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協議(上)
協議(上)
前方是成左右排開的兩行燕雲悍将們,大聲喝酒,大聲勸酒,大聲交談,抒發着痛快淋漓。
而正中被他們擁簇着的,是高坐在最上頭的李純柏。
她微微注視着大家,時而微笑,時而颔首。手裏還勾着一壇酒,她不像部下們那樣拿碗喝,而是直接揚頭就灌。
常有烈酒飛濺在紅裙之上,寬大的裙裾猶如怒發的赤花,瑰姿豔逸 ,令人過目難忘。
看聶玄兩眉緊鎖,雙唇緊閉,燕雲城主在高處大聲呼喚: “陛下——”
妖媚的男子,笑盈盈擡起低垂的頭,向她飛一個眼色。
“可喜歡這歌舞?”她跷着右腿,弓起膝蓋問道。
聶玄鳳眼的尾角上挑,繼而又眨了眨,含笑回答她:“不喜歡。”
“呵呵,我們燕雲人,打西北黃沙裏生根,沒有陛下這裏的江南溫暖,縱然學起這邊的舞蹈,也還是粗狂。”一抱拳拱手:“陛下多擔待!”
聶玄左歪着腦袋,勾了勾右嘴角,似乎思考了一會,眼皮一挑:“朕要親自來歌一曲。”
喧嘩的帳內不約而同的寂靜下來。
“哈哈——”李純柏先豪爽地笑了數聲,然後慢慢轉成溫婉的笑:“那……本尊洗耳恭聽。”
聶玄不繼續睬她,自己跌撞着站起來,步伐搖搖晃晃走到中間,帶着渾身的酒氣。
突然彎腰,似攙了一跤似的往下倒——快觸着地了卻又沒倒,他的手指輕易一勾一夾,就挑走了一名樂師的築和竹尺。
又踉跄回到座位上,身子一旋半倚了下來。他左手按着弦,右手執竹尺,擊築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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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琰地方言,坐中除了李純柏,無一人聽得懂,只能憑着歌聲的悲亢激越,猜測其中深意。
除了李純柏。
她可是自小長在江南的花柳巷裏。
她臉龐上的神情,慢慢凝固了起來。
這聶玄,竟唱挽歌!
而且唱的是丈夫給先一步逝去的發妻的挽歌!
燕雲城主強壓怒火,把他的這首歌聽完。
琰帝倒是唱得動情,眉梢常勾,眼角時挑,兩只桃花眼似霧非霧。
來這裏,他還穿紫衣。歪歪斜斜靠在牆,敲着築,猶如雲樓半開壁斜白,嘴唇上自泛起笑意,微睇綿藐,無意間常常瞟她一眼,三魂裏夾帶七魄。
他不似趙咫遙清魂銷骨 ,邪态一出卻也是另一番孤傲卓絕。
燕雲城主只是手搭在扶手上,至始至終保持着微笑注視着他。
等他唱完,等他深深吸一口氣靠在牆上。
燕雲城主忽然從寬大的袖子內抽出一只卷軸,手一揮一揚,長軸于其面前盡展。
“陛下,簽協議了。”她莞爾笑道。
靠着牆的人,又自斟了一杯酒酌了,手複垂下:“朕要只同你一個人簽。”
“聶玄你——”
“阿簡!”李純柏呵斥住跳起來的阿簡。眼簾垂了一下:“你們先出去。”
“主公……”阿簡還要說什麽,卻被老槊一拉:“夠了,夠了。”
他撇了撇嘴,眼睛還是不住瞅李純柏,不能克制的擔憂。
諸位騎主都拱了拱手,躬躬身子,退了出去——除了阿簡,是被強制拉出去的。
帳內只剩下兩人。
一個是雄霸一方的燕雲城主,一個是君臨天下的琰國帝王。
“陛下,簽協議了。”李純柏又重複了一遍。
人走了,聶玄卻還保持着姿勢靠着喝酒,就是不動,一邊喝一邊問奇怪的語調說:“今天天潮,你說話這麽大聲,不怕傷口扯着疼?”
上次那場仗,燕雲城主左肩中槍,肋下呗直接戳穿——那一槍可是琰帝親自刺進去的。
李純柏不想去想,但是聶玄一提,她一直在痛的左半邊身體就控制着自己的大腦,去浮現當日的戰役。
那是兩軍首領相持時的駭人場景。
琰帝長槍一挺,她身子一躲,心口及時避開,肋下卻不可避免的被戳穿。然後,她起手一揚,想都沒想就劈下,将琰帝的右肩劈開一個大口子,整個刀刃都剁進去了他胸裏,縱是剛強男兒,他也頃刻昏厥……
回憶到此打住,她颔一颔首,淡散而道:“那怪不得陛下要灌烈酒解疼。”
神情自若注視着聶玄,仿佛那只是他捏造出來的疼痛。
聶玄卻猛然起身,三兩步急速朝李純柏走進,來勢洶洶……
“你什麽條件?”聶玄提筆發問。
“你割讓西北懷來,永清,安昌,項尖,堂葵五城,賠償銀兩一百八十萬兩,然後……”李純柏清晰目睹着聶玄慢慢閉上了自己的眼睛,眼角彎下。
他閉眼安靜的樣子,令她心裏突生恻隐之心。
便把“歲歲納貢,朝朝稱臣”的話默默咽了下去沒說,改口道:“然後,我燕雲與琰國,二十年內不再戰。”
聶玄沒有出言答應,猛然睜眼,銳利如蛇。他頭一動,兩側的發絲皆朝內偏過來,正好遮住雙頰,顯得臉型狹窄修長。
直露出魅惑的鳳眼,高挺的鼻梁,抿起的嘴巴,和那唇角的幾抹邪氣。
他忽然提筆疾書。筆走龍蛇頃刻寫完,然後把筆往地上一丢。
“劈啦”筆被摔得一響,就好像幹柴燒烈火,火芯子陡然炸開。
李純柏微微低頭,看了一眼那地上的筆。
卻聽見身旁的人笑了幾聲。
她擡眼,見他側低着頭,卻冷眼挑起看自己:“你贏了?”
幾絲仇恨,實在是很容易聽得出來。
他忽然自笑:“不過區區半年的仗,你和朕都要用數年來恢複。”
他說沒有贏家。
坐着的女人很淡定的看着站着的男人,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她連眼珠都沒有絲毫轉動。她平緩而清晰的吐出:“如果,本尊有一個更快恢複的辦法呢?”
“哼——”聶玄的頭更偏三分,徹底不去看她:“朕可不想去打天狼。”
“本尊誠心相邀,你都不去?”
“你打下朕的半壁江山,這叫誠心?”聶玄突然回頭,長發半遮半掩住臉,模糊了笑顏,變得意味不明。
李純柏覺得,這笑容似乎想勾着人跟他一同沉淪下去,沉到莽莽荒野霎,讓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本來的顏色,歸于悄無聲息的灰暗混沌。
她可不想這樣。深吸了一口氣:“本尊已經仁至義盡了。你要知道……你殺了我的孩子。”
“你殺了我的心。”
燕雲城主實在是不知道用什麽言語來對。
有恻隐,卻無半分動情——好像自趙咫遙之後,她的心已堅硬如鐵。
“哈哈—”聶玄卻突然放聲大笑了起來,大聲一吼,雙肩一振,紫衣揚起,青絲亂飛 。突然在剎那間伸出手,摟住了李純柏的後背。
“大膽聶玄,還不速速放下主公!”
李純柏叫燕雲的幾位騎主出去,他們卻哪裏有心思走遠,皆都在帳外候着。聽到裏面突發出聶玄的大笑,再有緊跟着數聲動靜。
便急忙火速都沖了回來,也顧忌不了李純柏的命令,掀簾撞入帳中。
不早不晚,正好撞見聶玄一只手環住了李純柏,另一只手擋在他們面前。
這分明就是挾持的姿态!
城主怎麽不動呢?怎麽不反手一撈,掀翻了琰帝?
阿簡心裏着急,眼睛望着望着,身子就不自知的沖了過來。
聶玄擋在李純柏身前的手卻疾速反手一揮,長袖生風,真氣掃的阿簡後退了幾步。
就是這幾步的時間,他吻上了她的唇。
當着諸位戰将的面,衆目睽睽吻上了她的唇。
腦袋稍稍左偏一點,極霸道的姿勢。他的身子環繞着她,好似将她包裹在一個深紫的帷幕裏,将她與外面的好也好,壞也罷,全部隔絕開來,只剩下一個他獨占的世界。
“聶玄,你!”如此冒犯城主,阿簡已不可忍。
聶玄聞阿簡怒吼,唇上卻勾一絲沒有聲音的苦笑。
他的确是要強吻她,用霸道的方式來問一問這個霸道的女人:問她為什麽,不願意和他聶玄在一起?
要知道,只有他和她才相匹配,才能是日月同照,相映生輝。
為什麽這世上最強的女人,不應該屬于這世上最強的男人?
他的感情已積滿腔膛,李純柏卻抑着不讓他發洩。
他不甘心地化作一個蠻不講理的吻。
只可惜,衆人皆以為他吻上了李純柏的唇,卻不是那是剛好被他的紫衣遮蓋住的假象。
聶玄自己十分清醒,清醒到能夠沒有一絲疑惑的告訴自己,他還差着那麽一點的時候,被李純柏點了穴道。
所以他現在,只是動不了而已。
但燕雲城主也沒動,不是嗎?她沒有從自己身|下離開。
聶玄不由動念:“我江南景美,尤其是此城。你可願與朕同游?”
他動不了,于是便說話。
“不願意。”
“你倘若願意,朕陪你一起打天狼,然後你和朕一起瓜分。”他終于開出了最勾人的誘餌。
“不願意。”
燕雲城主果斷再次回絕了他。甚至都不肯拖幾秒再回答,給他片刻等待的時間,來做美好的遐想。
聶玄嘴角的苦笑漸漸就淡了,最後淡到沒有。
他心頭浮起一個念頭:也許此刻,是自己這輩子最後一次這麽近距離的面對她。
他的長發垂下,幾捋發梢恰巧搭在了她的面頰上,劃過她的眉心,她的眼角,和她的唇。就仿佛不是他的頭發,而是他溫柔細膩的手,一點點愛戀的拂拭過。
從來良宵短,只恨青絲長,纏纏繞繞。
他心頭有這樣的想法,對着李純柏的一雙眸子裏,狠厲就越來越淡,柔情就越來越濃。
“可否喝上兩杯?”他突然問了這句話。
那日他就是這樣自己招惹上她,問她“萍水相逢,可否喝上兩杯?”
不過那場酒,真是以後都沒有的痛快。
因為四目相對,聶玄眼眸的變化,一絲不落全部納入李純柏眼裏。
在她眼裏看來,這變化真可怕。
燕雲城主心裏想的,和琰帝心裏想的,是完全不同的。
其實她之所以不抽身,是因為聶玄這個姿勢重心不穩,他又被點了穴,身子不能自控。李純柏如果抽身,他勢必會以一種狼狽的姿勢跌下去,面部朝地貼到地上。
雖然他是想冒犯她,但燕雲城主還是決定給琰帝保留一點顏面。
但是琰帝卻不識好歹,居然又浮起這種眼神!
我好像寫得越來越沒趣了,留言越來越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