喃喃出聲:“澈兒長得真像你。”
李純柏笑容一僵,斟酌了一下方才接口:“他也有長得像你的地方。”
趙咫遙也同樣斟酌了一下才說:“婉婉,我軍裏都在傳,說你殺了天狼王。”
“嗯。”李純柏點點頭:“的确該這樣傳得。”
“怎麽能這樣傳呢?”趙咫遙似乎有些急躁:她難道不知道,自己還要和她共享天狼,這麽說,他将來會很難辦。
“我極力替你洗清,派人悄悄去散播消息,說天狼王是燕雲軍裏的人殺的,但不是他們城主殺的。”他對她說得很輕很淡,仿佛自己并沒有做什麽,力排衆議根本就沒有什麽艱難。
他以為淡淡地點到,李純柏更會感激謝他,知道他對她的一片真心。但李純柏的答案卻出乎了她的意料,燕雲城主只是帶着笑意把腦袋偏過來,很随意地問:“你要替我洗清,為何不把真正的兇手公布出來?”
他一啞:“我……我有難處。”
“……”燕雲城主沉默了少頃,空氣裏聽見她鼻翼呼出了一口氣。
“九哥,是你殺的嗎?”她低着聲音問道。
趙咫遙沒有片刻的考慮,嘴角随即泛彎起,澄若朝霞:“不是。”
不知道他今後的日日夜夜,想到這一句“不是”,會不會無比地後悔?
最近JJ有點抽,我自己這邊看着總是新章節沒有發出去,所以我後臺沒辦法只得刷新,不是有意要僞更的>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