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列山玉碎(二)
列山玉碎(二)
列山位于山澗之中,依山傍水,群山環繞。山中鳥獸成群,卻不聞獸叫鳥啼,只因生靈有義,皆不願叨擾神農先祖安眠。
進入列山之後,若無人帶路,很快便會迷失于叢林之間。穿過繁茂的山林,便能看到一座數丈高的巍峨雕像,那座雕像便是神農。神農雕像巨大無比,奇偉壯闊,但神态慈柔,盡顯悲憫,在令人震撼之餘,又別有一番動容,恰似碧水環山,白雲繞峰,剛中帶柔。白瑤說,神農雕像的後面便是神農秘境,先祖神農就葬在那裏。
白瑤從屋子裏走出來,輕輕關上了門。意難平背着兩把劍,從房前的參天大樹上跳了下來。
應天求和另外幾名崇天門弟子都知道他們會來列山,意難平擔心應天求不會輕易放棄抓捕虞岳清,所以格外警惕。
意難平見過無數魔族,但極少見到如虞岳清身上那般強大的魔氣。虞岳清若回了崇天門,必定性命不保,就算僥幸逃過一死,恐怕也會從此失去自由,一生困于牢獄之中。
這正是三人極力阻止應天求帶走虞岳清的原因。
“白姐姐,方少俠情況如何?”意難平走向白瑤,焦急問道。
“還是老樣子。不過幸好,明日就是月圓之夜。他會平安無事的。”白瑤雖心中擔憂,但依舊笑面迎人。方休懷剛到列山,便陷入了沉睡,他身上的禁術正在快速消解,不可逆轉。
“按理說,虞少俠應該到了。我們用不用到外面接應他?”意難平朝遠處的密林眺望。
“虞少俠來過列山很多次,他知道進來的路。”白瑤安慰起意難平,“別太擔心,他一定會出現的。”
意難平點點頭。虞岳清的劍現在正背在她身上。都說劍客視劍如命,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可他卻丢下了自己的佩劍。
虞岳清孤身離去,不肯與他們同行的原因應該正是他棄劍的理由。以虞岳清的個性,他不會在自己是魔族這件事情上糾結太久。他絕不會因為自己是魔就自我厭棄,躲避故人。他會離開,應該是因為他無法控制體內的魔氣,擔心自己随時都會失控,傷害到身邊的人。
意難平把手伸向背後,握緊了虞岳清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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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喜歡多管閑事?”虞岳清斜視着路無歸,身上影子的面積越縮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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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看心情。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我要是有你這副皮相,一定鼻孔朝天,橫着走。”路無歸細致地端詳起虞岳清的相貌,情不自禁感嘆道,“不過,你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太好?”他見虞岳清怒氣沖冠,面如土灰,不由問道。
“你說呢?”虞岳清的身體已完全恢複正常,但周身的黑氣卻越來越重,就像是被氣冒了煙。
“看起來是的。”路無歸露出一副“你至于嗎!”的表情,他看到虞岳清緊握雙拳,也配合着活動了一下手腕。
“快……離開!快!”虞岳清的右掌聚起一團黑氣。事實上,他并不想這麽做,但此刻,他體內好像生出了另一種人格,而那個人格已掌了舵,控制了航船的方向。
路無歸眉頭一皺,感覺大事不妙。
虞岳清一掌打出,聲勢震天,如排山倒海。他雙眸一縮,不可置信地注視着自己的右手背,腦海中不斷浮現出桃源谷的慘狀,桃源谷被魔氣摧毀,一谷之人盡數罹難。他到底在做什麽!
路無歸不閃不避,竟是打算硬接。
一道氣勢如虹的掌風向着路無歸直拍過去,路無歸這時才有些後悔,但事已至此,只能硬抗了。
這時,一個黑影追着掌勢而去。黑影疾如風,後發而先至,轉眼便移到了路無歸身前。那影子正是虞岳清。
虞岳清張開雙臂,竟用身軀擋住了這一掌。
還好,接住了。
虞岳清噴出一大口鮮血,重重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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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嬰揚起一顆頭顱,高高在上地俯視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站在如此龐然大物面前,渺小的甚至不如一粒塵埃。
少年的臉上戴着一個面具,只因他上一次挑戰九嬰時,不小心被九嬰吐出的龍焱灼傷了面頰。起初,他以為這只是普通的灼傷,然而,當他的傷口愈合後,臉上竟生長出詭異的紅色紋路。那些紋理如同細密的蜘蛛網,覆蓋在他的肌膚之上。每日,他都被鑽心的劇痛折磨,痛不欲生。
“龍焱中的火毒會逐漸蔓延你的全身,它不致命,但卻會讓你生不如死。這是一個懲罰,專門為那些不安分的人準備的懲罰。它會時刻提醒你,你不該心存妄想。”
“你會說話?”少年倍感震驚。九底魔域的人們都說,九嬰是不會說話的。
“很奇怪嗎!我只是不愛說話,并不是不會說話。九嬰會說話可是一個秘密,世上無人知曉的秘密。”
“既然是秘密,我會幫你保密。”少年語氣誠懇。
“保密?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保密。你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死了?”少年皺了皺眉。
“我前兩次不殺你,是因為我太寂寞了。但這一次,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不得不殺了你。”九嬰輕輕噴出一口氣,地面卻掀起一陣狂風。
“你有遺言嗎?”他把頭湊到少年近前,輕聲問。
離少年不遠處,有一座小山,這位小山是用白骨堆積而成的。這些人都是為了離開九底魔域而來挑戰九嬰的人。無一例外,他們最終都喪生于九嬰之口。九嬰在吃掉這些人之後,故意吐出骨頭,堆在這裏,用以震懾其他想要從這座煉獄中逃出去的人。
少年望着小山,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終于,他握着劍,在腳下刻下一首詩。
“登岳憑瀾起,海清百川歸。蒼生陰霧裏,萬死複清輝。”九嬰目不轉睛地盯着地上的字,默念道。
乍然間,他的九個頭,竟全部仰了起來,似兇猛野獸亮出最長的獠牙。
瘦小的少年與巨大的兇獸對峙着,如一粒微塵妄圖抵擋海嘯。
“你很可憐,也很可笑。九底魔域裝不下這樣的想法。不僅這裏裝不下,整個魔界,乃至三界,通通裝不下。看來,你的确不适合繼續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你太愚蠢,太天真,太不自量力了。”
九嬰沖少年冷笑着,随後,一陣驚天動地的龍吟響徹于九底魔域。
少年舉起了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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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岳清從夢中驚醒。
“我正準備去外面抱點雪,把你埋了,還好你醒了。你确實很強,受了這麽重的傷,不過一個時辰就清醒了。”路無歸側立于洞口,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虞岳清。
“多謝前輩。”虞岳清扶着胸口,艱難坐起。方才那一掌,力道極強,震傷了他的髒腑。按理說,他不可能這麽快醒過來。而且,他的傷勢竟已好了大半。顯然,是路無歸為他療過傷了。
“沒必要謝。你到底是為了救我,而且我這身軀還是你送回來的,咱們兩清了。”路無歸連忙擺手,大嘴一撇,“我和你非親非故,你何必救我。況且,那一掌也殺不死我,你這又是何苦!你當時在想什麽?”
“我根本來不及想。”
來不及!
虞岳清啊,虞岳清,你好糊塗。落沉淵曾說,魔氣不會改變一個人的本性,只會暴露一個人的本性。虞岳清就是虞岳清,不論是人還是魔,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不假思索的本能已經為你做出了選擇。你何必杞人憂天,又為何要質疑自己,不肯相信自己。輕率的憤怒和莫名的殺意根本無法瓦解你,肆意的邪念和扭曲的欲望更不可能擊碎你的內核。你的本性和本能足以戰勝一切。
他身上環繞的魔氣開始逐漸變淡。只要他的心境不再受魔氣左右,就不會變得喜怒無常,殺心四溢。
“多謝前輩指點。”虞岳清站起身,對路無歸拱手致謝。
路無歸眨巴着眼睛,他又在謝什麽?真搞不懂這個奇奇怪怪的人。
路無歸說他總覺得虞岳清面熟,想必兩人頗有緣份,所以在分別前,他一定要教虞岳清一套心法,助他學會如何穩定身體的形态。路無歸說這套功法也是別人教他的,算是借花獻佛,讓虞岳清不必放在心上。虞岳清招架不住路無歸,只好跟着學了。
最後,路無歸揚長而去,說有緣再見。
路無歸離開後,虞岳清通宵達旦,參悟心法,終于小有所成。
“上古天枭果然非比尋常。”虞岳清将身體變成影子,又恢複回來,反複幾次,沒有出現任何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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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淵峽是虞岳清的故地,是一個他極為熟悉的地方。兩百多年前,他在殘淵峽中蘇醒,孤身一人流浪,直到拜師玄淵真人,才離開這裏。
後來,魔族入侵人界,他又來到殘淵峽對抗魔界大軍,再後來,更是加入了崇天門。如果不是近日的意外,他應該會永遠固守于殘淵峽邊,直到死亡。
虞岳清無奈一笑,他曾守護的一切,如今,都已不再需要他。他的家明明就在眼前,可他卻被一道不可跨越的結界擋住了去路,并且,家中的人根本不歡迎他。
他并不覺得諷刺,也不覺得可笑,更不覺得可悲。他沒有不忿、不平、不甘心,亦不會感到遺憾、失落、不舍,只是有些許不平靜。
虞岳清解下淨世瓶,将赤焰嘉羽放了出來。
“走吧,回去吧!”
赤焰嘉羽展開帶火的雙翼一飛沖天,消失在山谷中。可沒過多久,它竟去而複返。
赤焰嘉羽落在虞岳清身邊,壓低了身子,用額頭上柔軟的茸毛蹭虞岳清的手臂。
“怎麽了?回不去了嗎?”虞岳清擔憂道。
赤焰嘉羽甩了甩頭。
“你本是自由的,也應該一直自由下去。你只屬于你自己,你的生命由你自己做主,你的價值由你自己來定義。從今以後,不要再向任何人臣服,不要再把自己出賣給任何人。忠心是奴隸的主人為了禁锢奴隸而想出的虛僞說辭,是這世間最大的謊言。”
赤焰嘉羽低鳴幾聲,扇着翅膀向後退,再次沖上了雲霄。
一團烈火直入雲層,将一池白雲燒得滾燙,天際升起“濃煙”。不多時,天上漏下一縷“火苗”,赤焰嘉羽竟又飛了回來。但這一次,它沒有下落,而是在虞岳清頭頂盤旋,久久不去。
虞岳清伸出手,朝空中用力揮了揮。
赤焰嘉羽哀鳴一聲,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