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漸至成空
漸至成空
眼淚落下,驚醒了裴玉,他騰的松開手,坐起身,一瞬不瞬的盯着榻上的人。見他只是不停的掉眼淚,卻不睜眼也不動,不覺慌了神——
“太醫!太醫!快宣太醫!”
年邁太醫在門外久候多時,只因裴玉一句“不得打擾”而被攔在了門外,正焦急萬分之時,聽得屋內傳來喊聲,忙推門進去。
只是尚未來得及說些什麽,就被裴玉喚上前:“快給朕看看,他到底怎麽了!”
陛下這般失态,李太醫還是頭一次見,但卻裝着視而不見,只依旨上前給白若來診治。
“回陛下,白七少已暫無大礙,再歇一下便該醒來了。”
裴玉聞言,緩了僵直的身子。突然意識到自己眼角濕潤,眉頭一皺,有些尴尬,忙道:“既是如此,你便先下去吧。”
“陛下,老臣尚有一事要禀。”
裴玉此刻并不心思搭理李太醫,心想無非是給他配置的解藥如何如何。剛才哭了一通,早就哭得心灰意冷,故而自己是生是死在這一刻早就是不值一提的事。
然而李太醫心知那事甚大,拖延不得——外邊可瘋傳了太子遺孤的事了!
裴玉見他不肯走,不由上了心:“到底何事?”
李太醫瞧了眼榻上之人,又掃了下門口的侍從,見裴玉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虛咳一聲,從袖中掏出一本泛黃的冊子,呈了上去。
裴玉翻着一看,是本醫術劄記,不解道:“這是什麽?”
李太醫道:“陛下,請翻至最後那頁……這是老臣翻閱當年罪人顧宗賢留下的醫書時找到的。”
顧宗賢當年是太子太傅,并有一身讓太醫院衆人自嘆弗如的精妙醫術,只是此人忠于太子裴瑾,在皇城驚變之後裴玉登基之時當衆抗議,結果被抄家問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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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玉對此人可是印象深刻,可是這最後一頁?
裴玉看了又看,直至手抖心顫。
李太醫知道他是看懂了,便壓低了聲音道:“據手劄上所說,當年太子可是無精之體,是不可能有子嗣的,顧宗賢醫術高明,是斷不可能診斷有誤的,如此,這遺孤又從何而來?”
李太醫是提醒裴玉,切不可讓阿貓阿狗冒充皇嗣,然而裴玉卻令有一番心事!
顧宗賢将此事藏得隐秘,若非偶然發覺,實難讓人知曉!而他既然知曉太子難有子嗣,卻秘而不宣,只怕是先皇後有意隐瞞!
那麽,當年秦自若産下的又是誰的子嗣!
裴玉頭暈目眩險先摔倒,一張臉瞬間慘白!他想起了十年前楓樹林裏,他們三人一起打獵,陷至森林迷了路,秦自若不慎從山上滾落,他一手抓住卻被連帶着一起墜下!然後,然後在那個山洞裏,一番情熱,他們做下了好事!
經那一事,他知曉秦自若對他并非無情,只是,她已有了裴瑾!
她說,已錯了一回,不能再錯了!
于是自那以後,她避他如蛇蠍!他便恨透了她的絕情!
只是,顧宗賢和先皇後既已知曉,卻始終不提,甚至秦自若有了身孕也毫不露端倪,這是多麽可怕的心機!
這可是欺君之罪,可是幹系着延國的命脈啊!為了穩固位置,竟不惜一切了!
裴玉的眸中閃現出灼人的光芒,蒼白的臉上也泛出了妖豔的紅,他擡頭看上上空,冷笑連連——父皇,您看看,這就是您寵愛至極的妻兒啊!為了他們的利益,他們不惜亂了血統啊!
可是很快他又收盡了笑意,他想起了那個叫白米的孩子——是啊,他怎麽沒想到呢,這孩子跟他多像啊!
可是當年他差點殺了它!
裴玉看向床榻,眯起了雙眼,他想知道,白沉歡是否知道這真相!秦自若死的時候,可是跟他在一起的!
裴玉又攥緊了拳頭,秦自若是知道的吧,可是到死她都隐瞞了!
瞞得他好苦啊!
“咳咳——”床榻上傳來動靜,是白若來終于醒了。
白若來睜了睜眼睛,終于睜開了,然後裴玉的臉就映入了眼簾。一襲華貴紫衣,一身淩厲氣勢,再不似夢中那個青衣孤傲的少年了。
恍惚間,只覺那個紫衣人走近,丢給他一本冊子,冷冷的問道:“白米是我兒子,你是不是也知道!”
白若來的雙眼因昏睡兩日而凹陷,因此竟也有了些深邃的感覺,只是這瘦削的臉上卻是顯而易見的迷茫。他看着劄記,思索着這句話裏的意思,從突兀到疑惑,從恍然到驚奇,琢磨了一個來回後,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怪不得在後來師姐總是避他不吉,怪不得在秘道裏欲言又止,怪不得白米不肖雙親,原來,如此啊!
他輾轉十年,颠沛流離,卻無怨無毀!他護下太子與師姐的血脈是為情為義不容辭!卻沒想到,兜兜轉轉半輩子,卻是這麽個結果!
他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可笑啊!
可是明明是如此可笑,卻偏偏怨不得誰。師姐臨死前有着諸多機會說出真相,卻至始至終不曾提起,她是愧對太子,死也要将這秘密埋下!又或者,她是怨極了裴玉,故意将他的孩子置于險境以考驗裴玉的良知——可是,可是孩子何其無辜!他白沉歡何其無辜!
裴玉見到白若來笑得凄涼,清醒過來,慌了神,“沉歡……”
喚了一聲又止,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白若來收斂起笑意,卻也沉默不語。
想起了什麽,裴玉又道:“沉歡,你把他藏哪裏了,你快告訴我。如今你可放心了,他是我的骨肉,我再不會傷害他!”
白若來定定的看着他焦急的模樣,卻不回答,翕動了下嘴唇,問道:“慕容擎反了吧!”
裴玉眼神一黯,剛想回答,卻聽門口一聲急報!
“陛下,慕容擎率着人殺來了!”
白若來身子一僵,看着窗外朗朗晴天,卻想起了十年前的大火連天!
皇城,又亂!
慕容擎已近癫狂,滿頭華發刺眼,嗜血目光可怖,一張弓繃至滿月,“嗖”得一聲,直射向城牆!
裴玉倉促退後,那支箭卻不是射向他,而是射向他身邊的——慕容燕!
慕容燕依然一身華服,卻發絲淩亂面容污濁,狼狽至極!當利箭狠狠破胸直穿心髒之時,她睜大了雙眸,是不相信父親居然會真動手!她想嘶吼,可竭盡全力,毒啞的喉嚨裏只發出一聲含糊又凄厲的聲響:
——嗷!
而在這絕望憤恨的絕響裏,她的身子一傾,從高高的城牆直直墜下,“砰”的一聲,粉身碎骨,只一雙鳳眼圓睜着,是死不瞑目!
“殺!”慕容擎毫不動容,厲聲怒吼!
頓時,萬千兵将齊呼:
——“殺!”
——“殺!”
——“殺!”
萬馬奔騰,地動山搖!箭如蝗飛,遮天避日!
白若來站在高樓上,望着殘陽似血,想着生靈塗炭。裴玉雖不讓他知曉外邊情況,但看着宮中每個人的行色匆匆焦急慌張,他對外邊的厮殺心如明鏡。
形勢不容樂觀,裴玉未能将戰局控制在最小範圍內,也沒有快刀斬亂麻的結束這場動亂,越來越多的人卷入,街頭小巷,荒郊空地,無一不是硝煙彌漫!
慕容擎的軍隊已殺入城,飛魚營禁軍悉數出動,然而始終勢力懸殊!
潛伏的釘子造成了或大或小的破壞,卻未成大業就被一根根拔起,撥皮挖骨統統遭至虐殺!勤王之軍奔走趕路,卻被慕容擎的勢力半道攔阻,死傷慘重!其餘鄰邊軍隊依然還在觀望,不到最後一刻,不動如山!
錦繡城,危矣!
裴氏皇朝,危矣!
白若來深吸一口氣,卻吸進了太多血腥。
風吹動衣衫撲撲作響,五月天,卻有了寒冬的涼。
“白七少,起風了,回屋吧。”一個仆從走至身側,道。
白若來轉過頭看着這人,蹙了蹙眉,是那張近日侍侯自己的仆從,只是聲音卻不對了。
正在疑惑間,只聽那人壓低了聲音道:“沉歡,是我。”
白若來的心頓時凝固了。
尋得隐秘之地,那名仆人揭下面具,露出一張并不年輕的面孔。四五十歲,淡眉薄唇,面容平常,卻有着令人不可亵渎的氣勢。
白若來雙膝跪地,雙目含淚——“師父!”
來人正是師尊第七徒,劍廬冷秋葉!
冷秋葉扶起白若來,也是動容,“沉歡,這些年,你受苦了!”
聞得此言,白若來眼淚奪框而出。
“不怕了不怕了,為師是來帶你走的!咱們一道離開這皇宮!”雖是十年不見,雖已長大成人,可在冷秋葉的眼裏,白沉歡還是當年那個在樹下逗螞蟻玩的白沉歡。
白若來卻問:“去哪?”
“有為師在,去哪都成!”冷秋葉很是篤定。
白若來有些猶豫。
冷秋葉看在眼裏,眉頭一豎,“你不願走?”
白若來不答,只問道:“外頭現在如何了?”
冷秋葉擺擺袖,道:“你放心,裴氏皇朝倒不了!”
白若來眸中閃過一絲欣喜。
冷秋葉癟了癟嘴,“劍廬已經摻和進來了,是幫裴玉那小子的……恩,是當年師父留給為師的密信,他老人家說十年後延國會再亂,讓我們助裴氏誅慕容……你小子別那麽看着我……對對對,是我對裴玉那小子有成見故意緩了兩天才将密信交出來,而且師父還寫明了不到逼不得已不得出手……不過我要不交出來,他們也照樣要去幫裴玉那渾小子了……”
白若來在冷秋葉的嘀咕聲中将緊繃的心放下了,然後他想起了什麽,又問道:“師父,您殺了易人王?”
冷秋葉臉色變了變,支吾道:“師父臨終時将你還活着的事告訴我了,又囑咐我不可去找你,為師就憋了好幾年!為師也不知道裴玉這渾球會找你,易人王的仆人找到我時才知道大概。易人王在被抓時用指甲在椅子上刻了字,說不能救就殺了他,為師本事有限,又見他被折磨的生不如死,就就咬着牙下了殺手……”
冷秋葉說着輕松,但白若來明白,師父的內心痛苦極了。
冷秋葉又一拂袖,道:“不說了,咱走吧,這皇宮我一刻都待不下去。”
想到了什麽,冷秋葉又問:“二師兄讓我問你,太子遺孤到底是不是真的?自若那丫頭是不是真的還有個孩子活在世上?”
“是真的。”白若來垂下頭,“但那孩子不是太子的,而是裴玉的。”
冷秋葉瞪大了眼睛,嘴張的可以吞下一個雞蛋,“他他他現在在哪裏?”
白若來想了想,回道:“他在七星梅園的秋素白手上。”
冷秋葉的眼睜得更大了。
白若來下了決心,道:“師父,您去接他吧,我留在宮裏,不走。”
冷秋葉眼睛要睜爆了,随後一巴掌就拍向白沉歡的頭,“你這是要做什麽啊!”
那巴掌看着厲害,其實一點不疼,白若來輕輕笑了笑:“師父,沉歡活不了多久了,哪也去不了了。”
“啊?!”
“太醫說我是油盡燈枯,好好調養也不過二三年的事了。只是我這身子自己知道,只怕也就半年而已了。師父,您去接那孩子走吧,等到一切安穩了,再把真相告訴他,問問他的想法,再作打算。那孩子已經長大了……”
冷秋葉哽咽,“你自己告訴他去!”
白若來笑得更苦,“徒兒沒臉見這孩子了。”
冷秋葉看着白若來,知道他是心意已決了,不由又是痛心又是無奈,“這到底作了什麽孽呀!罷了罷了!我便先去找那孩子,回頭再來找你!你給我好好保重!為師可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為師可就你一個徒弟,還等着,還等着你給我養老送終呢!”
話至這裏,卻是發顫了。冷秋葉不願徒兒看見自己紅了眼眶,忙轉身帶上人皮面具走了。
白若來望着他的背影,輕輕嘆道:“師父,請恕徒兒不孝。”
冷秋葉曾經接到過秋素白的挑戰書,在險峰上還比試過一場劍。只是因為行事隐秘,江湖中無人知曉。對于秋素白的劍法冷秋葉是深為贊嘆的,但對于他的品性,冷秋葉始終保持緘默——秋素白太過滑頭太過好色太過放蕩,如此種種,還是敬而遠之的好。只是沒想到自己一向乖巧正派的徒弟居然和他有瓜葛,冷秋葉不由豎起了兩條淡眉。
錦安城早已一片混亂,冷秋葉費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在城西尋到秋素白。只是沒想到他剛提起“孩子”兩字,秋素白就哭喪個臉說出了兩個字——“跑了!”
原來那天白米在門外聽着穆雙和秋素白的談話,聽出了些疑問,便開始詢問秋素白。然而這些事被嚴令不能提不能說,所以秋素白就随便扯些話敷衍着。白米當時表現的信以為真,一副乖乖巧巧的樣子,秋素白沒跟小孩子打過交道,以為是糊弄過去了,所以就放下心來了。誰知這孩子機靈的很,見在他嘴裏問不出什麽,便尋思着別的法子,轉問別人去了。這拐彎抹角一陣問,任誰都覺察不出什麽,更何況白米又專挑那個人懶話多的王叔,所以等到秋素白發覺,白米早已對當年那些事知曉的一清二楚。
等到裴玉放出風聲——白沉歡回了宮,太子尚有遺孤,白米就更加不對勁了。只是當時秋素白忙着追蹤查探消息,無暇多管,只命人好好看着。這一疏忽,就出事了,在慕容擎掀起動亂那天,在全城混亂院子裏的人想着避開的時候,白米敲昏了仆人,跑了!
秋素白吓得不輕,看着穆雙暴怒的樣子,忙命人在皇宮守株待兔,又命人四處搜尋,卻始終見不到人影。
冷秋葉聽完秋素白所述情況,急道:“如今城中大亂,刀箭無眼,這孩子不會……哎呀,你這人就是不靠譜!”
秋素白照管不利,更是佐證了他品性不佳!
只是,白米到底跑去哪裏了?
城北亂墳崗,一個黑衣男子坐在一個墳包上嚼着幹硬的餅,面無表情,眼神空洞。他的右手纏着布,布上有殷殷的血跡。
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坐在他的不遠處,臉上髒兮兮的,帶着淚痕。男孩始終盯着吃餅的男人,右手緊握着一把木劍,目光中貯滿了恐懼和憤恨。
男人感受到了男孩的目光,可是他懶得搭理。身上的傷太多太重,他已顧不得太多了。他筋疲力盡了,好想就這麽躺下,跟埋在墳地裏的那些人一樣,長長久久的睡去,可是,他不能。
他放不下心啊!
掌櫃的,還被囚禁在深宮之中呢!
他要救他出來!
哪怕,讓自己死了也無所謂!
老五沒想到自己會活着。當他舉起袖中刀刺穿自己心髒的時候,他就抱了必死的決心。可是沒想到,到紮入半寸就被一雙手奪走了,而那雙手的主人,正是被“借刀”的那個侍衛。那一刻,老五很後悔當初沒一刀殺了他。
等到被壓入大牢的時候,老五也沒想到會活着,他做好了被折磨至死的準備,可誰知在他昏昏沉沉之間,大牢中闖入了一批黑衣人。那批黑衣人身手不凡,為首的一個更是出手驚人,一幹侍衛轉瞬被屠殺殆盡,他們卻毫發無傷。然而老五只是漠然的看着這一切,因為從他們的目标來看,他們是來殺他滅口的!
老五依然做好了死的準備,可誰知,為首那人一劍刺來,卻只是砍斷了他的鎖鏈。然後一言不發的拎着他出去了。
帶至一個安全地,那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張俊秀的容顏,他說:“釋竹哥哥,我是釋珠。”
釋竹,是老五的本名,流空釋竹,是老五在鬼族的姓名。這個名字,已經有很久很久沒人叫過了。而釋珠,流空釋珠,卻是他的親弟弟!
當年将一碗毒酒端給他的親弟弟!
老五恨不能殺了他,誰知釋珠一把跪下,說當年他并不知道酒中有毒,是堂叔讓他端來,說是補身子的。他得知真相後,一刀将堂叔殺了,然後逃出去想要尋老五,可是始終沒尋到,無處可去時遇到了飛魚營裏的人,然後就入了飛魚營。
老五面無表情的聽完當年發生的事,然後在心底原諒了這位已經不夠親近的弟弟,畢竟,裴玉要他來殺人滅口,他卻逆旨放了他。但老五沒按他說的遠走高飛,他拿了他給的藥,拿了他給的銀子,換了身衣服買了把刀,又回了錦安城。
他回了一躺面店,可已經空空如也。對門的何掌櫃說掌櫃是被馬車帶走了,老五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白若來是被抓進了宮。
他很想殺進皇宮将白若來救出來,可是他沒力氣了,傷口未痊愈,又不得休養,已經發了炎化了膿,愈發的厲害了。
硬闖不成,只有再想法子。于是,他想起了白米。
裴玉一直要找太子遺孤,他把白米交出去,就能換白若來平安了。
老五知道白米在一個叫秋素白的人身邊,可是他不知道秋素白到底在哪裏,城裏又亂起來了,他四處尋找,有些着急。然後,他就在人群裏看見一身狼狽的白米……
老五咽完了最後一口餅,站起身,嘶啞着嗓音道:“走吧。”
說完徑直走了。
白米不敢反抗,拖着步子跟上去。
白米的心裏是害怕的,眼前的老五好像變了一個人,再也不是那個嚴肅卻疼愛他的老五了,他變得陰沉可怕,而且,他還開口說話了。老五是個啞巴,怎麽會說話呢?白米覺得自己被隐瞞了好多事,親生父母,殺父仇人……
當得知爹爹不是自己的爹爹的時候,白米覺得整個天都要塌了。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呢?可是一切都再說明這是事實!
他不叫白米,他叫裴蘊秀,他是當年太子的遺孤!他變成白米,是因為那個叫裴玉的人!他殺了他的父母,謀朝篡位,還害得爹爹改頭換面潦倒如此!他是個壞蛋,是個被天下人唾罵該千刀萬剮遺臭萬年的人!可是裴玉那麽壞,爹爹怎麽不讓自己去報仇呢?還不讓自己習武練劍!他想着秋素白的那些話,知道大概是爹爹喜歡那個裴玉,故意不讓自己成材威脅到那個裴玉……可是爹爹怎麽可以這麽做,那是殺了父母的仇人啊,那是大壞蛋大惡人裴玉啊!
白米想不通,死活都想不通!
而且,而且爹爹說話不算數,都過了這麽久了,也不來找他!君子言而有信,爹爹言而無信,就不是君子,是騙子!那他還有多少事情是騙人的呢!
爹爹被抓進了宮,是因為裴玉要找他的下落,裴玉那麽壞,會不會折磨爹爹呢?爹爹會不會說出自己的下落呢?爹爹身子那麽弱,經不起折磨了!那便進宮去找爹爹吧,問問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如果他真的不是爹爹的兒子,如果爹爹真存了私心,那麽,他就跑到裴玉跟前,大聲告訴他“我就是太子遺孤,你放了我爹爹”。
不管爹爹是不是偏着那個裴玉,他也要拿自己換回他,好歹,報了這十年的養育之恩!
白米就這麽想着,然後想法設法發跑了出來,誰知還沒走多遠,就被老五抓走了。是的,抓,老五就這像只小雞一樣惡狠狠的把他抓着,帶到了這片亂墳崗,又陰沉沉的告訴他,會拿他将爹爹換出來!
雖然他是要進宮把爹爹換出來,可是那是他自願的,而不是被別人逼迫着的,更何況,逼迫他的那個人,還是曾經他視為至親的老五!
往昔的疼愛統統沒有了,剩下的只有厭惡與嫌棄!白米想不通,那個給他翻着花樣做好吃的老五,怎麽能這麽狠心的送他去死呢!
白米覺得好絕望,好無助,傷心的哭了又哭!
可是老五只是面無表情,目光冰冷。于是白米知道,哪怕他哭死,都是沒用的了!
于是,在哭完之後,像是墳地裏的陰森鬼氣侵入皮肉滲透骨髓,在他的心上生出了怨,生出了恨。
白米那雙眸子,在瞬間變得不再清澈。
錦安城裏屍橫遍地,血流成河。幾路援軍已到,裴玉終于松了口氣,奈何這氣一松,便頭暈目眩昏了過去。本已身重劇毒體虛至極,又不眠不休三天三夜,精力終于到了終極。
然而就算是昏迷亦不敢徹底放松,只兩個時辰便醒了過來。
裴玉睜開眼,一陣恍惚,看着榻邊的白若來,竟悠悠一笑:“沉歡,我剛夢到我們初見時候了。這十年裏我一直想憶出那日模樣,卻怎麽也想不出。沒想到剛才一睡,竟夢了個清清楚楚。那天你穿着一身白衣,坐在樹上,好像也是這時節,花開了一樹,是粉粉紅紅的,漂亮極了,你就藏在這花裏,露出一張比花還漂亮的面孔……沉歡,我那時面上不動,心裏卻嘆着,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人,特別是那雙眼睛,明亮的,幹淨的,靈動的,就跟不屬于這塵世一樣……”
說着說着,裴玉又掉出一滴眼淚,“沉歡啊,到底是我害了你啊!”
白若來靜靜的看着他,不聲不響。
正在這時,顏翡進來,觑了一眼白若來,而後對着裴玉沉聲道:“主上,鬼刀老五帶着那個孩子進了宮,要見您!”
聞得此言,白若來瞬間坐直了身。
周身周骨都如針紮似的痛,可老五依然挺直了腰板,走得穩重。他的手抓着白米的脖子,是随時要掐死的準備。白米一張小臉慘白,看到白若來後,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又瞬間熄滅,因為他看到了白若來正跟另一個人站在一起,而那個人,顯然就是大惡人裴玉。
“老五!白米!”白若來卻是驚慌失措,他不知道老五怎麽還活着,裴玉不是說他自盡而死了麽。白米又為何在他手上?秋素白呢!穆雙呢!
白若來心驚極了,老五這架勢,是擺明了要拿白米來換他,曾經最害怕的事,一直再避免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白若來暗嘆一口氣,覺得無力極了。
老五看到白若來安然無恙,放下了心,而後緩緩說道:“你沒能殺了我,我現在把他帶來了,你放了他!”
這話,是對裴玉說的,然而聽在白若來的耳裏,又是一番驚心動魄。
“你要殺了老五?”白若來問裴玉。
裴玉臉上晃過一絲不自然,“當時他被抓住,我怕他暴露了你的身份……”
所以才派人去殺人滅口!
白若來一陣暈眩,目光中又是冰冷一片。
這時一陣抽泣聲傳來,正是白米。他看着白若來,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淌,“爹爹——”
一聲喚出,白若來與裴玉皆是一震。
“爹爹,你說話不算數,你說了會來找我,我們拉勾了,可是你食言了,爹爹,你騙人!”白米哭得肝腸寸斷。
白若來心痛極了,卻不知該怎麽安慰。在那個時候,他是想着一去不回的,那個勾,本來就是騙人的!
“爹爹,你為什麽要騙我!嗚嗚嗚,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什麽都要瞞着我!我不是白米,我是裴蘊秀!我的爹娘是太子裴瑾,是秦自若!是這個大惡人裴玉殺了他們!他殺了我親生爹娘,他把我們害成這樣!爹爹,你為什麽還要幫他!為什麽不讓我報仇!嗚嗚嗚——爹爹,他是壞人啊!”
稚嫩孩童的哭訴聲在空廣的宮殿裏回蕩,震痛了白若來的心——到底,白米還是知道了!到底,白米還是責怪他的!
至親至愛,不過自私自利!白若來的心在泣血!
裴玉整個人也怔住了,他沒想到在這個孩子眼裏,在他的兒子眼裏,他是個“大惡人”,是個“壞人”!
他顫着心,挪着無比沉重的步子走到白米身邊,蹲下,抓着他的肩,想說些什麽,可是嘴皮子一直再發抖,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他的孩子是誤會了,是還不知道真相,是還不知道,他真正的爹,就是他口中所說的“大惡人”!那麽他解釋了,說清了,就好了。
裴玉翕動着嘴唇,尋思着話頭,半晌,顫聲道:“孩子,我才是——”
話,說不下去了。裴玉感覺胸上一疼一麻,低頭一看,一枚銀針紮上了心口,不偏不倚,正正中中。
難以置信的擡起頭,卻見跟前的那個孩子,一臉怨恨。他的手上舉着把木劍,木劍的尖已經開了,露出一道細槽,細槽裏是幾根發着銀光的針。
白米看着一針刺中,抿緊嘴唇,狠下心,連連按下了柄上的機關!
木劍殺不了人,木劍又殺得了人,我在裏面設了機關,裏面藏着十根毒針,如果你遇到危險,就按下柄上的機關!——老五在給他木劍的時候,就這麽跟他比劃過!
這件事情,除了老五,除了白米,再沒人知道,包括白若來!
沒人發覺異常,沒人看到裴玉發青的臉色發紫的嘴唇。他已身中劇毒,再不能加半分,如今十根毒針直刺心髒,是回天乏術了!
裴玉笑了,十年前,他弑父,十年後,他的兒子殺了他!
因果輪回!
報應啊!
指甲嵌入白米的肩膀,白米受驚又吃痛,手中木劍脫了手。
木劍墜地,裴玉整個人也再撐不住,倒了下去!
“主上!”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顏翡,一把撲到裴玉身邊。
站在邊上的李太醫眼尖,立馬看到了裴玉心口上的幾枚銀針,待看到裴玉那變了顏色的面色之後,一身汗滋出:“不可啊,陛下可是您的——”
一語未閉,只見裴玉如回光返照般,猛得抽出顏翡腰中劍,直扔向李太醫!
喉間“咕嚕”一聲,吞下了這輩子所有的話。李太醫滿口血吐出,直落到插在心口的劍上,然後腳一蹬,脖子一歪,死了。
裴玉抓着顏翡的胳膊,奮力站起身,“來人!筆墨伺候!”
白若來看着裴玉在桌案邊奮力疾書,整個人似被釘在了地上,再不能動彈!
白米殺了裴玉?!
裴玉殺了李太醫?!
為什麽!
為什麽!
裴玉耗盡最後的力氣寫完最後一個字,然後顫抖着放下筆,顫抖着拿出印,再重重的蓋上。
一份遺诏。
一份罪己诏。
遺诏上,立太子遺孤裴蘊秀為儲!
罪己诏,斥自己謀朝篡位天理難容!
不能讓他知道自己是弑父的兇手啊!他還小,一輩子,還太長啊!
顏翡已是泣不成聲,躲藏在陰影中的暗影,也是淚流滿面。
裴玉心滿意足的阖上诏書,遠遠的看着那個跟自己如此相似的孩子。然後艱難的移開視線,落在白若來的臉上。
那一年初見,他終于在有生之年憶起了。
輕輕一笑,千言萬語皆落盡,前塵往事,終成空。
一口血噴出,裴玉垂下頭,再不擡起。
“師兄!”突然間,白若來迸出一聲哀嗷,滾滾眼淚,齊齊淌下……
【正文完】
這章是今天碼的,已經很久沒有一天碼過這麽多字了。就是奔着一個完結。如今完結了,松了一口氣。
想要說很多話,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很久之前就想寫個古耽,在我寫古言的時候,也就是差不多一年前。後來一直擱淺,直到有一天,想起了白若來這個人物。平淡,從容,卻有着數不盡的苦澀辛酸。通常都是因為喜歡一個人物開始寫一篇文,這篇《一枕浮歡》就是這樣誕生的。
剛寫的時候,一度想着坑,不是因為冷,是怕堅持不下去,因為那時候沒有大綱,只是信手寫,而且心情狀态也不穩定。可是亦塵你卻對我說——不能坑,你坑了我會哭的,我會恨你的!
亦塵,我的小塵塵,你從我的古言開始一直陪伴我,我很開心,也很感動。我卡文厭倦寫文的時候,一次次的找你吐槽唠叨,你也從不厭煩的開解我,鼓勵我,甚至陪我想情節。你可知道,這文到現在,早已經偏離了我的初衷了,只是因為你提了一些建議。所以我總想,這篇古耽是西皮基友讓我開的,卻是你讓我堅持寫完的。我感謝你,發自肺腑的!
然後還要感謝那些用留言溫暖我的萌妹紙們,魚萌,冷,123,路人甲,二貨,南索,土豆安妮,kar,silvery ,皮皮,羅馬貓,花葉,棉花,寶石花,yfy,沉明,欽柳 ,謝小筆,流火七月,甜咪咪,xji ,159,念叨,瓜瓜,雒,張子虛,beifangfeiniao,wuwu,??,gh......(如有遺漏,請抽打!)雖然你們之中有的只出現過一次,雖然有的只出現了一陣,但是我一直安慰自己,你們還在,只是霸王我(偷偷戳一下)-------倫家都完結了,乃們就粗來透一下氣咩,老潛水傷身體噠~
好了,矯情完了。繼續說回此文。兩個半月,終于寫完了,比計劃中晚了半個月,不過幸好沒坑沒爛尾,至于BE麽(我是不會承認這是BE的!),其實我覺得是最好的結局了,當然,還有番外。
番外這個東西,其實琢磨了兩個,到時候寫哪個,就再說了。
這文挺虐的,你們不說我都知道。我基本上總會被我家西皮吼——你不寫虐會死啊!然後我可憐兮兮的耷拉着腦袋說——會死的TAT。
不過,嗯,這大概會是我最後第二個虐文了,還有一個框架都打好了,就是懶得寫,傷了元氣了,該換換口味。所以下一個,應該是輕松HE的,至于寫什麽,初初在腦子裏成了型,還沒最後形成具體框架。琢磨着,不久之後就會再開新了。
最後的最後嘛,還是厚着臉皮丢上專欄鏈接,打滾求收藏(我不會告訴你們我一直盼着作收破百!)
老蘇的打鐵鋪子一個不會賣萌只會埋頭寫文的坑爹作者
收藏一下,開新文就能早知道啦!鞠躬~抱拳!
嗯,姑且就說到這吧!祝大家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