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世外桃源(四)
世外桃源(四)
“娘!”
水中的人身着黑衣,慘白的臉上挂着慈愛的笑。
“意姑娘,這是幻象!”虞岳清朝水中望去,水面平如鏡,甚至沒有半點漣漪。
“娘,是娘。”意難平清楚地記得,母親離開淩霄峰那天,身上裹着漆黑如夜的長袍。她拼命呼喊,聲嘶力竭,但母親始終沒有回頭,直至消失在黑暗盡頭。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母親。
“意姑娘!”虞岳清剛要上前阻攔,不想腳下竟噴出一道水柱,将他和意難平分隔開來。虞岳清足尖輕點,後撤一步,變換了方向,同時右手拔出佩劍,然而,劍才拔了一半,他便不能動了。
虞岳清的四肢全部癱軟下來,佩劍咣當一聲掉落在地。之後,他的身體被一股無形之力吊起,懸在了半空之中。
“平兒,娘回來了。”水面上的人開口道。
“娘,娘……”意難平的臉頰滑過一絲微涼,一步步向着水中走去。
虞岳清被挂在空中,不能動,也不能說話,他用盡了力氣,但就是動不了,似乎這副身軀已然不再屬于他自己。他只能眼睜睜看着意難平走進河中,卻沒有一點辦法。
母親離開時,意難平還很小,雖然她無時無刻都在思念母親,但母親的樣貌卻早已模糊不清。
她只記得母親的眉好似彎彎的柳葉,眼睛大而明亮。
“娘……”意難平跌跌撞撞地跑進河裏,河水已然沒過了她的膝蓋。
也許是河水太過冰冷,竟激得意難平恢複了些許理智。
“不,我娘已經不在了。”意難平低下頭,頭腦中一片混亂。
“平兒,娘真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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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勝君的聲音再次想起,意難平猛地擡起頭,這時,她才真真切切地看清,原來飄在水面上的人竟是沒有臉的。
“不,你不是我娘。”
“虞少俠!”意難平清醒過來,她轉過身,向着岸邊跑去。
虞岳清垂着頭,整個人軟綿綿的,不知被什麽吊在空中。他的雙眼沒有一絲神采,像是被抽去了靈魂一般。
“平兒,你不要娘了嗎!”
“立刻放人!你和桃源谷的谷主有何關系?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意難平提劍指向水上的人,手臂竟止不住抖動。現在的她不但法力全失,甚至連力氣都不剩幾分。
“平兒,我是你娘啊,你不記得娘了嗎!你的左肋下有一顆形似梅花的紅痣,你十歲生辰時,我送了你一把木劍,你小時候十分怕黑,每晚都離不開人。”
“你……真的是我娘!”意難平放下了劍。不僅是因為水中的無臉人說出了外人不可能知道的細節,更是因為,她對面前的這個人有一種天然的熟悉感和難以言說的親昵。意難平感覺腦子很亂,她在理智和情感的兩極間撕扯,不知該何去何從。
“不,不可能。”意難平用力搖了搖頭。
虞岳清在聽到意難平的呼喚後,漸漸恢複了一點知覺,現在,他的幾根手指已經能微微彎曲了。
意姑娘,再堅持一下。
“平兒,娘沒有抛下你,娘離開你,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些年,我寝食難安,無數個深夜,我都在想,我的女兒,她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穿暖?有沒有被人欺負?有沒有受委屈?她長高了嗎?健康嗎?快樂嗎?她……有沒有恨我?”
意難平的雙眼不知不覺間已被一層水波覆蓋。“娘,我很好,我沒有怨恨您,從來沒有。”
“你說謊,你明明恨我入骨,不願再見到我。”
“不,我曾無數次立誓,只要能再見到您,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剛剛失去母親的日子,意難平幾乎夜夜難眠,她在神木祠對着祖先的牌位發過很多毒誓,她想用自己的生命、壽命、幸福……總之是她所擁有的一切來換回母親。只要母親能夠回來,她什麽都可以舍棄。就這樣,年複一年,她長大了,再也不是那個因失去母親而徹夜痛哭的孩子。而多年後,她也終于得到了母親的消息,也是最後一個消息,那個消息是她等的人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真的嗎?”河面上的人問。
意難平重重點頭。
“娘,您的臉怎麽了?”她再一次注意到母親詭異的面容。母親的臉極為模糊,有時只有眉毛,有時只有嘴巴,至始至終都無法拼湊出一張完整的臉。
“我的臉……平兒,你剛才不是問我,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現在,我把一切一五一十告訴你。”水面上的人緩緩擡起手,雙手在臉頰邊微微顫抖,不敢觸碰。
“我的确已經死了,你現在看到的只是我的神識。當年,我放心不下你,所以在你的身上留了一片神識。”
“神識!”意難平逐漸放下最後一絲防備。
“現在,你有一個機會,一個再次見到我的機會。只要你把握住這個機會,娘就能回來,回到你身邊。”
“娘,我該怎麽做?”意難平焦急問道。
“只要找到一個強大的媒介,我的神識就可以離開你的意識,重獲新生。”
原來,這裏竟是我的意識。意難平低下頭,伸出左手,在眼前翻了一翻,随後堅定地看向母親。“什麽樣的媒介?需要我做什麽?”
“他。”
“虞少俠。虞少俠一定會幫我們的!”意難平順着母親的手望向了半空中的虞岳清。
“他幫過淩霄峰,救過你和你父親,但這個忙,他卻未必肯幫。我要的東西,只怕他不肯給。”
“什麽東西?”意難平問。
“他的命!”
意難平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他是仙門中人,法力高強,且體質特殊,只要我将其吞噬,就能夠離開這裏,和你團聚。”
“娘!可是……”意難平攥緊了手中的佩劍,劍鞘冰冷的觸感由指尖直鑽心扉。
“平兒,你為什麽猶豫?你不要娘了嗎!娘在這裏過得好苦,娘真的不想死,娘多想再抱你一下。他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陌路人,而我是你的至親!”
“殺了他,娘就能回來。”
“平兒,救救娘!”
意難平在母親的聲聲哀求中,終于拔出了劍。她握着劍鞘的手劇烈顫抖,手中的劍猶有千鈞之重,一時竟擡不起來。
她想起,自己的第一套劍法正是母親親自傳授,自己的第一柄劍,也是母親親手削的木劍。母親在教她劍法之前,曾對她說過一段話。那段話,即使過了這麽多年,她還是記憶猶新。
“身負利刃,當懷仁心。劍有利刃,心不可有利刃。”母親的這句話,永遠刻在了意難平心頭。所以,即便到現在,意難平所用的劍,仍是沒有開過刃的無鋒之劍。
“不,你不是我娘。”意難平端看着手中的無鋒之劍,頓時醒悟過來。
“平兒,你睜開眼睛,看看我的臉,打開耳朵,聽聽我的聲音。我是娘,你的親娘!”站在水面的人撕心裂肺地喊道。
“不,你不是。”
淩霄峰的神木祠護衛意勝君為了人界安寧,不惜背負惡名,深入魔窟。
意勝君是一個寧死不屈,舍身取義的英雄,不是一個貪生怕死,濫殺無辜的宵小。
意難平話音剛落,水中竟掀起狂風巨浪。翻飛的浪花向着岸邊襲來,頃刻間化作無數只巨手,撲向了意難平。
“平兒,你為何如此狠心!”
意難平耗盡了氣力,也只能做到向後退了一步。她笑了笑,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一道劍氣将水中伸出的“手”盡數斬斷,水面重歸平靜。這道劍氣的主人正是虞岳清。
虞岳清将意難平護在身後,左手向唇邊一擦,快速抹去了嘴角的鮮血。
“沒事了。”他偏過頭,輕聲道。
意難平睜開眼,她見虞岳清安然無恙,不勝欣喜。
虞岳清得知此處是意難平的意識,終于想到了破解之法。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用痛覺沖破了受制于精神之力的身體桎梏。
然而,在意難平臉上的笑意還未褪去時,變數就發生了。
虞岳清腳下的土地被一道強大的水流炸開,水花将虞岳清卷到了河中,河水猶如一只巨大的拳頭,将虞岳清死死攥在掌心,力道之強,幾乎要将他粉身碎骨。
虞岳清面部漲紅,額角暴起青筋,瞬間便昏厥過去。
“不要!”意難平聲嘶力竭地大叫道。
意難平無望地嘶吼着,從前她遭遇過無數次險境,她曾經面對過的敵人,每一個都無比強大。但沒有一次,讓她感到如此絕望和無助。
臨陣之時,哪怕只是片刻的軟弱和退卻,也足夠令一只無堅不摧的軍隊變得潰不成軍,最終一敗塗地。
她必須承認,自己毫無戰意,已然未戰先敗了。
“你能做到。”這時,意難平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那聲音十分飄渺,似乎是從很遙遠的地方飄過來的。
“平兒,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忘記娘了嗎?你不要娘了嗎?”不知為何,“意勝君”竟放松了力道,饒過了虞岳清。
“你太讓娘傷心了!”
意難平聽罷,不由身子一軟,癱坐在地。她的雙手不停抖動,已完全握不住東西,右手中的佩劍一點一點順着掌心滑落在地。
意難平呆滞地望着地面,周遭轟鳴的水聲,也沒能将她吵醒。
“娘,我沒有忘。您的一切,我都記得。”不知過了多久,意難平擡起袖子用力抹了抹眼睛,艱難地從地上站起身。
“平兒,你要做什麽!”
意難平端正地跪了下來,她紅着眼,面朝河水,一拜再拜,三拜之後,她無力地垂着頭,久久沒有擡起。
站在水面上的“意勝君”忽然面露驚恐,她将虞岳清松開,輕輕放回了岸上。
良久,意難平終于站了起來,她的雙眼又變得明亮而堅毅。
她提起一口氣,徑直朝着水中走去。
“平兒,你不能這麽對我!”
意難平每走一步,周圍的空間便縮小一圈,河水的面積也逐漸減少。整個世界仿佛正在解體一般,消失的空間不斷被黑暗填滿。
水中的“意勝君”開始支離破碎,肢解的痛苦,使得“意勝君”不住哀嚎。
“平兒,娘求你了!娘錯了,再也不敢了!”
“你這個逆子,當年我抛下你是對的!你活該無父無母,無親無故!”“意勝君”眼見哀求不起作用,竟咒罵起來。
意難平微微皺了皺眉,仍是繼續向前走。
“平兒,不要抛下娘,娘真的好想你!”
“意勝君”漸漸消解在水中,聲音也越來越弱,直到完全消失。
轉眼間,意難平和虞岳清便回到了桃源谷。然而,二人并沒有返回到谷主的宮殿,而是來到了一個熟悉的院子。
院子裏一片荒蕪,空蕩蕩的,院中只擺着一頂大紅花轎。
“這是……昕兒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