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河清海晏(一)
河清海晏(一)
方休懷剛回到崇天門,便得知了一個噩耗。他的師父玄淵真人因神力耗竭,已陷入沉睡。少則三五載,多則數十載,才有可能蘇醒。師父重傷昏迷的意外,讓方休懷陷入了雙重打擊。一方面,玄淵真人是為了救他,才傷重至此,他萬般愧疚,恨不能代替。另一方面,玄淵真人一出事,虞岳清的處境會更加岌岌可危。
應天求和一衆崇天門弟子跪在大殿外,懇求掌門和長老們對虞岳清網開一面,從輕發落。方休懷亦在此列。然而,大殿的門始終緊閉,衆長老吵的不可開交,争論不休。
意難平被留在了崇天門專門用來待客的前殿。她的師姐離笑先回了淩霄峰。離笑走時,說出了她忽然轉變立場的原因。虞岳清一事的關鍵,不在于他是否作了惡,而在于他有作惡的可能。即便那種可能微乎其微,也必須從源頭斬滅。否則,一旦火苗燒成燎原之勢,便是蒼生浩劫。虞岳清若回到崇天門,這種可能便如星火入海,徹底寂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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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不可測的魔界最底部,存在着一個奇異的世界。
九底魔域。
那裏以人為食,以血為水,再堅硬的骨頭也會粉碎,再頑強的意志都會土崩瓦解。無論是誰,只要他陷進這個魔窟,便再沒有逃出生天的一日。
這一天,又有一個人被投進了九底魔域。
天上的雷雲裏掉出一個人。那人全身烏黑,頭戴面具,如從九天墜落的隕石般,朝着地面極速下落。一只渾身浴火的鳥發出陣陣嘶鳴,裹挾着熱浪,沖上了烏黑的穹頂,直奔黑衣人而去。
黑衣人落在鳥背上,絲毫無懼烈火的炙烤。“好久不見!”他輕輕撫摸着火鳥背上的羽毛,與友人寒暄。
火鳥不勝欣喜,在空中來回翻滾,久久不願降落。
盤踞在山頂的巨龍朝黑衣人怒吼數聲,它的八個頭同時張開了血盆大口,在山巅肆意咆哮。
黑衣人的歸來震驚了整座九底魔域。因為,他是在不久之前,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僥幸從這座吃人的煉獄中逃出去的。
他瘋了!所有人都說那個無名無姓,沉默不語的少年人瘋了。
過去的數百年間,他孤獨地攀爬着那座布滿荊棘的山峰,身上滿是血痕。他忍受着嘲諷、打擊、困厄,一心做着一件在旁人看來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直到有一天,他證明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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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離開九底魔域的那天,每一個在山下圍觀的看客都心緒複雜。
他真的逃了出去,真的離開了這裏。他自由了,重生了。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所有人都露出了豔羨的目光,當然,也有人憎恨,為何幸運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然而,眼底失去了光亮的人們,僅僅是稍微波動了一下,之後,他們依舊啃食着有毒的果子,等待着化作血水的終局。
少年回來了,他并非一個人獨自歸來,還帶回了一件無比珍貴的東西。
希望。
這是九底魔域中最為稀缺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是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一個模糊的白影飄向黑衣人。
“我不明白,你好不容易才逃出去,為什麽要回來?”
黑衣人指了指白影。
“為了我?”白影放聲大笑,真是一個幽默的回答,自從進了這個鬼地方之後,他還是第一次笑得如此開懷。
“不止為你,也為他們,為所有被困在九底魔域的人。”
“為了所有人?”白影大惑不解。
“總有一天,我會帶着所有人離開這裏。”
虞岳清從夢中驚醒時,已身處崇天門中了。他正站在一間屋子的正中央,身上沒有任何束縛。
房中除他之外,再無一人,只有一個燒得正旺的火爐。
“岳清,你剛剛夢到什麽了?”明亮的日光灑進室內,連空氣中的塵埃也無所遁形。驟然間,光與塵交織彙聚,一個仙風道骨的白發老者赫然現于虞岳清面前。
這位老者便是玄淵真人的師弟,應天求的師父,虞岳清的師叔。
敬天真人。
敬天真人在神魔大戰後接任掌門之職,距今,已有百年之久。其人法力高深莫測,且寬厚仁愛,乃當世仙門第一人。
“回禀掌門,弟子……記不得了。”虞岳清的腦子裏就像被人放了一把火,所有的痕跡全部付之一炬。
“有些夢未必是夢,但現實始終是現實。夢可以無需面對,因為夢遲早會醒,而現實是逃避不了的。”敬天真人沉聲道。
“虞岳清,下山去吧!從今以後,你與崇天門再無瓜葛!”
虞岳清雙瞳震顫,心髒欲裂。從前,他如浮萍般漂泊于世,不知來處不知歸途,直到有一日,游萍生根,深紮于地。木無根不可活,他的根須早已深入進崇天門的土壤之中,此刻叫他連根拔起,無異于取他性命。
他曾為自己預測了一死一活兩個結局,如今,他分明得到了那個更好的結果,可為何,他竟絲毫感受不到劫後餘生的欣喜。
離開崇天門,他該去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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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的門倏地開了,長老們紛紛走了出來。唯獨不見掌門和虞岳清。
方休懷已五內俱焚,卻仍低着頭,端正地跪在殿外的石板上,一動不動。
一位長老走向一衆為虞岳清求情的弟子。長老說,經查證,虞岳清并未殺害同門,且他絲毫不知自己的身世,乃是誤拜崇天門,而并非包藏禍心。虞岳清雖是魔,但多年來一心護衛人界,從未行差踏錯一步,所以,不予追究。最終,長老們的決定是将虞岳清逐出師門。倘若虞岳清日後為禍人間,崇天門定斬不赦。
應天求和方休懷皆松了一口氣。衆弟子們雖不忍虞岳清就此離去,但心知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
方休懷緊忙起身去找師兄,聽說師兄從頭到尾都被關在淨世瓶中,從來沒被放出來過。剛才,掌門帶着淨世瓶,先行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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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根本無處可去!
焚魔爐內肆意搖曳的火焰,照亮了他灰暗的眼底。那裏熾熱溫暖,足以抵擋世道的無常,人心的易變。
一瞬間,他找到了歸宿。
他雖然什麽都沒做,但卻是一個人人忌憚,人人憎惡的魔。
如果他活着,所有人都将寝食難安,日夜煎熬。
不如!
虞岳清飛身一躍,跳進爐中,爐中燃起沖天焰火,轉眼間,連灰飛也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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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天門內傳出一陣喧嘩,吵嚷聲不絕于耳。虞岳清因無法承受被逐出師門的事實,竟投爐自焚的消息在弟子間極速傳開。
方休懷好似雙眼已盲,雙耳已聾,四肢已殘,只剩一股隐而未發的悲憤支撐着他。他一路飛奔,終于來到焚魔爐前。方休懷望着赤紅的爐火,不住搖頭。不知怎地,他竟一頭紮向焚魔爐,直奔火紅的爐口而去。幸虧應天求眼疾手快,即時攔下了方休懷。
“方師弟!方休懷!”應天求擋在方休懷身前,目光中的灼熱不亞于爐火。他無比自責,這場悲劇是否是他親手促成的。如果他沒有固執己見,執意将虞岳清帶回崇天門,也許結局會大不相同。
方休懷在應天求的呼喊聲中恢複了理智。他身子一歪,跪倒在地,眼噙熱淚。師兄不該有此結局,他這一生沒有做過半點違背道義良心之事,如今,只因為他是魔族,便慘死于爐火中,未免太不公平了!
意難平聽見騷動,不顧崇天門弟子阻攔,徑直闖到了崇天門內院。可惜,太遲了。
虞岳清走了,最後,他到底得償所願,永遠留在了崇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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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雲煙之後,矗立着一片山群,遙遙望去,如同巨人播種的碧翠山筍。山峰細而長,好似長釘倒插于地面,尖頭朝上。群山之後,生長着成片直入雲霄的高大樹木,枝葉勾連白雲,枝頭挂着斜陽。
意難平不知是如何回到淩霄峰的。她剛一落地,便去了神木祠主事長老處請罪。
“虞岳清如何了?”長老問。
“……投爐自焚了。”意難平艱難開口道。
“此次下山,是你最後一次試煉。只要你通過試煉,便可成為守木人。然而,在這關鍵時刻,你竟行差踏錯!難平,你可曾想過偏袒虞岳清的後果?”長老惋惜道。
“想過,但弟子從未偏袒任何人,更不會後悔自己做出的決定。他于天寒地凍中焚身取火,不惜犧牲自己為衆人驅寒。然而,風雪一過,衆人便棄他而去,如此冰冷之舉尤甚冬寒!”意難平的眼中再次燃起一陣火光。最後,一如寒冬的烈日也無法融化厚重的積雪,他還是被衆人抛棄,凍死在了雪地。
“難道你不想成為守木人了?”長老問。
“成為守木人,是弟子自幼時起便立下的誓言。可如今,弟子的想法已然不同。”意難平的母親意勝君“叛離”淩霄峰後,意難平便立誓成為守木人。起初,她堅信母親沒有背叛淩霄峰,既然母親不在,她會替母親繼續守護神木祠。但時間一長,意難平不得不接受母親已效忠于魔族的事實,她轉而希望替母贖罪,擔負起遭母親背棄的責任。後來,她得知了真相,這才得以重新審視自己。
“不同?”
“無論弟子是否成為守木人,都會去做守木人該做的事。既然如此,弟子何必執着于成為守木人。獲得守木人的身份并非弟子的初衷,行應行之事,盡該盡之責才是弟子的願望。”
“你的試煉通過了。”長老微微颔首,“然而,要想成為守木人,你還缺少一個重要條件。”
這個條件,意難平也是近來才得知。
如今,淩霄峰上僅有六名守木人。六人皆無淩霄玉。其中兩人在成年時并未長出淩霄玉,而另外四人則是淩霄玉已被毀,意難平的師姐,幾年前剛剛成為守木人的離笑便是此類情況。
意難平不懂,淩霄玉無堅不摧,火煉不化,刀劈不碎,根本不可能被摧毀。那四人的淩霄玉究竟因何而毀?這個問題,她不能假手于人,必須自己親自去尋找答案。
她的淩霄玉現在還留在崇天門的焚魔爐中,如今,虞岳清已逝,她的承諾再也無法兌現,是時候取回淩霄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