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河清海晏(三)
河清海晏(三)
“差點死了,只剩半條命,茍延殘喘而已。”路無歸一揮袖,蒙在結界之外的霧障盡數散去。
虞岳清和路無歸正站在一座孤島之上,焦黑的小島被火紅的岩漿環繞,火舌在熔岩上翻湧,熱浪濤濤。
“殘淵峽的火山?”虞岳清從沒見過這樣的地方。既然他和路無歸都受了重傷,他們不可能走遠,此處應該仍是殘淵峽附近。
“你還猜到了什麽?”路無歸笑了笑,随即找了一塊岩石,靠坐在地上,姿态輕松随意。
“我們很久以前就認識?”虞岳清想起夢境中的一些模糊片段。
“不錯。”路無歸點點頭,神色變得憂傷起來。
“落沉淵功敗垂成,你奪取列山石的計劃也已徹底失敗。事到如今,你還想做什麽?”虞岳清質問道。
“我們的計劃還沒有失敗。”路無歸淡淡一笑。
“沒有失敗?”虞岳清疑惑道。如今,魔君來到人界的部下只剩路無歸一人,他獨木難支,且身受重傷,為何仍胸有成竹。
路無歸站了起來,朝虞岳清走去,他隔着結界,端看對面那張滿是疑問的臉。“我們的計劃并不是為魔君複仇。複仇,只是一個幌子。我們真正的計劃是一個人。”
“我!你們的計劃是我?”此刻,路無歸站在外面,虞岳清則深陷囹圄,情況恰好和他們在列山時相反。
“你能猜到原因嗎?”路無歸拍了拍結界的外壁。這般銅牆鐵壁,就算虞岳清身上不帶傷,恐怕也無法輕易逃出去。
“我和魔君到底是什麽關系?”虞岳清的頭腦中一片混亂。他不由想到,在魔界,只有擁有相同血緣的人,才有相近的魔氣。他的魔氣十分強盛,這在魔族中并不多見。
“你覺得呢?”路無歸不答,反而反問道。
“莫非我是魔君之子?”虞岳清捂着胸口,眼前霧蒙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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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這麽說,畢竟沒有魔君,就沒有你。但你的說法并不準确。”路無歸不再賣關子,言語中慣有的輕浮也全然不見了。
“其實,你就是魔君。”
“你說什麽!”虞岳清無法壓制突如其來的傷勢複發,他踉跄了一步,搖頭否認,“絕不可能,神魔大戰之時,我見過魔君幾次,甚至和他交過手。”
“這世上的事沒有什麽是絕對不可能的。”路無歸側過身,不再看虞岳清的眼睛,“比如,一個人被分成了兩半。”
“兩半?”虞岳清被路無歸匪夷所思的言論驚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他再也支撐不住,一肩撞在了結界上。
“問問你自己,你的夢并非是夢,而是殘存于元神碎片上的記憶。你是否夢見過一個生活在九底魔域中頭戴面具的人?他的面具之下乃至身上都布滿了暗紅的紋路。你既然見過魔君,可曾注意到魔君藏在面具後的臉?還有,那只終此一生,只認一主的赤焰嘉羽。它為何會有兩個主人,且對你異常親昵?你有沒有想過,它的兩個主人其實是同一個人。虞岳清和屠萬方其實是同一個人!”
“我怎麽可能是屠萬方?”虞岳清轉過身,背身靠在結界上。他半仰着頭,冥思苦想,卻怎麽也想不通。他和屠萬方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他們個性迥異,信念不同,志向不同,行事作風皆不相同,總之,他們是截然相反,毫不相幹的兩個人。
“準确來說,這世上根本沒有屠萬方。屠萬方其實就是虞岳清。”
虞岳清生于九底魔域,他的父親本是八級魔域的魔族,虞父不忍即将出世的孩子在貧瘠的八級魔域生活,決定去挑戰守界魔獸。可惜,虞父法力低微,不幸喪生于魔獸之口,因此,身懷六甲的虞母代夫受過,被打入九底魔域。虞母在生下虞岳清之前,從未進食過九底魔域中的運日毒果,所以虞岳清繼承了母親的自愈能力,抗毒性也遠強于他人。此後,虞母教導虞岳清識字,傳授他法力,直到離世。
虞岳清經過幾百年的艱苦修煉,和無數次挑戰,終于打敗了守在九底魔域洞口的九嬰,斬下它的一顆頭顱,逃了出去。逃出九底魔域的虞岳清被魔尊奉為上賓,魔尊極其欣賞虞岳清,不惜為他打破規則,要将他直接升至次級魔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想,虞岳清當場拒絕了,他說他哪裏都不想去,只想回到九底魔域。魔尊大笑之後,便滿足了他的要求。
其實在虞岳清心中,一直有一個宏大的目标。重新返回九底魔域的虞岳清,正是為了實現他的計劃。
清空九底魔域。
百年之後,虞岳清殺了守界魔獸九嬰,帶走了九底魔域中的所有人。魔尊勃然大怒,他沒有遵守自己制訂的規則,反而出爾反爾,将虞岳清打入了牢獄,并把所有從九底魔域中逃出的人重新關了回去。然而,魔界中無數被困在層級間苦苦掙紮的魔族人被虞岳清的這一舉動徹底點燃,一時間,挑戰守界魔獸成為風氣,與此同時,幾乎各個魔域,都爆發了叛亂。魔君不得已,只能派出大軍強行鎮壓。魔族人的怒火沒有就此熄滅,反而愈演愈烈,魔尊擔心,如此下去,憤怒的火焰遲早會燒到他的身上,于是,他想出了一個計策。
“魔尊欲封虞岳清為魔君,讓其帶領魔族大軍入侵人界。然而,虞岳清根本不受名利所惑,誓死不從。他拒絕魔尊後,便被處死了。”路無歸不勝唏噓。
“處死了?”虞岳清沿着結界內壁向下滑,強烈的痛楚幾乎令他窒息。他說不清自己是哪裏疼,似乎是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肉,每一寸肌膚,都在喧嚷痛楚。又似乎是髒腑,渾身流淌的血液。劇痛來回亂竄,從心髒直沖上了頭顱,甚至連發梢都不能幸免。
他在地上翻滾,痛苦低吟,漸漸不動了。
“虞岳清!”路無歸一心急,竟也內傷複發。他抓着胸口,無助地注視着結界中的虞岳清。
“沒什麽,只是想起了很多事。”虞岳清躺在地上,眼神空洞,“還有嗎?繼續說下去。”
路無歸緩緩道。
“屢次冒犯天威,自然會被殺一儆百。但事實上,魔尊并不打算殺掉虞岳清。不肯屈從的虞岳清被魔尊交給了一個人。魔尊讓那個人将虞岳清元神中的極善部分剔除,然後再封印他的記憶,這樣,虞岳清便不會再有無謂的堅持。後來,計劃真的成功了,虞岳清的極善元神被清除,全部記憶被魔尊親手封印,性情大變的他很快便被魔尊說動。之後,虞岳清登上了魔君之位,變成了殺人盈城的魔君屠萬方。”
“那個人是誰?”虞岳清撐着地面,重新站了起來。
“淩霄峰的意勝君,也就是意難平的母親。意勝君受淩霄一族族長之命,到魔界監視魔尊的動向。她了解魔尊,知道就算違抗命令,也無法阻止魔尊。魔尊如果失去了虞岳清,還會另尋他人。所以,意勝君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沒有毀滅虞岳清的極善元神,而是把這片元神和她從淩霄峰帶出的一副淩霄木聚合在一起,造出了一個人。”這本是一個絕無可能外洩的辛密,是一個只有魔尊和意勝君兩人知曉的秘密。但路無歸形同鬼魅,可以自由出入很多地方。神魔大戰之後,他潛伏于魔尊身側幾十載,終于拼湊出了這個殘忍而可悲的故事。
“造出了一個人……”虞岳清緊閉雙目,腮邊微涼。淩霄一族本為樹妖,因枝幹直通霄漢,故而天生仙骨,修煉大成後,可化為人形,再加上一片魔的元神,難怪所有人都看不出他的身世。魔魂、仙骨、妖身、人貌,非魔、非仙、非妖、非人。怪不得雲間道人說,他極有可能是被人随意拼湊出的怪物。原來,他真的是一個怪物,而且是一個本不該存在的怪物。
“虞岳清從未對任何人說起自己的名字。但他在誤以為自己的生命即将終結時,還是把姓名告訴了意勝君。因此,意勝君将他的名字刻在了你的肩頭。”路無歸始終不敢望向虞岳清,其實,他本不想把這個殘忍至極的故事原封不動地講給虞岳清聽,他寧願虞岳清永遠一無所知。只是,虞岳清有權知道全部真相。并且他相信,虞岳清可以承受。
“虞岳清?”虞岳清張開眼,眼底血紅。他笑了起來,笑聲中浸滿血腥的苦澀。他并不是虞岳清。他只不過是擁有虞岳清的一小片元神碎片而已,如何稱得上是虞岳清!“虞岳清已經死了。屠萬方不是虞岳清,我也不是虞岳清。這世上早就沒有虞岳清了!”
“你是虞岳清,不管你承不承認。”
“虞岳清!”虞岳清記起了他刻在九底魔域山巅的那首詩,也想起了母親曾向他耐心解釋“岳清”二字蘊含的深意。
登岳憑瀾起,海清百川歸。蒼生陰霧裏,萬死複清輝。
山岳清朗,河清海晏。
虞岳清狂笑不止,直到噴出一大口殷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