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列山玉碎(五)
列山玉碎(五)
方休懷睡得越來越沉。他好像疲累至極,只想永遠沉睡,再也不願蘇醒。
虞岳清放下佩劍,雙手背向身後。一道黑影從地下鑽出,纏遍他的全身。“二位亦可親自動手。”他對應天求和離笑說道。
意難平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應天求和離笑皆未多言,兩人并肩對着虞岳清舉劍致意,随後便退到了一旁。
皓月當空,列山盛滿清輝,明耀如晝。今夜的月滿若圓盤,幾乎占據了半個夜空,圓月之上蟾宮若隐若現。漫天繁星隐匿,星河無蹤。
神農秘境是一處結界,與列山完全重合,由神農神力保護,列山石就在秘境之中。
開啓神農秘境無需任何儀式,只需神農神力即可。
神農後裔身上雖有神農神力,但他們并非神農本人,因此神力不足,所以只能借助月盈之力。神農先祖故去後,神農後裔們曾于月圓之夜成功開啓過神農秘境。
白瑤關閉神農迷境後,向神農雕像行了三個族禮。
她一手擎天,汲取圓月之力,一手對地,将神力灌注于列山大地之上。不多時,列山上空出現一個黑洞。那黑洞就似九天被戳了一個窟窿,深不見底,倒懸在天上。一股飓風從洞中吹出,向着下界席卷而來,猶似要把整個列山拉入深洞之中。
虞岳清眼見方休懷的身體即将脫離地面,焦急萬分,但他行動受限,毫無辦法。
意難平、應天求和離笑急忙趕了過去,三人全部守在方休懷身側,謹防萬一。
“諸位莫慌,這是神農秘境的第一層結界。結界共有三層,三層結界全部開啓,便是神農秘境。”
白瑤雙掌互換位置,空中的黑洞登時消失不見。此時,列山的大地産生了劇烈變化,黑色的土地雖紋絲不動,但地面卻裂出了無數條縫隙。縫隙長而窄,即便是一片枯葉也掉不下去。剎那間,列山如同被兜在一張細密的網中,萬物皆于羅網之內。
四人在聽了白瑤的解釋之後,已不再緊張,轉而感嘆起列山的神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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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瑤的雙臂一擡一落,最後一次置換。列山短暫地恢複了原貌,不多時,一場急雨降下。那雨不是透明的,而是裹着斑斓的彩色,好似天虹化雨而下。大雨之後,是濃霧。霧氣騰騰,伸手不見五指,空氣潮而悶,好似人們那些隐匿于心底,甚至不肯讓自己知曉的心事。大霧散去之時,驚雷又至。
幾陣轟鳴之聲後,列山已回到滿月當空的靜谧之夜。
白瑤放下微顫的手臂,久久不動。
“這就是神農秘境嗎?”意難平問道。
白瑤搖搖頭,神色黯淡。“不,這并非神農秘境。”她雙膝一軟,竟一下跪坐在地。
意難平沖上前去,單膝跪地,雙手扶住了白瑤的胳膊。
白瑤不可置信地呆愣在原地。三層結界已開,但她卻打不開神農秘境。
為什麽?她明明已拼盡全力,為何是這樣的結果!
白瑤想起身再試,但她氣力枯竭,已然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恍然間,她腦中閃過一道白芒。
神農神力!
神農神力已分散于神農族人衆人身上,她的神力不足萬一。昔年,神農先祖以一人之力就可開啓神農秘境。先祖過世後,神農一族需衆人合力,且要借月盈之力才能打開神農秘境。如今,神農一族遭遇滅族之災,她的族人皆已喪生,僅憑她一人之力,恐怕已無法打開神農秘境了。
她竟漏算了這一細節!
或許是她近來太過奔波,休息不足,倘若她修養一段時日,也許就可以開啓神農秘境了。但是,方休懷已等不到下一個月圓之夜了!
白瑤轉頭看向方休懷。不,還沒結束!她想要站起來,但這僅僅是她內心的想法。實際上,她甚至需要意難平的攙扶,才能勉強坐穩。
“白姐姐,你法力耗竭,短時間內無法運功,方少俠的事我們可以再想辦法。”意難平撐着白瑤,苦心勸說道。
“是我的錯,是我疏忽了。”白瑤的手無力地垂着,滿面沮喪。
“白姑娘言重了。白姑娘之恩,虞某已然無以為報。今夜還未盡,師弟仍有希望。”虞岳清解下周身束縛,向白瑤拱手致謝。他目下并未想出任何辦法,但他絕不會放棄方休懷,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要救活師弟。
白瑤似已聽不見任何聲音。她沒有回話,指尖摳在泥土中,越陷越深。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忽然間,白瑤擡起頭,虔誠地望着神農先祖。一瞬間,她已有所領悟。
還有一個辦法。
神農神力!
數千年前,她因得到神農先祖散于列山下的神力,因此大難不死,還成為了半神之軀。只要她将自己身上的神農神力傳給方休懷,方休懷便可重生。
意難平的身邊轉眼已空。
白瑤不見了!
一道銀光飄向方休懷,灑遍他的全身。
方休懷的身軀發出一陣金色的光芒,久久不散。
虞岳清感覺到,一股力量撞進了他的身體。一道如熔岩般灼燙的熱流湧入他的四肢百骸,頃刻間燒遍了他的全身。
他的半數元神歸位了。
白瑤姑娘!虞岳清痛心疾首,若他早知是如此結果,根本不會下山來尋白瑤。
白姐姐!意難平想抓住那些四散的光點,但手中徒留寒涼的風。
方休懷在一片黑暗中悠悠醒轉,他的周圍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到,只有遠處殘存一點微弱的光亮。
方休懷朝着亮光跑了過去,那道光下站着一個人,一個白色的背影。這個背影他無比熟悉,是白瑤姑娘!
“白瑤姑娘!”方休懷大聲呼喊。
可白瑤沒有回身,她似一绺清風般,飄向了更遠的地方。
“從今以後,你便是世上唯一的神農後裔。務必牢記先祖遺訓!”
她只留下一句話。
方休懷不懂白瑤話中的意思,只顧奮力直追。他的眼前再次陷入黑暗,這一次的黑,是完全沒有光亮的黑。
“白瑤姑娘!”他不停呼喊着。
方休懷猛然坐起,列山正漫天飄雪,純白的雪花落于他額前,轉瞬便消融了。
“白瑤姑娘呢?白瑤姑娘在哪?”方休懷慌亂地爬了起來,他先是沖向虞岳清,之後是意難平,接下來是應天求和離笑。他滿懷期待地詢問在場的每一個人。
然而,他得到的回應是一致的。每個人都搖頭嘆息,沉默不語。
方休懷猛然間領悟過來。
白瑤死了,為了救他而死。
他害死了白瑤!
方休懷失魂落魄地晃向神農先祖的雕像。他就像正困溺于水底,絕望又窒息,神農慈悲的目光仿佛漂于水面的浮木,是他目之所及的唯一救贖。他匍匐在地,誠摯祈求。請您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麽做,才能換回她?
他沒有得到回答。
方休懷努力回憶白瑤的面容,頭腦中竟只有空白一片。
白瑤!這世上已沒有白瑤了,天上地下,無論哪裏都找不到她了。
方休懷感受不到任何重生的喜悅,反而無比憎恨活下來的人為什麽是他!他該死!他竟害死了一條無辜生命。白瑤為什麽要救他?他們只是萍水相逢。他不過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弱小人族。
她為什麽要犧牲自己來救活我?
方休懷雙腿一頹,癱坐于地。
列山的雪厚如鵝毛,紛紛墜落,染白了萬物。然而,僅在剎那間,雪又完全消融了,好似從未來過。
“從今以後,你便是世上唯一的神農後裔。務必牢記先祖遺訓!”白瑤的聲音,不斷回蕩在他耳畔,愈來愈響。
神農遺訓!什麽是神農遺訓?神農先祖離世時究竟說了什麽?
方休懷無望地仰視着神農雕像,一時竟什麽都想不起來。
白瑤曾不止一次提起神農遺訓,當時,他對神農遺訓的印象非常深刻。
但現在,他忘了,他竟全然忘了。
“蒼生即一人,一人即蒼生。”恍惚間,他想了起來。
方休懷眼泛熱淚,釋懷一笑。
我懂了,我全都明白了。從今以後,我便是神農後裔。
虞岳清來到方休懷身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師兄放心,我沒事。”方休懷站起身,轉身望着虞岳清。他眼中已再無悲傷,只餘一潭幽水,平靜無瀾。
應天求和離笑走向兩人。
方休懷挺身而出,将虞岳清護在身後。他張開雙臂,攔在應天求身前,三人皆是崇天門弟子,卻被一道無形的界限,分割成了兩個陣營。
“應師兄,我替師兄回崇天門。”
“虞岳清身為崇天門弟子,豈有不回師門的道理!”應天求銳利的目光沒能擊退方休懷的堅持,反倒是他自己的立場竟開始有些動搖了。虞岳清是魔已是不争的事實,如果他執意将虞岳清帶回崇天門,萬一事情失控,只怕他也會後悔莫及。
“應師兄!師兄一旦回到崇天門,只怕是……”方休懷本不願将事情挑明,但他見應天求不依不饒,便只好直言了,“……兇多吉少!你不能帶他走!”
應天求沉默了片刻,終是說道:“崇天門絕非是非不分,濫殺無辜之地。他只要清清白白,崇天門自然不會為難他。”
“應師兄,我身為本門弟子,怎會質疑師門!只是,我們不能拿師兄的性命和自由去賭。一旦發生意外,師兄就出不來了!”
“虞少俠不會跟你回去!”意難平的右手在劍柄上反複握了握,已随時準備動手。
離笑抱着劍,始終沒有說話。
“師弟,意姑娘,應師弟不過職責所在。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請勿擔心。”
虞岳清将身側淨世瓶解下,擺在地上,伸手拔開瓶口處的塞子,一躍而入。一道白煙鑽進瓶內,塞子又重新将瓶口封住。
“師兄!”方休懷眼睜睜看着應天求把淨世瓶收了起來。事已至此,只好回到崇天門再想辦法。他拾起師兄的佩劍,小心抱在懷中。
意難平松開了握在劍柄上的手,最終,她選擇尊重虞岳清的決定。
虞岳清剛一進淨世瓶,便聽到一陣狂笑。他尋着笑聲一看,發出笑聲的人竟是那只私逃下界的仙鹿。仙鹿被關在結界中,正仰面朝天,四肢亂顫。
“想不到你也被關進來了!除魔衛道之人,最後卻發現自己就是魔。當真可笑!”仙鹿慵懶地坐起身,目露嘲笑。
他見虞岳清緘默不語,也沒打算停下,繼續說道:“崇天門可不敢把我怎麽樣,因為我是天上來的,只有仙庭司有權處理我們。可你就不一樣了,你恐怕……活不成了!”他向上指了指,哈哈大笑道。
虞岳清盤膝而坐,毫不在意。他并非第一次進入到淨世瓶中,在他修習崇天門法術時,曾反複出入過此地。但那時,他是斬妖除魔的崇天門弟子,而現在,他是不容于世的妖魔,是崇天門弟子的階下囚。
他無法預知自己回到崇天門之後,會發生什麽。也許,他會被投入到焚魔爐中,燒成灰燼。也許,他只是被廢掉修為,逐出崇天門。也許……似乎沒有其他可能了。
虞岳清不禁為自己心中留存的那一絲幻想而嘆息。
他攤開手掌,從體內喚出一縷黑氣。魔氣于指尖穿梭,似一條禁锢囚犯的鎖鏈。從他身染魔氣之時,便不再是崇天門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