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河清海晏(二)
河清海晏(二)
方休懷一身落寞,一夜之間已鬓嵌微白。意難平本想安慰方休懷幾句,但她自己也沉溺于虞岳清逝去的悲痛中,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只好緘默不語。
方休懷領着意難平來到焚魔爐旁,竟無法抑制地倒退了幾步,似乎是爐中火勢太旺,讓他有些害怕。
意難平在爐邊施法。她伸出兩指,召喚起淩霄玉,一次、兩次、三次,奇怪!焚魔爐的火并不能燒毀淩霄玉。
淩霄玉究竟去了哪裏?
忽然,意難平心中一顫。他并沒有跳進焚魔爐,他沒死!
虞岳清投爐之後,她太過悲傷,一時間方寸大亂,致使她忽略了自己和淩霄玉之間的微妙感應。她早該想到虞岳清沒有死。
意難平将方休懷拉到角落,悄悄說出了她剛得知的真相。方休懷一聽,頹靡的雙目霎時變得精亮起來。
應天求背着包袱準備離開崇天門。他認為,虞岳清之死,他難辭其咎。他無法背負着同門的命債,繼續若無其事地留在崇天門。待他告別完師父,便下山去,另謀他路。
他剛出卧房,就碰到了方休懷。他以為方休懷不會搭理他,便裝作沒看到,錯身而過。
“應師兄!你這是?”方休懷見應天求背着行囊,不禁問道。
“方師弟,我很抱歉,若非我不近人情,虞師兄也不會……但逝者已去,還請保重。今後,請替我照顧好崇天門以及各位師長。”應天求一向昂首挺立,但這一刻,他竟壓低了頭。
“應師兄!你要離開崇天門?”方休懷驚訝道。
“虞師兄的死我難辭其咎。仙門中人捍衛正道,理應比旁人更加知人識人,珍視生命,怎可因人魔之別,便心生魔障。可惜,無論我如何彌補,都換不回虞師兄了。”他嘆息一聲。
“應師兄!如果你沒有害死虞師兄呢!”方休懷言盡于此,不再多言。
應天求一聽,當即想到了他的師父敬天真人。果然,敬天愛人的崇天門掌門敬天真人絕不會辜負任何一個生命,即便那個人非我族類。他雙肩一沉,放下了包裹。修行之路,漫長而困苦,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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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角落裏塵埃飛揚,一個人影若隐若現,此人正是敬天真人。他在捋須微笑間,又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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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岳清離開崇天門後,一路朝着殘淵峽深處行去。
方才,敬天真人問了他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他離開崇天門後,會去哪裏?第二個問題是,如果他日,人界與魔界再起争端,他會做何選擇?
虞岳清回答完之後,敬天真人先是滿意一笑,之後,便說要送他一個臨別之禮。
這個臨別之禮便是假死。從今日起,崇天門虞岳清不複存在,世上只有魔族人虞岳清。敬天真人給了他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他可以不必背負過去的枷鎖,從頭開始。
他想回到魔界,繼續找尋自己的身世。說不定,他的父母親人尚在人世,說不定,他能遇到曾經的故交摯友。
虞岳清離開前,請求敬天真人讓他再見師父一面,但是他卻被告知,玄淵真人已陷入沉睡,不知何時能醒。師父!此時此刻,虞岳清才終于明白,他下山之前,師父為何要說那樣一番話。原來,師父已嘗試過救活師弟,并且為之付出了巨大代價。師父,弟子未曾料到,那日一別,竟是永訣!虞岳清朝擎天峰方向跪拜,最後一拜,他竟久久沒有起身。
離開崇天門後,虞岳清本想尋時機去見方休懷最後一面。可如今,崇天門虞岳清已死。師弟既是崇天門弟子,又是神農後裔,萬不能與魔族扯上半點關系。
他又從懷中取出淩霄玉。他此去魔界,不知何時能回,更不知會不會回來。淩霄玉對淩霄一族尤為重要,他應當把此物還給意姑娘。然而,他又想到淩霄一族一諾千金,把諾言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如果意姑娘非要兌現承諾,為他赴湯蹈火,他又當如何!更何況,他的身份已今非昔比,即便意難平與他随意見上一面,一旦被人發現,她也将承受勾連妖魔的嫌疑。最終,他收起了淩霄玉。
也罷,就讓虞岳清徹徹底底死去吧!
虞岳清經過一座高聳的火山,火山口不時噴出濃煙,偶有滾滾岩漿溢出山口。過了這座火山,便是阻隔着人魔兩界的結界,這道結界,是神魔大戰之後,由天族所設。落沉淵曾成功穿過結界,雖然他不清楚落沉淵究竟使用了何種方法,但他如今身負落沉淵的全部修為,應該可以破界。
結界附近有天族士兵巡邏,他大概有一刻鐘的時間打破結界。
虞岳清拔出佩劍,一劍擊出,卻不想結界竟紋絲不動。他剛要上前探查,胸腹之內竟傳來一陣絞痛。也許,是他操之過急了。
結界雖堅固,但只要他反複朝同一位置出劍,水滴石穿,必然可以攻破結界。
虞岳清釋放出全部功力,連出數劍,大約一百招之後,他開始內息混亂,經脈逆行。他全然不顧身體的異樣,仍然奮力出擊。
這時,結界外部光芒一閃,一股巨大的沖擊力将虞岳清擊飛了出去。
他連退數步,踉跄倒地,口吐鮮血。
為什麽?虞岳清勉強撐起身子,嘴角的血仍未流盡。
他明明已收回了半數元神,按理說不該如此不濟。他身負數人修為,失去的半數元神也已歸位,為何這般不堪一擊?
他到底怎麽了?
虞岳清不信自己破不開眼前這道結界。他提劍再戰,這一次,他的劍勢更為迅猛。然而,僅僅幾招之後,他便敗下陣來。
虞岳清被結界彈出數丈之遠,猶如一片飄零的秋葉,在空中悠蕩。在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之時,一只寬大的手掌托住了他的後背。他轉過頭,試圖看清恩人的臉。
“你是?”虞岳清還沒來得及看清來者的相貌,便已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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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懷把自己變成神農後裔的事情如實禀報給了掌門。敬天真人直言,列山與崇天門淵源頗深,素來交好,只要方休懷不介意,他依舊是崇天門弟子,這一點,永不更改。不過,列山如今只剩他一人,從此,他無需固守崇天門,一切以列山為重。
方休懷辭別了掌門,諸位長老以及崇天門一衆弟子,離開崇天山,趕往列山。
再次來到列山,方休懷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他每走過一個地方都會不禁聯想起白瑤,不知她是否也經常在此處留下足跡。他對列山的一草一木竟了若指掌,仿佛在這裏生活過幾千年。
他打開神農迷境,在神農族人的身旁,雕刻起了一個嶄新的雕像。他刻得很慢,每刻一下都要思慮很久,但他下刀極準,因為那個人已被他镌刻在心間,永世不會消磨。
除此之外,他還在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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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麽名字?”白影飄在空中,好奇問道。
“有人叫我啞巴,有人叫我怪人,也有人叫我面具人。如果這些你都不喜歡,可以另外為我取一個新名字。”戴面具的黑衣人正握着一根枯樹枝,在地上随意亂畫。
“我是問你的本名,難道你沒有名字?”白影落在地上,低下頭,認真盯着眼前之人的臉,試圖看穿黑衣人面孔上那張厚重的面具。
“有,但是,我現在還不想說。總有一天,我會說出我的名字。”黑衣人在地上寫起了字。
最終,他在地上寫了八個字:山岳清朗,河清海晏。
白影凝視着黑衣人的字,表情越來越沉重,最後,竟是輕蔑一笑。
“你呢?也不見你提起自己的名字。”黑衣人問白影。
“我叫……天枭。”白影想了想。
“天枭不是你的族名嗎?”黑衣人不解道。
“從我失去族人的那刻起,族名便是我的本名。”
虞岳清醒來時,正飄浮于半空中。
他眼前白茫茫一片,似光非光,似霧非霧,周遭空空蕩蕩,沒有任何事物。他的身體似浮于水面,正被什麽東西承托着,且有一股舒緩的暖流,正源源不斷地向他體內彙集。如果他沒猜錯,他現在應該正處于一個有療傷功效的法陣中央。
他努力回想自己究竟遭遇了什麽。他強行破界,身受重傷,命懸一線時被人救下。救他的人是誰?他現在在什麽地方?
虞岳清想要起身,不出所料,除了頭之外,他的全身都無法動彈。他想多試幾次,不料一股困意襲來,竟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昏昏沉沉間,居然擡起了手臂。他慣穿的黑衣變成了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袍,身上的佩劍、淩霄木全都不見了。
虞岳清沒有費力呼喊,如果那個人想見他,自然會來,如果那個人不想見他,他不如留着力氣,養精蓄銳。
他閉上眼,胸中仍劇痛不止。結界對他造成的傷害,應該已經痊愈,如今他身上的痛楚,是一個憑空冒出的離奇內傷。這個傷應該就是導致他破界失敗的根本原因。莫非是他仍未完全化解掉身體內的外來法力?應該不是。他現在的感覺,和之前施展移魂轉魄之術,缺失半數元神之時極為類似。可如今,禁術已解,他缺少的半數元神已然歸位。難道是!師父曾說,他先天元神殘缺,有朝一日,可能會有性命之憂。看來,師父所說的那一天已然到來。
虞岳清等的人,姍姍來遲。
此時,法陣已停,虞岳清也恢複了行動能力。他站在地面,不時打量着将他困住的結界。結界外包裹着一層霧氣,使他無法判斷自己當前所處的位置。
“你很沉得住氣。”來人開口道。
“路無歸?”虞岳清一聽聲音,頓時驚詫道。那天在列山,路無歸明明是在他眼前自焚而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