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Chapter 4
那間雅間看着跟別的雅間沒什麽不同,實際裏邊大有乾坤。
裴斯年揚了揚眉,左右看了一圈,若無其事的擡腳過去。
世伯給他打電話的時候說,最近遇到一位志趣相投的小朋友,讓他也過來聽聽演奏的水平是不是真的高。
那位‘小朋友’指的應該不是桑榆,而撫琴的人,肯定是她。
爺爺說,她彈奏的《潇湘水雲》指法娴熟之餘,竟能解出其中韻味,他一點都不信。她确實有天賦,小小年紀就拿過不少她老家那邊省內的表演大獎,但也流于表面。
他一直覺得,除母親之外,唯管老先生彈奏的版本最為動聽。
走到約好的雅間附近停下,裴斯年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攔住送茶水點心的侍者,擡手指向隔壁的雅間,問他是否有人預定。
“沒人預定,先生您需要的話,現在就能開。”侍者垂着腦袋,恭敬答話。
“開給我。”裴斯年拿出自己的會員卡遞過去,沖他略一颔首,再次邁開腳步。
侍者接過會員卡看了眼,急急跟上去開門。
這一排的雅間原來是正房,改造後變成了三間相連的雅間,前頭兩間是連通着的,有一扇可以随時打開的推門,沒什麽特殊事件的情況下,那扇門通常不會打開。
不過聽侯宇說最近幾年會員的身份有些雜,什麽樣的人都有,隔一段時間這兒就會出新聞,全是群衆舉報,
進去看了一圈,他擡起手瞄了眼,拿出手機把鈴聲調成靜音。雅間的隔音很好,聽不到桑榆跟那女孩說了什麽,但她們想做什麽,很快就會見分曉。
過了大概五分鐘,手機有電話進來,耳畔如預期般傳來忽遠忽近的悠悠琴聲。
裴斯年邊接通邊往外走,順便将雅間的門鎖死。
章世伯和那位林總已經進了回廊,他揚了下手,挂斷電話站到門邊,示意侍者把門打開。
“斯年,這位是林總。”章孝儒笑哈哈的到了跟前,給他和身邊的林總作介紹。“他就是我跟你提過的侄兒,裴斯年,你叫他斯年就好,在仰光外國語大學當老師,順便做點生意,剛回國不久。”
“林總好,百聞不如一見,總聽章伯伯提起您。”裴斯年禮貌伸出手。
林總哈哈一笑,話裏全是誇贊。“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這些前浪,快要被拍到沙灘上去咯。”
“林總謙虛。”裴斯年跟他握了握手,請他們入內。
雅間內茶香袅袅,琴聲忽而如水流湍湍,忽而如松濤陣陣,一抹一挑,水光雲影,離別愁思铮铮入耳。
裴斯年微微擡眸,望向屏風的後垂首撫琴的纖細身影,回頭跟世伯說句靈氣十足,泰然入座。
他倒是看錯桑榆了,小聰明有,靈氣也有。
章孝儒聽的入神,對于他的點評頗為贊同。“小丫頭這曲《陽關三疊》彈的不錯,這指法練了至少十年以上。”
裴老是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系教授碩士生導師,裴斯年打小就聽古琴學古琴,母親也出身音樂世家,在古琴演奏方面聲譽極高。彈的好壞與否,他一聽就聽出來了。
林總含笑附和,眼看裴斯年似乎也有些入迷,懸着的心放下大半。
今天這事,有戲。
裴斯年靜靜聽到第三段,偏頭跟章孝儒低語一句,拿着手機開門出去。
進入隔壁,琴音亦戛然而止。他抿了下唇,星眸輕擡,似笑非笑的看着桑榆将連接兩間雅間的推門打開,她背對着他,小心謹慎地把門重新關上。
桑榆沒料到這邊會有人,轉身看到眼前多了道身影,生生吓到,後背重重撞向才關好的推門,本能仰起頭。
裴斯年上前一步,垂眸看她。大概是心虛,白皙透亮的臉頰隐隐起了層緋紅,淺淺的顏色一路蔓延開去,慢慢聚攏到她小巧的耳垂上,凝成血紅的顏色。
桑榆瞠目,黑白分明的雙眼睜大,眨了眨,又眨了眨,反應過來,随即扭頭開溜。
她今天出門肯定踩到狗屎了,不然怎麽會撞見他。看他的表情,分明是守株待兔,等她很久的樣子。
裴斯年早料到她會這樣做,手臂一伸,不由分說的摁住她消瘦單薄的肩膀,力道大的驚人,低沉清朗的嗓音染上寒意。“往哪跑。”
“放開我!”桑榆壓低嗓音,滿是膠原蛋白的臉頰猙獰皺做一團,似乎正強忍着火氣。
裴斯年眸光沉了沉,抽回自己的手,波瀾不興的吐出一句話。“在這等着,我有話跟你說。”跟着頭也不回的轉身出去,順手把門關上。
桑榆恨恨咬牙,對着他背影揚了揚拳頭,煩躁吐出一口郁氣。
B市這麽大,她怎麽走哪都會遇到他。
偏頭望向關緊的推門,腦子裏亂糟糟一團,熊熊燃燒的火氣熄滅下去,轉瞬被擔心取代。
林艾為了這次見面,臨時惡補了不少古琴演奏的知識,也了解過基礎的指法,但如果要見的人裏頭有裴斯年,豈不是要被啪啪打臉?!
侯宇說他從小就跟着師父學琴,斫制、修補的技術更是青出于藍。而且,以他蠻不講理的行事做派,發現自己跟林艾作弊,絕對會不留情面的怼林伯伯。
林伯伯最讨厭有人說他是暴發戶,雖然那是事實。
一牆之隔的另一邊。
裴斯年坐回章孝儒身邊,視線有意無意落到林艾身後的屏風上。
侯宇說,桑榆來B市8年了,拜師也有一年多,月底就能拿到本科畢業證,學的是美術而不是音樂。
老爺子的工作室書房裏有不少他的照片,她看過無數次都沒認出自己,應該……也不記得那件事了吧?
擡手按了按眉心,留意到世伯和林總相談甚歡,林艾臉上沒有絲毫的心虛,目光沒來由的發沉。
其實世伯跟林總的弦外之音,他稍稍一聽就門清了。
只是沒防備爺爺如此用心良苦,竟然真的到處拜托人給他安排相親,還自然得他險些分辨不出來。
要不是先撞見桑榆,他沒準會跟林艾把話挑明,讓她幫忙敷衍下老爺子。
坐了幾分鐘,裴斯年碰都沒碰林艾遞過來的茶,找了個借口,起身開門去院子裏透氣。
夕陽西落,海棠樹的影子被拉長,有風吹過,落在牆上的影子也跟着搖曳翻飛。
擡眸環顧一圈,無意間發覺桑榆也在院中,似乎正對着牆上的影子發呆,遂擡腳朝她走去。
老爺子這麽逼他,得下點猛料,他才會死心。
夕陽從附近高樓的縫隙的曬下來,染紅了整個庭院,桑榆單薄消瘦的身影籠罩其中,落在眼裏竟覺得有些不真實,像似風一吹,便會将她吹散一般。
裴斯年眯起眼,故意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停到她面前。
桑榆魂游天外,沒留意隔壁有人出來,直到眼前落下一道漆黑的暗影,視線裏滿是男人寬闊的胸口。
本能後退一步,她仰起頭,乍見裴斯年那張面無表情的臉,臉色白了白,轉瞬又恢複如初,壓着火氣平靜打招呼。“師兄。”
林艾要見的人裏頭,果然有他!
雖然脫去了黑色的西服外套,只穿着白色襯衫黑色長褲,整個人清清爽爽,站在她面前還是像座山一樣,周身都透着凜冽的寒意,眼底黑氣缭繞。
桑榆等了一會,不見他吭聲,遂揮開被他抓包的狼狽感,從容轉身。
裴斯年輕咳一聲,掀了掀唇,波瀾不興的語調。“明天就回工作室去。”
桑榆眨了眨眼,緩緩回過頭,譏诮勾起唇角。“你是在跟我說話麽,抱歉,我們不熟。”
她可沒拜他為師,憑什麽被他呼呼喝喝,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明天就回工作室去。”裴斯年神色淡然重複一遍,清冷低沉的嗓音聽不出半絲起伏。
侯宇給他打電話,說老爺子今年的體檢結果糟糕無比,他并不是太相信。跟着姑姑和姑父輪流給他打,故意欲言又止,他慌了神,當即決定回來。
他們祖孫之間,如今只有彼此。
八年的時間不長,睡睡醒醒就過了,但也不短。無數次午夜夢回,仍會想起被埋在廢墟之下,絕望等待救援的掙紮,想起來不及跟父母道別,便永遠陰陽兩隔。
往事幕幕,他們都沒錯,錯的是那一年那一天,正好發生了那樣的一件事。
他以為自己已經學會了放下,結果進了家門才知,老爺子只是想抱孫子,除此之外別的毛病啥也沒有。
既然已經回來,國內總公司這邊正好有事需要他出面處理,而他也需要接受最後一次手術,也就這麽地了。
至于生孩子,他壓根就沒考慮過,也沒資格考慮。
“你誰啊你。”桑榆揚眉,話落已是挑釁味兒十足地迎上他黑不見底的眸子,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兒有病就要去治。”
裴斯年居高臨下,隔着幾步的距離,望進她倒映着火紅夕陽的雙眼,把她藏在眼底的不耐煩和嫌惡看盡,眼底劃過一抹玩味。
她站直了堪堪到他下巴底下,也就165出頭的樣子。臉上起了一層淡淡的紅,小巧的鼻尖浮着薄薄的細汗,估計是氣的。
可惜她的聲音在中頻,他的耳朵因為前庭導水管堵塞,只能接收到高低頻,因此聽不太清,僅憑口型和表情大致判斷她的意思。
估計是侯宇那個大嘴巴跟她說過手術的事,所以她的諷刺對他說來,并沒那麽刺耳。反倒覺得她氣得要爆炸的樣子,比八年前初見那天有趣多了。
像只被欺負狠了,又反抗不了的炸毛小貓,再無半分冷靜淡然。
說起來,她也就是在侯宇面前裝一裝,真正是什麽樣,估計沒人比他更清楚。
上前一步,他低下頭,目光深深的注視着她,正兒八經的語氣,“剛才,我好像聽見你說,你要教我做人?”
桑榆詫異睜大雙眼,腦子裏像似有什麽東西炸開,只覺一股熱血從腳底升騰起來,瞬間化作熱汗打濕了後背。
他剛才聽到她跟林艾吐槽他了?!要不要這麽變态,竟然偷聽!
裴斯年将她驚愕的樣子盡收眼底,臉上的神色愈發嚴肅認真,那雙黑不見底的眸子深處,卻多了點點不可察的笑意在裏頭。“或者我給你弄杯熱茶過來,泡上六安瓜片,在這潑。”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桑榆無地自容的別過臉,懶得再理他,轉過身大步往回走,并拿出手機準備給林艾發微信。
“世伯有知情權,你的那位朋友,對古琴根本一竅不通。”裴斯年注視着她的背影,涼涼的口吻。“林總對這次的合作,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桑榆腳步頓住,深深的做了個深呼吸,退回他身邊,仰起頭冷笑勾唇。“那又怎樣?”
“不怎樣。”裴斯年讀出她的口型,雙眼微眯,卷起舌尖無意識的舔了下前牙,徑自轉身回雅間。
桑榆被他的話堵得又氣又恨,聽到腳步聲往林艾在的方向移去,整顆心都懸了起來,憤憤拔高聲調。“我會考慮!”
被人捏住死穴的感覺,簡直糟糕透頂,尤其這個人還是裴斯年。林艾真的很看重這次合作,一個月前就在惡補古琴演奏的知識,跟她學習基礎的指法,她沒法不妥協。
裴斯年腳步微頓,不置可否偏頭瞄她一眼,伸手拉開雅間的推門。她好像不知道,今天林氏父女是來相親的,而不是談合作。
桑榆恨不得沖上去踢他幾下撒氣,眼看他進去還把門關上,更是氣到要吐血。
渾身發抖地在院裏站了一會,光線暗下來,夜燈陸續亮起,暖黃的光線将庭院勾勒得朦胧又寧靜。
身上的熱汗褪去,有風吹過,後背涼飕飕的豎起寒毛。
擡眸瞥一眼隔壁雅間的推門,火氣又冒了上來,她何止想教他做人,想拿熱茶潑他,掐死他的心都有!
回到雅間惴惴不安的等了大概半個小時,那邊總算是邊散了,等不及林艾來找她馬上開門出去,緊張詢問結果。
林艾風情的沖她抛了個媚眼,跟着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大概有八成的把握,不過還是有點不開心。我老爹讓我來,居然是為了相親,我覺得自己要瘋了。”
“感覺怎麽樣。”桑榆放下心來,咬牙切齒的口吻。“有沒有春心萌動,被帥一臉。”
裴斯年的外形算是很出色的那種,又有自己的事業,品味也不低,跟哥哥韓定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願林艾別真的看上他,那種人活該單身一輩子。
“帥個毛線,我沖的茶他杯子都沒碰一下,全程撲克臉,搞得好像我撅了他們家祖墳一樣。”林艾口中發出一聲輕嗤,擡手看表。“帶你吃飯去,我老爹他們換地方了,咱也換,吃泰國菜怎麽樣。”
“都行。”桑榆揚眉,輕描淡寫的勾起唇角:“對了,他就是我跟你說的冷面獸,我的大師兄。”
“呃……”林艾哆嗦了下,看她的目光滿是同情。“你自求多福。”
她跟着老爹學做生意以來,見過不少商業人士,認識的精英也不少,從來沒人像裴斯年那樣,開口必冷場。
“你不幫我找回場子啊?”桑榆眨了眨眼,做可憐狀。
林艾直擺手,一副敬謝不敏的表情。“我寧願繼續死纏爛打追韓定,哪怕睡他一次也成,別的男人就算了,暫時不考慮。”
桑榆捂着嘴,忍俊不禁的笑出聲。
全天下最不嫌棄韓定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她了。追了這麽多年沒追到就算了,還被韓定拉進黑名單,凡是有她出現的地方,方圓五公裏之內,他絕不出現。
吃過晚飯,時間有點晚,桑榆回到公寓将近十一點。
洗漱完躺床上挺屍,卻怎麽都不睡着,好容易睡過去,又做夢。
“桑榆,你別睡,睡過去就醒不來了。”
“我好渴……身上好痛,左腳好像被壓斷了。”
黑暗中,那人努力的調整姿勢,一點點将她的頭抱起來,溫柔吻她。
幹的冒火的口腔裏,漸漸被散發着鐵鏽味的液體浸潤,撕心裂肺的痛好似也減輕了些。
許久,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又幹又啞的聲線,顫的明顯,“好點沒有?跟我說話,別睡過去,很快就有人來救我們出去,相信我。”
“我不睡,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嗯,你說。”
“我長大了可不可以做你女朋友?”
“好,等你長大了來找我……”
“說話算話……”桑榆嘶喊着坐起來,眼神空洞的看着床頭的小燈。
為什麽就是夢不到他的名字……擡手按了按太陽穴,她掀開被子下了床,開門去把挂在客廳的包拿進來。
中午她去買了新的紅繩,還沒來得及把對鎖系上去。
重新将對鎖戴好,她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游魂一般坐到飄窗的窗臺上。
我今天又遇到那個讨人厭的大師兄了,做壞事的時候被他抓到,還被他聽到我吐槽他的話,狼狽透了。桑榆編輯好短信發送出去,退出後點開微博更新了一條,并附上周六拍到的照片和挑選的方法說明。
回複完粉絲私信,遠處的天際線依稀亮起一線白。
把手機丢到一旁,她抱着腿,下巴支在膝蓋上,目光沒有焦距的望着窗外。
她覺得自己真的撞邪了,以前幾個月一次,甚至一年一次夢到那個人,最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幾乎天天夢到。
更可怕的是,那個人特別特別的像裴斯年。
那場災難,整個縣城的人幾乎都被埋在廢墟之下,他把她和那張琴都護在身下,又被埋了很久,怎麽能有好。
其實她也傷的不輕,腳踝上也留下了醜陋無比的疤,記得他說,如果死了會看到開在黃泉的彼岸花,她特意在傷口上紋了一朵,希望他看到的時候,能夠想起她。
因為這事,養母教訓她好久,說有紋身的女孩一看就不像正經孩子。
她沒有反駁,只是固執的堅持着,不去洗,死也不去。
後來不了了之,養母卻開始檢查她的手機,她的電腦,她的日記,生怕她在早戀。
這個習慣到現在都沒改,她随時會動她的手機,以致她不敢把那組號碼存在手機裏,也不敢存任何一個異性的電話,除了韓定和養父。
不知過了多久,小區裏中庭的景色露出鮮明的輪廓,整個天空都亮了起來。
桑榆動了下,慢慢活動酸麻的雙腿,起身去把放在衣櫃上的古琴拿出來。
琴面裂了好幾條縫隙,琴弦全部斷毀,琴轸也只剩三個,修補的難度相當大。
侯宇說漢木制成的琴,陰氣十足,若返陽的年頭不夠,則音色沉郁,撥彈時極易傷手。她倒是不在意這個,畢竟這是唯一能夠證明她曾有過家人的東西。
擡手撫上漆面完好的的地方,心底悄然浮起疑雲。
地震那年,那人上家裏到底要做什麽,她居然會把爺爺最寶貝的琴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