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此意難平（六）
此意難平（六）
“還給我！”
辛百捷視作生命的珍寶被一股無形之力吸附而出，飛向了樹幹。他掙紮起來，藤條纏上了他的脖子。
一瞬間，辛百捷幾乎要被勒斷了氣，他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滿面通紅，青筋突起，眼球似要爆出眼眶。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識時，樹藤卻放開了他。
辛百捷從空中掉落，摔在了樹下，艱難地喘着粗氣。
辛百捷被搶走的東西，是一支質地如玉的奇特木釵，和虞岳清身上的類似。
初時，意難平将此物錯認成淩霄木，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辛百捷身上的東西并不是淩霄木，而是淩霄玉。
淩霄木是淩霄一族的骸骨，而淩霄玉是淩霄一族的信物，定情信物。
淩霄一族一生只有一個伴侶，從一而終，生死不渝，而這淩霄玉正是淩霄木長在最高處的樹枝所化，因質地與淩霄木稍有不同，因此被淩霄一族當做了定情之物。
“淩霄……玉……”樹幹又發出了聲音。
“天艾！是你嗎？”辛百捷的眸中如江海翻湧，大浪滔天。他踉跄着站起身，大叫道。
“天……艾……”樹幹一聽到這個名字，當即癫狂起來。樹枝亂顫，樹藤翻飛，互相抽打着，纏成一團亂麻。
辛百捷不顧巨樹的狂亂，徑直朝着樹幹走去，他伸出右手緩緩摸向了怪樹奇異的紋理，那些粗糙的裂縫，每一道都像是結痂的傷口。
四人就在這混亂之際被松了綁，相繼掉了下來，落到地面。
令人震驚的是，巨樹漸漸停了下來，不僅如此，這棵原本通天的樹竟逐步縮小，幹枯的樹藤和樹枝相繼收縮，直至變成一個白色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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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懷落地之後，第一時間便扶起了虞岳清，接着又幫師兄拾起淨世瓶。意難平護在幾人身前，由白瑤為虞岳清療傷。
虞岳清傷愈之後，向白瑤拱手致謝。
天艾。意難平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只是忽然之間，有些想不起在哪聽過。
“師叔！”意難平的回憶湧上心頭。百年前，魔君率大軍攻打淩霄峰，她的師叔楚天艾為護神木祠與一衆魔族同歸于盡，魂飛魄散而亡。
辛百捷的手在樹幹變作人影後，猛然縮了回來。
“天艾，是我，辛百捷。”辛百捷注視着白影，好似被強光灼傷了一般，眼前模糊一片。當年楚天艾離世，他經歷了大悲大恸，如今，舊傷重新被撕裂，比之當初竟更讓人痛不欲生。
白色的影子時聚時散，時而猙獰，時而平靜，如煙似霧，不知何時會消散。
辛百捷張開雙手，擁了過去，然而，他的手臂穿透了白影，什麽都沒有碰到。
“天艾……”他失落地垂下頭來。
就在此時，白影竟真的變成了楚天艾。
楚天艾穿着染血的戰袍，渾身上下多處重傷，她的臉上滿是血污，已難以分辨樣貌。
淩霄木浮在兩人中央，慢慢翻轉着。
“辛百捷？”她問道。
“我來遲了。”辛百捷用力點頭，他擡起根本觸摸不到楚天艾的手，義無反顧地伸向了摯愛之人的面頰。
楚天艾愣了一下，她和辛百捷雖然定了情，但還沒有拜堂成親，所以從未有過肌膚之親，她不由害羞地偏過頭。直到辛百捷的手穿過她的臉，她才想起，自己早已死了，如今的她，只是一縷殘魂罷了。
楚天艾震驚不已，半晌回不過神來。
她再一次注視起辛百捷的臉，如今的辛百捷極為消瘦，面頰凹陷，似是大病初愈。
“你瘦了。”
辛百捷搖搖頭，嘴角微微揚起：“我很好。”
“我來晚了。”他說。
楚天艾搖頭，語氣異常平靜：“你不該來。”
“魔族已退出人界，天族與魔族約定停戰一千年。我們……”辛百捷沒有繼續說下去。
辛百捷和楚天艾相識于人間。當年，他們二人化名在人間游歷，機緣巧合下結伴同行，不想途中互生情愫。楚天艾把淩霄玉交給辛百捷時，辛百捷亦坦誠相待，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二人知道他們的結合必不被兩族所容，因此決定抛棄一切，隐居世外。然而，意外卻發生了。魔族意圖進軍人界，魔君的第一個目标就是擊垮護衛人界的淩霄一族。楚天艾得知了消息，立即決定返回淩霄峰，與族人共存亡。而辛百捷也被魔族征召。二人自知，此生有緣無份，因此痛快訣別。但楚天艾沒有收回淩霄玉，因為此情已付，絕不會因世事變遷，立場相對而更改。
“我們早就結束了。”楚天艾的記憶漸漸恢複，她想起自己與一衆妖魔一同墜入深淵。後來，崖底出現一個道士，拿着一只葫蘆将衆人的殘魂收集起來。
數年間，楚天艾和無數妖魔的魂魄纏鬥，最終，她以一己之力吞噬了全部魂魄。久而久之，便成了剛才那副模樣。
她不知道是什麽力量支撐着自己，熬過了如同煉獄般的百年，也許，是她沒能和辛百捷告別的遺憾。
今天，她終于再次見到辛百捷，雖然已是陰陽相隔，物是人非，但總歸，算是了卻了她的心頭大憾。
“你們被困在這裏了嗎？”楚天艾向辛百捷身後望去。
“難平！”她興奮道。
“師叔！”意難平慢慢走向楚天艾，多年後，她竟再次見到了離去多時的故人，只覺不可置信。
“你越來越像她了。”楚天艾的師姐意勝君是意難平的母親，“抱歉，我不該提起她。”
意勝君當年是神木祠的護衛，但卻監守自盜，偷了兩副淩霄木。她離開淩霄峰後，進入了魔界，成了魔尊麾下一員。從此，意勝君的名字成了淩霄峰的禁忌。
然而，楚天艾卻常常心有疑惑，她了解師姐的為人，她所認識的意勝君，絕不會做出叛族投敵之事。
“不，師叔，您說得對。母親之所以那麽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意難平想起母親離開後的那段日子，她總是莫名地被族中的一些孩子扔石頭，經常頭破血流。楚天艾是為數不多的，會安慰意難平的人。意難平也不相信母親會做出那樣的事，她從小就以母親為榜樣，希望長大後能進入神木祠，成為守護淩霄木的護衛。但如今，母親監守自盜，等同斬斷了她的路。
意難平不止一次質問父親，但父親一句話也不說，有一段時間，她也動搖了。也許，母親真的一點也不在乎她，不僅毫不猶豫地丢棄她，更徹底毀了她的人生。
“母親是奉族長之命，進入魔界，潛伏在魔尊身邊。魔族要進軍人界，突襲淩霄峰的消息，就是母親冒死傳出的。”魔族攻打淩霄峰後不久，意勝君的身份便被魔尊識破，她被魔君屠萬方當衆斬于劍下，灰飛煙滅。消息傳回淩霄峰，族長終于向族人說出了當年意勝君背叛淩霄一族的真實原因。那時，魔族頻繁異動，族長擔憂不已，他深感變數在即，亟需掌握魔界動向，以免錯失先機。因此，智謀與法力皆拔萃出群，且忠肝義膽的意勝君成為了打入魔界的最佳人選。意勝君明知此去兇多吉少，但為了蒼生大義，她還是答應了。這件事，除了族長，沒有任何人知道。
“那師姐她？”楚天艾小心問道。
意難平搖頭。
楚天艾昂首，向天空抱拳致敬。
“諸位，我有辦法送大家離開。”楚天艾思慮了片刻，說道。
“那你呢？”辛百捷蹙着眉，不安地問。
“世上早已沒有楚天艾了，忘了我吧。”楚天艾笑了笑，無比釋懷且舒展的笑容浮現在她臉上。
她一揮手，五人便被一團白光罩住，聚攏在一處。她的雙臂變作樹藤，織成一朵花蕊，将衆人托上了天。
“師叔！您怎麽辦？”意難平呼喊道。
“我出不去了，難平，代我向你父親問好。”楚天艾的手臂向上伸，而兩條腿則如樹根般向下紮。
“師叔！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意難平聽到父親兩個字，心緒不由波動起來。神魔大戰結束後，他的父親便殉情了。
“諸位，辛某不能跟你們走了。”辛百捷長槍出鞘，擊破了結界，跳了下去。
四人明白，辛百捷絕不肯丢下楚天艾獨自離去。他們也想跟着辛百捷跳下去，但結界的缺口瞬間就不見了。
虞岳清和意難平拔出佩劍，兩人正欲合力打破越來越厚的結界時，眼前竟只剩白茫茫一片。
轉眼間，他們來到了另一處空間，楚天艾和辛百捷皆不見了蹤影。
辛百捷跳了下來，楚天艾的四肢已全部變作樹藤。
“你這是做什麽？”楚天艾的眼變得血紅，一股強大的魔氣在她身上四處流竄。此處只可進不可出，她并沒有辦法送衆人離開。但是，她可以毀掉這個地方，如此，她也可以獲得自由，徹底結束茍延殘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殘生。
“陪你。”辛百捷笑了笑。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楚天艾怒道。
“知道。”辛百捷仍是笑着。
“只有我能毀掉這裏。你快走吧，我們早就毫無瓜葛了。”
淩霄玉從空中掉落，似一片枯葉，飄落在辛百捷腳下。
“我……只是一縷早已不在人世的……殘魂。”
辛百捷低下頭，目光從淩霄玉上一掃而過。他一把将銀槍的槍頭卸了下來，毫無征兆地刺穿了胸膛。
鮮血染紅了楚天艾的雙眼。
“為什麽！”她的心幾乎要疼碎了。
“生死相随，不離不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原諒我，今日才來赴約。天艾，從今以後，我們永不分離。”
辛百捷走上前，再一次擁向了面前的白影。然而，他的手還是穿過了楚天艾的身體。
一道銀光在四人頭頂傾瀉而下，他們回到了現實世界。
草地上只剩下一堆葫蘆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