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列山玉碎(一)
列山玉碎(一)
虞岳清化成影子,随風浮沉,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恢複了真身。
虞岳清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從頭到腳,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他無法壓制身上的魔氣,那團黑霧如影随形,似喪鐘長鳴于瀕死者耳畔,殘忍至極。
他終于明白赤焰嘉羽為何對他親近,長濟派禁地的鳳鸾為何要置他于死地,雲間道人又為何說他是一個怪物。
原來,他是一個流落人間,糊裏糊塗做了幾百年人的魔。
這就是落沉淵的報複。
人族恨他是魔,魔族恨他幫人。他既做不成人,也做不成魔了。
從前的他,找不到自己的同類,但卻有處可去。而現在的他,終于找到了族人,但世間已再無他的容身之所。
虞岳清想到了那個多年來不斷糾纏他的噩夢。雖然他每次醒來,都會忘記夢中發生的事情,但有幾個模糊的片段,時常會閃現在他腦海中,久而久之,他拼湊出了一些夢境。他一直不斷夢見一個生活在魔界九底魔域的男孩。從前,他從未把那個男孩和自己聯系在一起,如今看來,那個男孩極可能就是他。可在傳聞中,自九底魔域建成以來,只有兩個人從裏面走了出來。如今,這二人均以身死。如果他就是那個男孩,那麽他是如何逃出九底魔域的?又是如何從魔界來到人間的?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的父母是誰?他為何會失去記憶?
虞岳清頭痛欲裂,除了知道自己是魔,對于其他事情,他還是毫無頭緒。
還有一個更令他困擾的問題,他會不會逐漸失去自我,徹徹底底變成另一個人。如落沉淵所說的,無限堕落下去,最終成為嗜血濫殺的魔頭。
他感到害怕。他害怕自己随時會失控,害怕自己會逐漸看輕傷害,輕易将它加諸于人。
所以,他必須遠離所有人,直到他找回真正的自己。
虞岳清被一種莫名的感覺所指引,竟意外地來到了雲間觀山腳下的夜幽昙花田。他走進花田,還沒走幾步,便陷入到一個奇異的漩渦中。原來,此地竟有一處如此隐秘的結界。結界很小,僅有一間密室。密室裏沒有光,漆黑一片。
當虞岳清走到密室正中時,牆上亮起了一支蠟燭。看來,這裏應該是落沉淵生前的秘密居所。牆上印着一個血紅色的人影,這個人想必就是被落沉淵殺死的齊厭生。落沉淵畫了許多畫,有人物有景物,一一對應着他們下山以來經歷的人和事。
白馬村,鹿妖。青竹村,竹妖。落梅嶺,魇魔。長濟派,邢長路。青天縣,郝老爺。桃源谷,昕兒。雲間觀,雲間道人。還有其他一些地方和人像,應該是應天求和離笑一行人一路上的遭遇。落沉淵事先計劃好了一切,有些是他親自去執行,有些是齊厭生代為執行。虞岳清接着往下翻,最後幾張,是空白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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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落沉淵沒有說謊,絕天閣真的只有他一人。只是,落沉淵明明可以在雲間觀布下天羅地網,将所有人一網打盡。到時,他不僅可以把失去的淩霄木盡數奪回來,還可以殺掉所有阻礙他的人。可他并沒有這樣做,反而選擇了一個下下之策。這是為何呢?虞岳清依舊想不通。
虞岳清打破了結界,如果應天求一行人沒有走遠,他們應該可以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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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岳清先是到了不平山,在祁平師父的墳茔邊,為祁平道長立了一座衣冠冢。之後,他又馬不停蹄地趕往淩空崖。
虞岳清從淩空崖向西行了大約十裏,果然看見一座雪山。他登上山頂,将山上幾個山洞逐一探尋了一番。
最終,他在一個極為隐秘的山洞洞壁上,找到了路無歸所說的那首詩。
“離家四十載,一別再無歸。待到功成日,孑然一孤魂。”
虞岳清的大半個身子仍是影子的形态,他至今無法完全駕馭落沉淵這門怪異的功夫,有時他變成影子後,會無法及時複原。所以,他何時能夠恢複人身,只能聽天由命了。
山洞裏有一塊巨大的石頭,石頭的形狀扁而長,猶如一張床,石頭旁還散落着一堆碎石。
虞岳清把路無歸的遺骸從淨世瓶裏取了出來,小心安放在了巨石上。之後,他從山洞外找來了幹淨的雪,平整地覆蓋在屍身上面。
虞岳清完成了路無歸的囑托,正準備離開。誰知,他剛走了一步,山洞便莫名震蕩了起來,地上的碎土塊來回颠簸。
他警覺起來,腳步放緩,四處張望。
驟然間,原本安靜躺在石頭上的路無歸竟站了起來。他閉着眼,整個人似是被一根無形的繩索吊着。
虞岳清謹慎地環視着山洞。
倏地,路無歸睜開了眼,直愣愣地目視前方,眼神中沒有一絲神采。
“路兄?”虞岳清大駭。路無歸是在他眼前咽的氣,已逝之人如何能複活呢!難道是……
借屍還魂!
“何方妖邪?速速離開他的身體!”虞岳清指着“路無歸”,怒斥道。
“他的身體?你錯了,這是我的身體。”路無歸轉了轉脖頸,雙眼重現光彩。
原來,真正的路無歸,并非虞岳清的恩人。虞岳清的恩人叫做陸歸。陸歸本是淩空崖的弟子,因脾氣暴躁,沖撞了師長,因此被逐出了師門。那之後,陸歸一直躲在山中修行。他希望修為大成之後,能重回淩空崖。可惜,事與願違,陸歸在練功時走火入魔,斷送了性命,死後,元神被困在了身體內。
路無歸是閑來無事,來殘淵峽附近閑逛。當天,淩空崖天氣驟變,他為躲避風雪,誤入了這個山洞。
路無歸一進山洞,便見到石頭上坐了一個人。他見山洞中有人,便主動上去打招呼。誰知,那人一動不動,也不說話。路無歸感覺有些奇怪,便走上前去,推了一下那人的肩膀。誰知,這一推,那人竟化作沙石,散了一地。就這樣,陸歸的元神被路無歸釋放了出來。
“陸歸說他很後悔,他總想着要衣錦還鄉,所以多年來,從未回鄉探望父母。如今,他死了,方知名利如煙,執念似土。他終于醒悟,但回家的心願卻永遠無法實現了。不過,他運氣不錯,竟然遇到了我。我說我可以把身體借給他,待他做完想做的事,再把身體還給我。”
“借用身體!這怎麽可能?”虞岳清從未在陸歸身上察覺到異常。況且,路無歸的元神一旦離開自己的身體,他便死了,死人如何能重生呢!
“很多人也不會相信,有人半人半影,不人不魔。”路無歸撇撇嘴。
虞岳清默不作聲。
“上古之時有一種名為天枭的神獸,樣貌似人,不是鳥卻會飛,沒有身軀,只有靈魂,形同鬼魅。天枭在千歲之後,才能修出真身。所以,軀體對于天枭而言,不過居所,可進可出,也可短暫借人一用。世間之大,玄妙甚多。你這小兄弟未免也太少見多怪了。”路無歸聲音低沉,語氣嚴肅。
“是在下孤陋寡聞了。想不到,我竟能在此地遇見傳說中的上古神獸天枭。”虞岳清抱拳一禮。他不由想起,自己為了救活師弟,不惜動用禁術,拼了半條性命,這才勉強保住師弟一時。原來,對他而言難如登天的事,對于神獸天枭來說竟如此簡單。
“你怎會知道我的身份?你眼光不錯,人也挺聰明的。”路無歸驚訝道。
虞岳清笑了笑。
“陸歸說,他被逐出師門不過兩年,因走火入魔喪命不過一年。但他走之後,我發覺事情不太對勁。陸歸的身體已然石化,怎麽可能只死了一年。所以,他恐怕再也見不到他的父母了。”
虞岳清終于懂得了陸歸臨死前給他講的那個故事。王質爛柯,無複時人。想不到,陸歸所出問題的答案竟如此令人心酸。
路無歸講完陸歸的故事後,忍不住連連嘆息。
“究竟是誰殺了他!那人現在在哪?我要替他報仇。”路無歸剛拿回身體時,便知道陸歸是被人害死的。
“陸兄已經替自己報了仇。”虞岳清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空的!他的那柄劍并非神兵利器,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只是随意在鐵匠鋪裏買的,但卻與他朝夕相伴,并肩作戰了幾百年。他視那把劍為手足,珍之惜之。他絕非倉皇而逃,忘記了自己的佩劍,而是他的手,已然無法再握劍了。
“好小子,我果真沒看錯他。”路無歸大笑道。
“小兄弟,你把自己裹成這個樣子,是見不得人嗎?”他把目光一轉,盯向了打扮奇特的虞岳清,這個問題他早就想問了。
“的确如此。”虞岳清自嘲道。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一只溺了水的水鬼。
“我見過不少魔族,魔氣如此強盛的,少之又少。”路無歸好奇地走向虞岳清。
“在下還有要事,先走一步。”虞岳清急忙向後退,與路無歸拉開了距離,接着一個轉身,走向了洞口。
“休走!”
路無歸騰空而起,一掌打向虞岳清。強悍的掌風擦着虞岳清的後腦而過,一下掀開了他的黑帽。
虞岳清的七竅皆冒着黑氣,面色沉郁陰暗,雙目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