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江海寄餘
江海寄餘
說了死生不見,想着一走了之,誰知冥冥中注定了所有,半點由不得人。
白若來只覺身處驚濤駭浪之中,被沖擊的人神分離,不知今夕何夕。如何收了手不自知,如何站起身不自覺,天旋地轉,落魄失魂。他只怔怔的看着眼前人,疑是夢裏。
可是指甲嵌入掌心卻是疼的,耳畔的言談聲也是真的,不是夢啊!
裴玉……裴玉……
裴玉!
我竟又見到了你啊!
白若來強抑住顫抖的心,可那眼眶的酸疼他是怎麽都壓不住!
十年了!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啊!
霍然間,白若來又覺渾身冰涼。十年,多麽意味深長的字眼,帶着難以割舍的情念,卻也帶着隐姓埋名的決絕!
白若來深吸一口氣,定了神,醒了腦,将一切波瀾撫平。
十年辛苦,不容閃失!
那麽,他怎麽會來了?
白若來轉頭,聽得裴玉正在詢問白米的年紀,問他是否撞疼了。白米也是一副乖巧聰慧模樣,連連抱歉說自己莽撞了。
白若來不知其來意,心中複雜,觀其言行,又覺他不過途經此地,并未認出他來。心中忐忑,也不知該如何招呼,索性站着不動,不發話,然後暗自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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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玉身後只跟着兩個人,都是生面孔。拿着餘光瞥了眼門外,也沒發覺還有隐匿的人,那這是微服出行了?
倒真是微服,只一身墨綠便服,毫無修飾。但到底是居于高位帝王身,縱使身着樸素無華的衣衫,依然透着些不可冒犯的高貴卓然之氣。
只是,到底是十年過去了。
裴玉——老了。
還是一張白皙如玉的面容,眉宇間卻有了十年前沒有過的沉穩滄桑。
白若來想着,裴玉也到了而立之年了。
白若來看得出神,沒在意裴玉已回過頭來,冷不丁的對上那雙深邃黑亮的雙眸,心一顫,連忙虛咳了聲,喃喃問道:“幾位可是要吃面?”
此時尚早,遠不到吃午飯的時候,可是若不是吃面,又為何跑來這店裏?
裴玉聽後一怔,看了下店堂陳設,又退後擡頭看了下招牌,道:“竟是家面店。”
原來他是一路過來看字畫,不看招牌的一家一家的進。
意識到自己走錯了,卻也沒打算退,徑自走進內,道:“正好有些乏了,便在此歇一歇吧!”
說着又看着邊上的白米問:“這是令郎?”
白若來點點頭,“是。”
這一聲,前所未有的生澀。
裴玉卻沒在意,只淡淡道:“令郎甚是活潑可愛。叫什麽?”
白若來頭皮一緊,回道:“白米。”
裴玉愣了愣,随即笑了,“白米?倒是個有趣的名。”
白若來幹笑:“胡亂取的,小戶人家,娶個賤名好養活。”
裴玉不置可否,又毫無預兆的嘆了句:“倒也是姓白……”
白若來立馬心驚,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知他不過随便一句,這才放下心來。
看裴玉的話題一直圍繞在白米身上,白若來心驚肉跳,直想遠遠打發走他,所以撿着一個話題的空檔,便對白米說道:“白米,去看看你老五叔怎麽還沒回來。”
下意識的,他不想白米跟裴玉多接觸。
白米聽話,跟裴玉告辭後一溜煙的跑了。
白若來見裴玉盯着白米的背影好一會兒,目露慈愛之色,背後不免冷汗涔涔。想着轉移他的注意力,便問:“要不要吃點什麽?”
裴玉剛要回答,突然捂着嘴咳了起來。身後侍從一驚,上前給他拍背順氣,另有一個從懷中掏出瓶子倒出一粒藥丸喂他服下。
白若來見他咳得劇烈,甚至把原先蒼白的臉都咳紅了,不由又是驚疑又是心疼。
方才見到裴玉,就覺他瘦削很多,臉白如很,卻也沒多想,以為是被那一襲墨綠色長衫襯着的緣故,此刻見他劇咳不止,暗道不妙。所以待他舒緩過來,詢問道:“可是身體不爽?”
裴玉瞥了他一眼,答道:“無甚大礙,偶感風寒而已。”
白若來覺得自己露了焦急,也不再多問。
裴玉轉而又道:“你這開的是面店,便給我下一碗面來吧。”
老五不在,白若來只得自己動手。
手忙腳亂的做了份魚丸面,又打了兩個荷包蛋,灑上蔥末,濃香四溢。
只是端着出門的時候微微恍惚了下,情不自禁的他就做了這樣的面,只是他是否還是當年那個愛吃魚的九殿下?
出來時見裴玉正負手站在牆邊看着一幅字畫。
那畫是白若來收拾東西時翻出來的,出自無名之輩之手,算不得什麽佳品,白若來挂着它,也不過是因為這江海寄餘生的寓意。
“面好了。”
放下碗,白若來退回了櫃臺後。
裴玉坐下,目光卻還停留在那畫上。
白若來不禁問:“可是喜歡這畫?”
裴玉卻說:“不過是喜歡這江海寄餘生的寓意罷了。”
白若來便一時沒話說了。
裴玉,竟會說這樣的話?
裴玉看着桌上熱氣騰騰的魚丸面,卻沒什麽反應,只是在嘗了一口後,眉頭微微的皺了下,但是很快又舒展開,繼續吃了。
白若來一顆心正提提放放不得松懈,那邊的侍從卻是喜笑顏開。
“主子,您終于有胃口了。您可好幾日沒正而八經吃東西了。”
那人激動萬分,裴玉神色淡淡,“手藝不錯。”
白若來僵笑,心有所思。
裴玉吃飯時謹守食不語的古訓,将一碗面吃的沉默無聲。雖然他從來如此,但白若來看着,還是覺得有些東西,似乎變了。
裴玉,不再是他認識的裴玉了。
原來裴玉少言,卻不覺沉默,如今不但沉默,甚至有了肅穆的感覺。
高高在上,卻又冷冷清清。
是不是自古帝王皆如此?
白若來不懂了。
他想,裴玉是寂寥的吧,他做九殿下的時候不快活,現在做了君王,也不見的有多快活吧。
江海寄餘生,他是不是厭倦了呢?
本以為他吃完了就走了,誰知他放下筷子又開始說起話來。
“前兩個月來時還沒有這家面店的。”
“是,上個月才開的。”
“你的手藝挺好。”
“你喜歡就好。”
“它讓我想起一個故人,他那時侯下的面差不多就是這味道。”
白若來神色不改,“這就是個家常面,普通的很。”
“家常……”裴玉念着這兩個字,神色一下子晦暗下來。
白若來以為他還要說些什麽,誰知他站起身竟是要走了。
“出來很久了,回去吧。”
裴玉前腳剛走,穆雙後腳就來。白若來還來不及回味這場突然乍到的戲碼,就得打起精神應付可想而知的又一番癡纏。
但很顯然,這一回,白若來想錯了,穆雙并沒有來纏他。
“掌櫃的,出事了!”穆雙神色凝重。
白若來眼皮一跳,聽着下文。
“我本來很早來了,半路被秋素白喊了回去。他從江南得到消息,你爹和你大哥被抓起來了!”
“啊?!”白若來神色抖變,“怎麽回事?”
穆雙道:“說是你家販私鹽鐵,私鑄軍器,意圖——謀反!”
“怎麽可能!”白若來斷然否決道。
他白家從來做的是正當生意,清清白白,奉公守法,光明磊落,如何能做出這犯法之事!又如何能扯上這謀反二字!
荒謬!
太荒謬了!
“确實荒謬!”穆雙拉過白若來,低聲道,“此事尚處隐秘狀态,飛魚營也只是将伯父跟大哥抓走,并未大肆搜捕,一切都未昭告天下,目前知曉者恐怕寥寥。秋素白消息靈通,這才打探出了消息……”
白若來不聲不響,心潮跌宕。隐隐的,他發覺了其中的問題。
穆雙的話證實了他心中的想法,“秋素白懷疑,這是裴玉為了引你出來,又下的一步棋!”
一瞬間,白若來五內俱焚!
穆雙火上澆油,又道:“秋素白查出,那些罪證能被查出,是飛魚營栽贓陷害!”
白若來閉上眼睛,無力自持。
他還沒來得及回味這久別重逢的喜悅,一盆冷水就從頭兜下淋了他個冰涼徹骨。
方才,他只記得了他的好,記得了他與他的那些年,他為他心疼,為他柔情滿懷,卻渾然忘記了,這人不值得心疼不值得柔情!
他的手上,可是沾染了血啊!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冷血無情的人啊!
為了目的,他是不折手段的呀!
裴瑾!師姐!易人王!都是因他而死的啊!
現在,連他白家都不放過了!
裴玉對自己,是真的半點情分都不念了,可憐他這十來年,一直念念不忘呵!
白若來覺得可笑至極,想笑,卻抑不住心潮翻覆,一口血噴了出來。
耳聽得穆雙驚慌失措的喊着,卻再不能應答,頭一沉,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已是午後。
白若來夢到了自己還是白沉歡的時候,穿着一襲大紅衣裳,塗脂抹粉的唱着什麽,似乎是那出讓他淚流滿面的《君王令》,似乎又是別的吵吵嚷嚷的什麽。而在這吵嚷裏,他似乎看到了裴玉站在秋葉齋他的房舍門口,一襲青衫,漫天彩霞落滿身。轉而這彩霞又變成了沖天火光。大火肆無忌憚的燃燒着,燒得他的心都幹了,要裂開了,他痛得渾身打顫,卻還要抱緊懷中嬰孩奮力逃開。他逃啊逃,卻逃不出這曲曲折折的陰森密道。頭頂上又開始咿咿呀呀唱起了戲,這回他聽分明了,确實是那出《君王令》——
“……紅燭落淚終有盡,明月成輝萬年長。謹記得,忘川之水少飲些,來世為君再成将……”
聽着聽着他就又淚流滿面了,這段詞是他當初不想唱下去的,太悲了——這一世活得都那麽痛苦了,為什麽還要搭上這生生世世?
可是戲裏他能看開,戲外為何又看不開了?
他不讓人搭上生生世世,自己卻執迷不悟,偏偏要将這一生一世全寫上“裴玉”二字……
白若來終于心酸的哭了。
穆雙見白若來昏睡着竟哭了,有些不知所措,邊給他擦着眼淚,邊喚着他的名字。
于是白若來睜開言,便看見了一臉焦急的穆雙,邊上,還有一個把眼睛都哭成核桃的白米。再往外望去,老五遠遠站着,面無表情,眼神裏卻止不住的關切。
白若來有些恍惚,想起了四個字——人生如夢。
“爹!”白米見白若來醒來,止不住的撲上來,眼淚又嘩啦啦的往下淌。
白若來想要擡起手,卻力不從心,這副身子如何,他比誰都清楚,只得扯着笑臉道:“哭什麽,別跟老子死了似的!”
聽得這個“死”字,白米癟了下嘴,又哭了。
白若來又道:“你們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說着又閉上了眼睛,是真的累了。
耳聽得一陣腳步聲越來越遠,随後又“吱嘎”一聲關門聲,白若來松了口氣,一顆淚珠又從眼角滾落。
冰冰涼的,直落到了頸窩裏。
而在這時,一雙手伸來,給他抹去了眼角殘餘的淚。白若來睜開眼,卻見穆雙還蹲在床邊。
“你怎麽沒走?”
穆雙低下頭,靠在他身邊,喃喃道:“掌櫃的,我說了要與你禍福與共的,所以你讓我走我都不會走。”
白若來心又亂了。
穆雙繼續道:“你且放心,伯父跟大哥不比易人王,縱使裴玉将他們抓着了也不敢怎樣,我們再想想辦法,你別急,也別氣,你的身子……”
原來只知道掌櫃的體弱身虛,卻不知虛弱至此。剛才聽完大夫的說辭,真是驚懼不已。
白若來只笑笑,道:“生死由命。”
穆雙緊緊握着他的手,眼圈卻紅了,“掌櫃的,我問你,你總不肯告訴我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就告訴我吧!你把什麽事都藏在心裏,我看着心疼啊!”
沉默許久,白若來嘆了口氣,“有些事情,不說也罷。”
穆雙道:“你真是狠心!”到現在都只是把他當個外人。
白若來看着他失落悲傷的神色,有些不忍了,想了想,道:“當初我帶着孩子離開皇宮,是他讓我自廢武功的,後來一路逃離,受了很多苦。身體未康複又遇着山賊,拼了命逃開,卻已經傷了根本了,後來養也養不過來,就慢慢廢了。”
短短幾句話,說盡當時艱辛。雖是輕描淡寫,穆雙卻疼的如同心被狠狠戳了幾個窟窿。
“那,那後來你怎麽又變成白若來了?”
“白若來是真有其人,當時尹昌遭難,他要去四平鎮投奔親人。我是在破廟裏遇到了他,風雪連天,我跟他一直窩在破廟裏,漸漸就熟了。當時他身染重疾,快不行了,沒幾日就去了。我無處可去,便拿了他的憑信,想着冒名頂替……我從易人王那裏改頭換面後,便去了四平鎮,開始做那已死的白若來……”
穆雙無言,只道:“你受苦了。”
确實是受苦了,而這所有的苦,皆因那人而起。
白若來還想說些什麽,可想着再要說的,便全是關于裴玉了,而這些,是他準備此生不再想不再提的,于是抿住了嘴,沉默下來。
穆雙沒在意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只是更加靠緊了他,喃喃道:“以後,所有的苦我都跟你一塊兒擔着。
白若來不響。
靜默片刻後,蒼涼的聲音又響起,“穆雙,那我便拜托你一件事。”
我總覺得我寫得好虐,可我知道那是錯覺......
喂,求撒花啊!
PS:我能令人發指的求長評麽?嘤嘤嘤......這個文都木有長評的說......太令人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