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狼(二)
天狼(二)
李純柏的馬幾乎直立起來,繼而僵住,重重落地,擊起數丈揚塵。
她愣住了,天狼王也愣住了。
為什麽天狼王身後沒有任何動靜,他高高舉起了發號施令的右臂,卻沒有一只箭射過來。
好安靜,安靜得像什麽也沒有發生。
李純柏目光有些游離地移過去,對上一雙似水般動人的眼眸,如九曲流觞,勾勾繞繞,用一汪柔情纏繞住她。
那個人和之前一模一樣坐在馬上,什麽也沒有說,也仿佛什麽也沒有做,他後頭,是拉緊了弓,卻無一人放箭的軍隊。
她好像真的被這目光包裹住了,眼中似乎也要随着溢出水來。
“孽子!”天狼王調轉馬頭,向着趙咫遙嘶吼一聲,繼而大力一打馬,直沖回去。
“沖啊!”燕雲城主突然自己身後有熟悉的聲音在喊。
嘈嘈雜雜,在她的耳邊起起伏伏……
“這樣不好吧。”
“天狼王對主公不仁不義在先,你個怕什麽!”
她能感覺到身後自己的軍隊如洪流一般湧過來,駿馬從她左右疾風般經過,她也欲拍馬上前,身子卻像被人定住了似乎,移動不了。她的眼睛凝視着前方,見天狼王過去,橫掌就欲劈:“孽子!”
趙咫遙也不躲不還手,只是俯首鎮定道:“義父在中央,兒臣恐怕傷了義父。”
“你是怕傷了她吧!”天狼王掌力帶風,正對着他的天靈蓋要劈下去,卻突然往右首一撇,掌風直接劈打在地面上,仿若這西北的朔風,一吹就吹起數層沙。
“孽子啊!”天狼王的長嘯沉緩,是無奈更是瞬間急速的蒼老。
“小心!”
“小心!”
隔着數丈的距離,趙咫遙和李純柏幾乎同時驚呼。
趙咫遙呼的是天狼王。
李純柏呼的是趙咫遙。
訓練有素的燕雲軍沖過來,為首的騎主老朔眼疾手快,徑直就來擒王,一只長槍刺來,趙咫遙急忙把天狼王一撲。他縱身躍起,從自己的馬上撲過來。老朔的槍正好刺中他的右腿,而後長槍一挑,趙咫遙後仰着倒地,聽得重重一聲響,是頭盔和铠甲的轟鳴。
“咫遙!”天狼王發瘋地呼喊着,一手從地上撈起他,一手反着就是一抓,抓住長槍,然後一拔。
“啊——”趙咫遙原來也有克制不住疼痛的長長哀嚎。
天狼王卻已經失去了理智,他緊緊抓着老朔的槍頭,手掌在尖利的兵器上瞬間滲出叢叢血來,沿着槍尖一直往下流。在冷然的鋼鐵上,股股深紅的血流更加觸目驚心。
老朔皺皺眉,手上用力奪,要把槍從天狼王手裏拔出來。
根本就拔不動。
天狼王緊緊攥着,仇恨地盯着這位燕雲騎主,他剎時赤紅的雙眼,令人可怖地凸出,就像一頭真正的狼王。
“給本王死!”狠絕一聲呵斥,他右掌環着槍杆一轉,将槍從老朔的手掌奪了過來。然後掌力一推,直接把槍尾的木頭推進了朔騎主的心髒。他一直推,一直推,伴随着胸骨斷裂的聲音,天狼王根本沒有任何猶豫:九尺長槍,從頭到尾貫穿了老朔的身體。天狼王仿佛是要給這槍杆上的每一處都染上鮮紅的色彩,入時棕木色,出時已是粘稠的血帶着些肉髒。
天狼王似乎覺得這樣還殘忍的不夠,當他的手掌随着槍杆一直移動到老朔身前的時候,天狼王竟把五指直接往其碎裂開的胸骨內抓去,直接掏出老朔的心來。
那暗紅色的心髒污濁了天狼王的手,他卻絲毫不在意,高高舉起,猖狂大笑。
“哈哈哈哈——”這悚然的景象讓天狼王覺得無比愉悅。他用手托扶起趙咫遙,樂呵呵問道:“咫遙,你開心嗎?”
“兒臣……”他斷斷續續要言語,卻被天狼王急躁的打斷:“別說話了!”
李純柏已經殺了過來。
她眼睛的赤紅,不亞于天狼王。
他膽敢殺了老槊——燕雲十八騎同枝連根,是兄弟,是摯友,是師徒,他們十八個人的生死早就纏繞在了同一顆大樹上!
天狼王卻如此殘忍的殺害了其中一個。
南征北戰,十八騎從來不曾折一人。
現在,她燕雲城主回去如何向其他人交代!
就是她自己的心,自己也跨不過去!
“本尊要拿你的狗命來償。”她堅硬了心腸要殺了天狼王,腦海裏卻不能停止對自己的責備:剛才是她猶豫停滞的那片刻,沒能救得老槊。
是她重蹈覆轍。
“本王不同你打。”天狼王卻是冷哼了一句,他抛下自己的部隊,也無心同她對戰,一拍馬,欲借着紛亂的兩軍逃走。
他焦灼的目光,總時不時難以自持的落在趙咫遙的腿上,還有後腦,那些地方都有傷,還有止不住的血。
因為兒子而焦急的父親,奪路狂奔。
“你們在這裏把他們統統殺光,本尊去追!”她命令後策馬。
上身傾卧下來,幾乎貼在馬背上,銳利的眼睛緊盯着前方:天狼王,哪裏跑!
天狼王,哪裏跑!
但明顯天狼王要更熟悉自己的土地,沙丘裏穿來穿去,更兼風一吹,形狀就改變了,底下馬蹄的印記也淹沒難尋……
燕雲城主漸漸就和天狼王離得遠了。
天狼王回頭望了一下,漫漫黃沙,沒有看見燕雲城主的影子。
他不禁勒缰,叫馬放慢了腳步——跑得太快,趙咫遙的傷口颠震出來的血越多。天狼王不怕血,甚至嗜血,但眼前兒子的血卻讓他心痛。
不由關切撫慰他:“咫遙,你再堅持一下,過了這巨門丘,本王就能給你找到止血藥了。”
“不…不……”趙咫遙卻把自己的手按上了天狼王的手背,吃力地說:“義父不應該因為兒臣所拖累。”他将目光一點點挪開,挪到周遭的沙漠上去,竟是淡雅一笑:“能由黃沙裹住身體,倒似金甲。”
“你說什麽胡話!”馬上的天狼王身子一顫,言語震怒,直接了當叫他絕了這個心思:“本王永遠都不會抛下你。”
“兒臣……”趙咫遙艱難地擡起手,唇上卻擠出天狼王見到他以來,看到的最幸福的微笑。他的言語有些哽咽:“…兒臣……也永遠不會抛棄下義父的。”
天狼王看他這副樣子,又聽到這氣息微薄,卻欣喜極重的話,情難以控,一下子也紅了眼眶,雙眸前一片模糊。他聳聳鼻子,偏過頭去,正瞧見馬脖子上挂着自己的水囊——棕皮上全濺了老槊的血,變成了髒兮兮的灰色。天狼王一把扯下水囊拔開,又稍稍扶起了趙咫遙:“咫遙,本王還剩下半囊水,都給你喝了吧。”
喉頭滑了滑,任趙咫遙如何做歡笑容顏,他做父親心裏的那份難受,也絲絲撓着,根本抹不去,斷不了。
傷在兒身,疼在父親的心頭。
讓兒子偎依在懷裏,一點點喂他喝完,動作很輕,生怕自己傷了趙咫遙——仿佛自己會帶給比他的腿傷腦傷還要更重的傷害。
“好了點沒?”天狼王已浸濕雙眸,看得兒子只是模糊的輪廓。
這輪廓不急不緩地點了點頭,清朗溫情回答道:“喝了水,好多了,多謝義父。”
說到“多謝”的時候,趙咫遙似乎不經意的低下了頭,直到“父”字的時候,他的面龐已直面着天狼王的胸膛。
眸光一凜,迸射十足的寒意。
“你!”天狼王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着自己胸前的暗器:是流星镖,精工細造,狀若星辰,冰冷的鋼筋沒有生命。镖上有一處被人刻意磨了,似乎要磨掉上頭刻着的字。
而镖面則反射出一張俊美而的容顏——他的五官是那樣精致,臉型棱角分明,簡直就像是用刀雕塑出來的一樣。
因為是雕塑出來,完美無缺的,所以他的眼睛裏沒有感情的流露,所以他沒有生命。
“是本王的流星镖。”天狼王笑着徐徐擡頭:“你從地宮裏拿出來的。”
“是。”趙咫遙冷漠地瞧着他,沒有波瀾起伏地回答道。
“那就和本王一起下地宮吧!”天狼王說着,故意把五指嵌入趙咫遙的大腿——抓的是他受傷的地方,用的是抓老槊心髒的手法。
他抓着他,用一種同歸于盡的姿态,棄馬而落。
“我不會和你一起死。”趙咫遙被天狼王一起抓落到地上,他的身子剎不住地垂下去,卻在離着镖尖毫厘之處停了下來。
汗滴從趙咫遙的額頭上滑落,滴在流星镖上,他感覺自己能聽見這汗珠的聲音,也能聽見自己韻律的心跳。
“你放開!”他沒起來,就已半跪半爬的往後退。天狼王卻死死抓着他。于是他有些驚惶地拼命掰開他的手:“你放開,你放開!”
他力氣沒天狼王大,掙脫不過他,于是便果斷地從身上再掏出一枚流星镖,狠狠的劃着天狼王的手,軋他,一下一下,叫他放開。
天狼王卻始終拽着他,趙咫遙往後腿,他被他拖着走,卻如鉗般扣牢了他的腿——就像恐怖的蟲獸,附上你的大腿,叫你一輩子都擺不開,一輩子都活在陰影當中。
“你,你放開!”趙咫遙的瞳眸放大,他為了擺脫他,竟然把這第二枚流星镖,也毫不猶豫刺進了天狼王的心髒。
“啊——”天狼王終于失聲放開了他。
天狼王的眼珠幾乎要完全突出來,詛咒一般道:“本王不會放過你的!”
這一聲詛咒似乎提醒了趙咫遙:做人就要做絕。
他的臉色更加陰沉又掏出一枚,刺進了他的肺部。又摸了摸身上,再掏出最後一枚,刺入肝上,再往下劃三分,破了天狼王的膽。
“本王要叫你以後,也死在自己兒子…啊——”
天狼王最後那句話沒有說完,趙咫遙刺破了他的喉頭,徹底殺死了他。
“上去!”趙咫遙似乎早就算好了,用盡全身力氣把天狼王的身子一掀,反蓋在馬背上。然後一拍馬,叫它馱着他的主人遠去。
把天狼王的屍體放遠去。自己則扯起內衣紮住傷口,避免留下血跡,另擇路而逃。
但一直追在他們後頭的燕雲城主,并不知道這前面發生的一切。
她追着馬跡,尋覓而來。
一路上,帶血的沙子越來越多。
她心裏越來越急切。
“駕—駕——”她快速驅使着馬,終于能遙遙望見前面的目标:黑點變得越來越大,隐約可見前面馬上的人是匍匐着的。再近一點,望見那馬背上,似乎只有天狼王……
莫非是九哥有了什麽事?
她心還是揪了一下。
前頭的馬還在跑,燕雲城主低頭看了一圈,沒有可以套馬的長繩。
她咬了下牙,棄馬縱身躍起,腳尖在空中點了幾下,欲抓住前面的馬。可那馬卻似受了很大的驚吓,嘶鳴地一擺,她沒有抓牢——只抓住了馬尾。
它的尾巴又把她一掃,馬兒想要掃掉她。
李純柏怎麽會放,她手肘往自己懷裏用力一拐,扯住了馬身子,又反腿一壓一夾,制服住了它。
“娘的。”李純柏自己罵了一句,剛才擡起手肘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關節處擦傷了。
眉毛突然緊而急地旋擰起,目光也變得敏銳起來:天狼王死了!
她把他的身子一翻,天狼王如泥般攤開四臂,露出了他的胸膛。
那上面插着數枚暗器。
她認得這種暗器,流星镖麽。昔日地宮裏的種種過往,苦澀,艱難,甜蜜……那些癡纏的畫面,如一套戲,從第一出唱到劇終,飛快地在她腦海裏全部重複了一遍。她又低首去檢查了一次天狼王的傷口:心髒,肺,肝膽……
無疑,只可能是那個人背叛了他,殺了他。
有其父必有其子——李純柏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是自己心頭冒出來的第一句話。
但又想到那個老天狼王跟她說過的懇求:如果本王敗了,請放咫遙一條生路。他畢竟,是本王的親生兒子。本王畢竟,是他的生父。
本王畢竟是他的生父。
只是——趙咫遙怕不是這樣想,在他還是九哥的時候,天狼王只怕就已經是他最大的複仇目标。
她伸出手臂,想把天狼王的屍體帶過去,手臂卻在空中懸住了。燕雲城主跨開腿,把身子從馬身上移開,站了起來。
馬兒被松開束縛,丢下它死去的主人,迅速狂奔而去,消失不見。燕雲城主頓了一下,背對天狼的屍體翻身上馬:“駕——”
她不再回頭。
荒漠裏的風吹着,流沙很快把天狼王的屍體環繞起來:埋住他的手腕,只露出五指;埋住他的脖頸,只露出頭顱;埋住他的雙腿,連腳踝也沒有露出了……
漸漸地,全部堙沒。
以後來來往往,商客軍隊,或者是迷路的旅人,再也不會有一個人知道,此刻他們的雙足之下,掩埋着大漠曾經的霸主。
昨天考試去了,從這周末開始我手頭的事稍微少點了,所以這周開始恢複日更。
之前更新速度不快,向大家說聲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