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世外桃源(六)
世外桃源(六)
昕兒哭累了,旋即坐在地上。
意難平上前攙扶,柔聲安慰。意外地,昕兒竟然沒有躲開。
“昕兒姑娘,如今桃源谷裏只剩你一人,那我們看到的其他人是怎麽回事?是幻象嗎?”
“不是幻象。你們看到的所有人都是昕兒,不同遭遇,不同人格的昕兒,裝扮成其他人的昕兒。”昕兒站起身,情緒已完全平複。
“為什麽會這樣?”
“如果一個人無法接納自己,那就只好欺騙自己。一個瘋子,只有活在謊言中,才不會徹底瘋掉。 ”昕兒苦笑道。
昕兒吃光了桃源谷中的所有屍體,徹底陷入了癫狂。昕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瘋了多久,只記得一天清晨,清涼的風吹開了蒙住她雙眼的亂發,一縷晨光打在她額前。她醒了,雖然只是片刻。
清醒後的昕兒,發覺自己被困住了。她試過很多方法,但始終無法離開這座牢獄。所幸桃源谷與世隔絕,且有一層外人無法打開的結界,她雖然成了一個怪物,但已無法傷人。
也許是被困了太久,昕兒開始大聲吶喊。不想有一日,昕兒的喊聲竟傳到了外面那個昕兒的耳中。
外面的昕兒雖然沒有清醒,但卻陷入了自我懷疑。那些痛苦的記憶開始浮現,令外面的昕兒痛不欲生,久而久之,她的身體竟分裂出了其他分身。
每隔三天,昕兒就會坐上花轎,來到谷主的宮殿。有時,昕兒會打敗谷主,取而代之。有時,昕兒會被谷主殺死。然而,無論是怎樣的結果,都不過是重複的輪回,無休無止,永無盡頭。
昕兒幾乎絕望了,直到有外人闖進了桃源谷。昕兒意識到這可能是她唯一的機會,所以,她在虞岳清和意難平來到“谷主”近前時,将二人吸了進來。可惜,她的意圖被“谷主”察覺到了。“谷主”搶先昕兒一步,進入到意難平的意識中,試圖除掉二人。
“多虧了昕兒姑娘的聲音。”
“我的聲音并無多大作用,全憑意姑娘心志堅毅,這才沒有讓她得逞。”
“昕兒姑娘,我娘是否真的在我的意識中留下了一片神識?”意難平本不該問,只是,她永遠無法放棄,哪怕只有一絲可能,她也要去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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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那不過是她的一句謊言。”昕兒低下頭,面帶愧疚。
一句謊言!只是一句謊言。
意難平淡淡一笑。
“沒關系。”自母親離開後,意難平一直期盼着能與母親重逢,哪怕是在夢裏。但似乎天意弄人,失去母親的這些年,她居然沒有夢見過母親,一次都沒有。
也許,是時候徹底放下了。
“她擁有的異能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失控!我們必須阻止她。”昕兒感到一陣惡寒,成為了“谷主”的她一天比一天強大,一天比一天怪異,不知何時是終點。
“怎麽阻止?”虞岳清問道。
“如果想結束這一切,我必須先奪回自己的身體。”昕兒說着說着,嘴角竟流出一道鮮血。
“昕兒姑娘,你怎麽了?”意難平上前關切道。
“是你們的同伴,谷外人的血可以傷到她,但卻無法殺死她。時間不多了!”昕兒瞪大了雙眼,目光中閃動着劇烈的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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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瑤一動不動,任由谷主的頭發拖着她不斷向前,她與那張血盆大口的距離越來越近。
白瑤閉起了眼,靜待着自己被谷主吞入腹中。
“白姑娘,醒一醒!”
白瑤感覺到纏繞在自己四肢上的亂發相繼脫落,同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鑽入耳朵。
她睜開眼,面前是一個白色的背影。那背影牢牢擋在她身前,猶如銅牆鐵壁。
“方少俠!”
方休懷在幻境中繞來繞去,他看不出破綻,也想不出離開的辦法。不知何時,另一個空間傳來了聲響。
方休懷所在的幻境不再穩定,真實世界的景象不時顯露,虛與實來回交替,仿佛一個光怪陸離的異世界。
那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是兩個人激烈戰鬥的動靜。
他閉上雙眼,僅靠着耳朵,慢慢去靠近聲音的來源。
就這樣,方休懷走了出來。
“何必争搶,你們早晚都是我的腹中餐。”谷主收起被方休懷一笛斬斷的頭發,胸前的巨口劇烈蠕動起來,一陣強風從血洞中吹出,帶出一陣血雨,之後便開始朝裏吸。
“白瑤姑娘,沒受傷吧?師兄和意姑娘呢?”方休懷用身上僅存的法力,以玉笛為柄,在身前支起了一道傘形的屏障。
“沒有。他們被吸進了一道白光中,下落不明。”白瑤見方休懷安然無恙,心下的擔憂減少了幾分,但那個瘋狂的想法依舊沒有褪去。
“方少俠,此人不死不傷,極難對付,若想戰勝他,必須采用非常之法。”
“多加小心。”白瑤的右手一推一拉,一把将方休懷吸到身側。
方休懷來不及反應,便被白瑤推開了。他眼見白瑤如離弦之箭一般,朝着谷主飛去。
“白姑娘!”當方休懷意識到白瑤的意圖時,白瑤已快被谷主吸入腹中了。
“萬萬不可!”方休懷拼盡全部法力,移形換影,瞬間閃現于谷主的巨口前,再一次用身軀擋在了白瑤身前。
他因運功太急,一口鮮血噴薄而出,血濺在谷主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竟灼燒起來,冒起了白煙。
白瑤大驚,方休懷的血竟也能傷到谷主!是否是桃源谷與世隔絕太久,所以谷內的人極易被外面的事物所傷。
“方少俠!你何必如此。”她再一次被方休懷攔了下來。
“白姑娘,同歸于盡實乃下下之策,一定還有別的辦法。”方休懷的嘴角仍淌着血,他右手舉着玉笛,拼命後仰,卻不想腳下好似踩了沙礫般,一路向前滑,衣服的下擺也被強風撕裂成了一條一條。
白瑤注視着方休懷的背影,思緒複雜。想不到,方休懷與她剛剛相識不久,竟能猜中她的心思。沒錯,她的确打算同歸于盡。對她而言,以命換命,絕非下策。神農先祖嘗遍百草,以身試毒,其後人,理當效法。
“我已經試過無數次,如今,只剩這一個辦法了。”
白瑤的白绫從方休懷的背後纏了上來,但方休懷無論如何不肯讓,二人一時間僵在原地。
“既然如此,不如我來。”方休懷見自己的血灼傷了谷主,心想,白瑤姑娘定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想到了深入其腹,從內破敵的辦法。
他沒有半分猶豫,便沖向了谷主胸腹之上的口子,眼看一條右臂已完全被吞噬。
白瑤見狀,立即把方休懷向後拉。但偏在此時,谷主的頭發再一次纏上了她的四肢。白瑤與谷主拉扯着,力量漸漸落了下風,但始終不肯放棄。
“不如一起吧!”谷主大笑道。
“白姑娘!快放手!”方休懷解不開身上的白绫,眼看白瑤被他拖着,即将一起葬入人腹。他嘗試着把手臂抽出來,但反而陷得更深。一股強大的力量撕扯着他的整條右臂,幾乎要将他的手臂粉碎。劇痛鑽心而來,使他眼前一陣發黑。
方休懷只覺自己過了片刻黑夜,便又重現光明。他睜開眼,面前竟多了兩個人。除了白瑤之外,還有……
“師兄!意姑娘!太好了,大家都沒事。”方休懷這時才想起自己的右臂,他用左手快速上下一摸,還好,一點沒少。
“你啊。”虞岳清見方休懷半身血污,狼狽不堪,不由自責起自己的失職。他不想顯露過多情緒,于是一把撈起方休懷身上破碎的布條,用眼神示意他擦一擦嘴角的血跡。
方休懷伸手接過,在唇邊用力蹭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和師兄有禁術相連,他若受傷,師兄也不會好過。他見師兄面色有些發白,心下又自責起來,不禁撓了撓後腦勺。
意難平掏出一塊手帕,替白瑤包紮了一下右手虎口處的傷。
“多謝。”白瑤仍有些茫然,她反複确認了幾次,才終于确信所有人都平安歸來了。
“她就是昕兒,桃源谷如今只有她一人。”意難平此言一出,惹得白瑤和方休懷一驚。
“桃源谷的谷主是殺不死的,一旦有人殺了谷主,那個人就會變成谷主。”虞岳清接着說道。
白瑤和方休懷一聽,不由後怕起來。
“昕兒”站在臺階上,不時扭着頭,猶如懵懂的小動物一般,好奇地盯着幾人看。
“你們見過她了!怎麽,她已經想到對付我的辦法了?”
虞岳清和意難平同時沖向了“昕兒”。
意難平揮了揮衣袖,由宮牆外引來了一道水柱,水流彙集在“昕兒”腳下,猶如一面巨大的鏡子。
“需要我們做什麽?”
“鏡子。”
“鏡子?”
“你們發現了嗎?她的宮殿裏沒有鏡子,甚至連水都沒有。因為她害怕看見自己的模樣,哪怕是水中的倒影。”
“這個方法可行嗎?”
“可行。其實,我只是不肯接受如今的自己,只是暫時忘了自己是誰。”
“昕兒”看到水中的倒影,霎時瘋狂起來。她手足無措,拼命撕扯滿頭亂發,努力遮擋住自己的面容。眼前遍地屍骨,耳畔聲聲哀嚎,鼻腔血腥四溢,口中滿嘴腥甜,手上鮮血淋漓,腳下血流成河。“昕兒”嘗試着忘卻,可那日的回憶仍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她大叫一聲,落荒而逃,直奔大殿。
大殿內,虞岳清已備下了數不清的鏡子。“昕兒”每行一步,都能看見自己的臉。
她的表情驚恐無比,猙獰可怖。那張臉,她太過熟悉,熟悉到即便化為灰燼,也能夠從飛灰中拼湊出原貌。那張臉,她也無比陌生,陌生到一個人孤身在記憶的宮殿中徜徉,最終卻到達了一片廢墟。她厭惡那張臉,因為她無法把如今的自己和那張臉匹配在一起,她的臉和她的心已然不再相稱。
“你是誰?我是誰?她是誰?”“昕兒”指向鏡子,指向自己,指向她眼中所見的一切事物。
她不停奔跑着,最終,又回到了石階上。
終于,她嚎啕一聲,呆滞在原地。
“昕兒?”良久,四人一同叫道。
昕兒回過神來。她點點頭,沖四人淡然一笑,而後張開雙臂,虔誠地向着天際仰望。
剎那間,天空烏雲密布,電閃雷鳴。
一道驚雷劈下,正中昕兒的眉心,頃刻間,她的身軀竟如霧般消散了。
一陣驟雨過後,碧空如洗。一輪明豔的太陽拂向大地。桃源谷恢複了從前的面貌,生機盎然,鳥語花香。曾經的陰霾,被一場清透的雨全部洗淨。
空中似浮現出一張笑顏,轉瞬即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