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回城
回城
趙咫遙心裏苦,卻說不上話,李純柏平平常常的目光,在他看來比牆也硬,硬得一擋,就擋得他再怎麽言語再怎麽行動,也蒼白無力。
又開口,又追問,又……懇求:“或者,你和我一起回去?”
“回去?”燕雲城主一笑,随手抛給他一個果子,劃了個高高的弧線。趙咫遙伸手去接,沒接住,果子掉到了地上,髒了。
他想彎腰去撿,踟蹰了一下,腰沒彎下去。
李純柏目睹着他的兩難,搖搖頭道:“能讓本尊說‘回去’的地方,只有燕雲城一個。”
過了一會兒,趙咫遙起身走了過來,他靠近她,卻始終隔着幾寸,若即若離。
“我們的孩子他還好嗎?”他滿腔誠摯地說。
李純柏背脊一僵,沉默了片刻,語氣變得緩和:“我命人把他抱進來。”
聽了這話,趙咫遙俊美的眸子裏終于閃現了好久不見的光,熠熠生輝。他的動作很輕,就在不知不覺中,把身子再挪近了些,和她挨着,幾乎要和她的身體相接觸。
他散發出來的溫熱氣味,充滿了兩人的周圍。她皺了皺眉,鼻翼沒動,卻不可察地屏了呼吸——這熟悉的氣味她每聞必被迷醉,沉淪其間根本無法自控。可現在,她開始慢慢試着避免它,克服它。
當然這些趙咫遙都不知道。
孩子被帶過來了,快一歲了,小孩兒長得很好。他皮膚像趙咫遙的白,唇像趙咫遙的薄,眉毛像趙咫遙的淡……他從頭到腳,甚至笑容神态,無一不像他。
除了一對星目,威武像極了他娘。
他很乖,好奇注視趙咫遙的星目帶着濃烈地笑意,樂颠樂颠甚至發出了“咯咯”清脆的歡呼。
見到了父親,這孩子是有預感的欣慰嗎?
趙咫遙一下子就被兒子觸及到了心裏頭最柔軟的地方,鼻內泛酸。自己心頭的肉好像一下子就連到孩子的肉上去,扯着他向前靠近,又扯得他生疼。
他記得李純柏說過要給一雙犬子起名“清”“澈”,叫他們做人清澈不似自己。但可笑的是,他卻像失憶了似的,忘記了活下來的這個孩子叫的是哪一個名。
“這個是趙清還是趙澈?”趙咫遙的聲音有些含糊哽咽,說不清是幸福還是苦澀。
“李澈。”
“呵——”他尴尬地笑了笑,自己跟自己解圍。然後把自己的視線,全部轉移到兒子身上去。因為孩子被李純柏抱着,他又不敢碰她,只好拱擡起手肘,懸空着整理孩子的襁褓。一點一點,仔仔細細,仿佛想把這一年他欠了父愛,全部付出來。
手忽地滞住了,顫抖着,一點點将那處襁褓慢慢地掀開。
孩子右小腿肚上的青色斑跡漸漸暴露在他眼前,兒子露出的青斑範圍越來,趙咫遙的手越顫。最後直到李澈腿上的斑跡全部露出,像寥寥燃燒的火焰。
燒灼得趙咫遙心裏陣陣難受。
“兩個孩子是一模一樣的,腿上都有這個胎記。”燕雲城主的話語很少有這樣震顫——像一個柔弱的婦人,而不是她一貫的強悍。
身上的傷剜得口子太深,也總有愈合的一天。心底的傷一刀砍下去,就成了永遠的記憶。就算結了疤也還在心裏,算不準哪天又會撕裂,舊傷複發,化膿流瘡,疼痛更甚。
趙咫遙聽了手更抖,四個指頭幾乎是一點點抖着摸上了孩子的胎記。他怕自己的指甲劃到他,特意翹起一些,只把指頭肉的那一面上去觸。
這是他趙咫遙的兒子,不管他以後還有沒有兒子,他都要讓這個兒子繼承自己的一切。
他認定了!
心裏又生出想把他帶走的念頭。
眼角悄悄地瞥過去,看見李純柏憂傷的目光注視在孩子身上,對他的窺視渾然不覺。
她是陷到喪子的回憶裏去了。
眸光楚楚,神情憐惜,這樣憔悴柔弱的她,一下子叫他不忍心去帶走孩子。不僅是不忍心,他還想大力擁她入懷,然後把她按在自己肩頭,撫摸,呵護,親|吻,告訴她,以後由九哥來對她好,來保護她和孩子……
可是突然想到,她遠比自己要強悍。
心裏種種難以描述的愛憐和柔情,頃刻去了大半。
她為什麽就不是個不強悍的女人!
可她為什麽偏偏要是那個令他喜歡到骨髓裏的女人!
又恨又愛,他的另一只手,在袖子裏攥緊了拳頭。
“九哥”李純柏突然叫了他一聲,手上把孩子抱遠。
趙咫遙的心一驚,趕緊把袖裏的手松開。
神色自若,眸光平靜:“婉婉,喚我何事?”
“這裏是本尊的寝帳,你該出去了,本尊命人給你另安排一個帳篷。”
他的唇角平展開來,任心裏有多少翻江倒海,面上都是和顏悅色:“好,多謝婉婉。”
“嗯。”她居然應承了下來,而不是說“客氣”“不必”之類,更不會說“九哥你我不必言謝”……
燕雲城主徑直走過去,一打簾子:“請——”
他略略彎腰,不急不緩,從容地走她臂下出去。然後立刻直身,清雅得體——只有他自己心裏的聲聲苦笑,知道自己這幾步,走得有多艱難。
他甚至在邁步腳看見外面光亮的天的那一剎那,生出轉瞬即逝的念頭——那一刻,他恨不得轉過身來低頭求她。
求她原諒,求她重新和自己在一起。
“籲——”趙咫遙深深吸了口氣,他怕說不定哪天,自己真這樣做了。不要尊嚴只為求她回頭。
“寒烈!”燕雲城主吩咐道:“帶趙公子下去,安排一頂大帳。”
“是。”彭寒烈垂首遵命。
再遠幾十步路外,執锏站立的阿簡也目睹了這一切。他一動不動,也沒什麽表情,眼神的堅毅和熱烈也沒有絲毫改變。
這邊三個人也都沒有注意到他——因為大家都習慣了,這個忠心的阿簡,整天都會跟根柱子似的站在這裏,守衛不遠處城主的寝帳。
趙咫遙随着燕雲軍往西北撤退,燕雲城主帶着他,卻沒有再給他靠近的機會。
他總能看見她高高騎在馬上,英姿飒爽,有時候明明隔着不遠了,卻就是靠不過去。這種看得見卻靠近不了的感覺,磨得趙咫遙心裏一緊一緊,起伏難受。
有時候燕雲城主凜然回眸,趙咫遙一開始還只是颔首,以為她會看到自己,然後過來。
但是燕雲城主沒有。
于是再往後她回首之時,趙咫遙就會舉起自己的手臂揮動……
燕雲城主還是沒有看到。
于是再往後,他的手臂越揮越高……
再往後,如今天一般,眼看就就要到燕雲城了。趙咫遙想起她曾說過“等我們回燕雲,安全了,在城外就給他一匹馬,讓他自己回天狼去”。
他心裏頃刻打緊得害怕。
于是,這次他跟在隊伍後面,一瞅見李純柏回眸,就揮動着手臂大聲呼喊:“婉婉,婉婉——”
雖然不怎麽會騎馬,卻不顧颠簸,拼命地擠過這些士兵:“借過,借過——”
他終于擠到燕雲城主近前。
“婉婉!”趙咫遙興奮地笑,這次她終于看到了他。
熱情笑容突然被霜雪打了,怔然。
燕雲城主只是淡淡朝着他點了點下巴,算是颔首。
趙咫遙一下就沒力氣了,手上一松,身|下一滑,差點從馬上跌下來。
還好一只強有力的臂膀接住了他,接着一送,令其重新坐直。
李純柏利落收回自己的左臂,捏成拳頭和自己右掌相擊:“九哥,不遠送!”
“啊——”他低低的一聲失聲。
她在這裏就下了逐客令?
他過了一會才緩過神來,唇角勾起,唇上卻有些幹裂:“婉婉,等我學會了喝酒,再回來找你喝。”
“嗯。”燕雲城主點點頭。她有種氣勢,叫他的後半句話說不出來。
他本來想說,到時候我們喝合巹交杯酒。
沒事,到時候會喝到的。趙咫遙在心裏使自己鎮定:此番李純柏放自己回去,不久以後,她一定會來打天狼。打得好啊,打了自己正好借其助力實現自己的理想。然後柔情蜜意和許諾江山之下,眼前兩人的隔閡定能修複。
再怎麽說,他是她孩子的爹,是她深愛的人,難道他下番苦功夫後,還吃不定她?
至少,她到現在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報複他,出手傷他,說明她還有着情分……趙咫遙頃刻已經全盤思考了一遍——他這個人,就是總自以為算得很精,算得很準。
自信的朝她施禮,然後轉身策馬,背對着她浮起笑容:這個女人,總有一天他趙咫遙會領回去。
急,不如不急。
李純柏注視着他的背影,直到淹沒在這西域的黃沙。她在把視線右邊幾分,看着起起伏伏的沙丘,和遠處綠洲一般生機勃勃的燕雲城。
她摯愛的這片土地,将會迎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一段寧靜。
自此一別,二載過去。
燕雲軍一邊收着琰國的納貢,修養生息,一邊由城主李純柏帶在,勤加練武,磨砺訓練。她更潛下各路探子,去天狼國潛伏摸底,繪圖制計,然後将方案拿出來和十八騎讨論,暗暗準備将來對天狼的開戰。
“娘——”搖籃裏小李澈一聲清脆而甜膩的呼喚,就讓大帳裏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唉!”一直一臉嚴肅的燕雲城主頃刻就換上了溢滿地笑容,她快步走過去,晃晃搖籃,見裏面的兒子也在對着自己笑,他瓷白的臉上挂着兩個酒窩。
她真是開心至極——更何況因為愛護這個孩子,怕他發生什麽萬一,李純柏就算是與屬下密議,也要把他帶在身邊。
如果實在不能帶,她才會托付給阿簡,命他在她不在的那段時間守護好小主公。
天氣漸涼,大家注意保暖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