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此意難平(四)
此意難平(四)
又是酩酊大醉的一天。
齊道長腰間拴着四個一模一樣的葫蘆,手裏還拎着一個,腳下如同踩了一朵綿軟的雲,輕飄飄的。他将葫蘆嘴一斜,一道清亮的烈酒又入喉中,一股灼燙一路下行,似是将整個身子都點燃了。
“好酒!”齊道長除了睡覺便是喝酒,在一年之中,他只有那麽幾天不喝酒,但不是因為他不想喝了,而是因為錢袋裏的銀子被酒掏空了。
他一拍身側沉甸甸的袋子,心滿意足起來。青天縣的郝老爺為人大方,出手闊綽。他醫好了郝家小公子的沉疴,郝老爺為了答謝他,賞了他一大筆錢。除了金銀之外,還賜了他幾件珍稀玉器和幾匹上等錦緞。他剛到此地,便急着找了個當鋪把玉器和綢緞換了錢。
齊道長眯着眼,歪歪斜斜地在一條空無一人的巷子裏撞來撞去。月光散出的清輝斜射進小巷,遺漏了諸多角落,他的影子時隐時現,面龐時黑時白。
巷子的盡頭橫出兩個影子。齊道長此時已醉得看不清路,只想趕快繞開,免得撞到人,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齊厭生。”其中一個影子開口道。
齊道長一聽,興致便來了,笑道:“厭生!這名字怎麽樣?我自己給自己起的。”說着,又灌了一口酒。
齊道長晃晃悠悠走到跟前,才發覺面前擋着的兩個男子并沒有要讓路的意思,他舉着酒葫蘆,嘴裏嘀咕道:“勞駕借過,借過……”說完就原地打轉起來。他這一轉身,便發現了巷子的另一頭竟也堵着兩個影子。
齊厭生被虞岳清一行人抓到荒郊野外時,酒也沒完全醒。他見四人身手不凡,手裏的葫蘆都吓掉了。他跌坐在地,即便自己的寶貝葫蘆就掉在身邊 ,也不敢伸手去撿。他在腦子裏飛速回憶起近期發生的事情,他為了買酒,做過不少騙人的勾當。不知這幾人是什麽時候被他騙的,莫非是在集市上買了他的長壽丹,但那東西是山楂做的,開胃消食,根本吃不死人。
“我退錢!我退錢!”齊厭生還沒等四人說話,便哀求道。
郝夫人請了個有名的畫師,将齊道長的樣貌畫了下來。但僅憑畫像找人,仍是大海撈針。這時,郝夫人想起那齊道長嗜酒如命,貪杯濫飲,如果他缺錢了,一定會把郝老爺送給他的東西當掉。因此,幾人找了附近城鎮的多家當鋪,終于尋到了齊道長的蹤跡。
“你是絕天閣的人?”虞岳清話一出口,齊厭生竟醒酒了。
完全的清醒,不再有一絲醉意。
齊厭生抖着手,摸起掉在身側的酒葫蘆,但這一次他不是往肚子裏倒,而是澆在了頭上。他見葫蘆空了,還用力甩了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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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齊厭生臉上挂滿了酒,酒氣熏天,但人卻無比清醒。
“教給你陣法,給了你通天木的人究竟是誰?現在何處?”确定此人身上沒有淩霄木之後,意難平問道。
“一個黑衣人,我看不清他的樣貌。他讓我幫他。那人法力很高,遠勝于我,我不敢拒絕,只能答應。他神出鬼沒,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齊厭生又順手抽出一個葫蘆晃了晃,懇求道,“諸位行行好,容我再喝一口。我有酒瘾,沒有酒,我腦子不好使。”他低聲哀求着,手指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他見四人沒有阻止,拔了蓋子,仰頭便飲,但酒葫蘆已然見底,僅僅倒出了幾滴。他一陣惱怒,一口氣将其他酒葫蘆的蓋子全拔了,但接連試了兩個都是一滴不剩。
齊厭生身子一頹,咂巴咂巴嘴,嘆了口氣,他将雙手交疊,緊握在一處。
“除了郝老爺,還有誰?”白瑤問。
“沒有了,他只給了我一塊通天木。”齊厭生信誓旦旦道。
“你和郝老爺有仇?”白瑤又問。
“沒有。我沒有要害郝老爺,是郝老爺主動找上了我。郝公子病入膏肓,藥石罔醫,回天乏術。郝老爺愛子心切,四處求醫。他也曾修行過,知道這禁锢元神的辦法,強逼我施法。我與他說了其中厲害,但他執意如此,我多次苦勸,可他根本不聽。我也是沒有辦法啊!”齊厭生驚慌失措,他極力否認,并将過錯全部推到了已故的郝老爺身上。
方休懷的情緒雖未外洩在明面上,但聽到一半便後退幾步,背過身去了。
如今郝老爺已去,死無對證,這齊厭生的一面之詞,已難說是真是假。
“你并非人族!”齊厭生雖滿身酒氣,遮掩了大部分氣息,但那微不可察的一絲卻還是被意難平捕捉到了。
齊厭生上身一軟,兩手支地,苦澀道:“姑娘當真好眼力。”
看來,這齊厭生終日酗酒,不僅是因為嗜酒如命,也是為了用酒氣掩蓋他的真實氣息。
“小人本是個山間小妖,流落人間無非混口飯吃。小人雖然招搖撞騙,但并未真的害過人。此事小人的确難辭其咎,但絕非罪魁禍首,求各位行行好,給小人指一條活路!他們或仗勢欺人,或仗財壓人,像我這樣的小人物,哪敢違抗!哪有選擇!我若不從,便是死路一條。我不想害人,但更不想白白丢了一條性命。幾位慈眉善目,定然是菩薩心腸,能否饒了小人這一次,小人必當牛做馬,報答諸位。”齊厭生直起身,端正地跪了下來,眼泛淚光,哭訴道。
他一緊張,酒瘾又犯了,雙手顫抖,壓也壓不住,這才想起還有最後一個酒葫蘆沒有試過。
只見齊厭生的右手搭上了腰間的最後一個葫蘆。
“小心!”虞岳清指間仙力奪出,試圖阻止,同時大聲提醒道。
白瑤為神族後裔,意難平遠居世外,兩人對人界生靈多有憐憫之情,寬恕之心。她們也注意到了齊厭生的異常,但并未多加防備。一切發生的太快,二人根本來不及策應。
遲了!
四人霎時被卷入一陣狂風之中,頓感無依無着,身體在空中随意翻轉沉浮,絲毫不受控制。沙塵迷眼,前路莫辨;轟鳴刺耳,塵嚣隔絕。
虞岳清随着風力向前,身體不聽使喚,似是正被某種力量裹入一個危險至極的漩渦。他奮力掙紮起來,反手一握,竟攀上了一座險峰。山前雲霞缭繞,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呼喊起來,但周遭一片靜谧,他的聲音似石沉大海,毫無波瀾。此時,雲霧中似有一道紅影閃爍,他伸手一撈,竟抓住了一角紅色披風。
虞岳清用力一扯,便将意難平從風中拉了出來。
意難平轉身抓住了險峰上的岩石,但她腳下未穩,險些滑了下去。卻是一把劍,及時擋在她背後,将她擡了上來。
“當心!”
意難平心中起伏稍定,便将目光從腳下的萬丈深淵中撤了回來。她順着及時救下她的那柄劍,從劍首到劍尾,一寸一寸望了過去,拘謹而小心,最終停在了握劍之人的黑色袖口上,不敢再向前半分。
“還是他。”她心湖湧起,久久未複。
虞岳清昂首向上望去,意難平心領神會,兩人向着峰頂爬去。
與此同時,白瑤的雙腳纏上了峰頂一棵樹木伸出的粗壯樹枝,她倒挂在樹杈上,向霧中一探,握住了方休懷的手臂。
大風一起,竟吹開了白瑤挂在面上的白紗。方休懷見狀,連忙偏過頭去,不敢再看。狂風未停,竟将白瑤的面紗徹底掀落。
白瑤多次救方休懷于危難,方休懷見那白紗飄走,便不顧一切地想要抓住。
眼見他即将再次被卷入風中。
“方少俠!無妨。”白瑤焦急阻止道。
白瑤一拽方休懷,兩人一并挂上了山壁。方休懷趴在峭壁上直喘粗氣,而那白紗早已飛走,無影無蹤了。
“白瑤姑娘,這……”這可如何是好。
白瑤為神族後裔,壽數綿長,她多年來游歷人間,治病醫人,不想這張萬年不改的容貌惹出什麽不必要的麻煩,這才以白紗遮面。
“是時候摘掉了。”白瑤的眼遙望遠方,眉間深沉。
“白瑤姑娘!師弟!”虞岳清從峰頂向下望,剛好看到了兩人。
四人成功彙合。
“白姐姐……”意難平見白瑤與平日裏不大一樣,這才發覺她用來遮擋容貌的白紗不見了。她當即在衣袋裏翻找起可以替代的絲帕,而與此同時,虞岳清和方休懷也做了相同的動作。
白瑤見三人一同低頭翻找,往昔回憶湧上心頭。她在神農一族中輩份較小,多受族人照拂,可自族中大難以來,她已無親無故,唯一人獨行于世。誰知,她眉間一舒,竟說笑道:“大家……就這般不願見到我的真容嗎?”
三人一聽,相視一笑,停了下來。
四人站在險峻的山峰上,峰頂面積不大,且怪石嶙峋,崎岖突兀,只有一塊僅夠五六人站立的平地。
周圍雲霞纏繞,風聲在雲後呼嘯,頭頂不見青天,腳下深不見底。
他們被困住了。
正當幾人一籌莫展之時,變化已然發生。
毫無預兆的,山巒降為平地,天際赤紅低垂,一片萬裏荒原,遼闊無邊。
“即便是大羅神仙,也要化在此地,各位慢慢享受吧!”從天空正中的一個圓洞裏傳下一個聲音。
聲音消散時,圓洞也消失不見了。
地面震蕩起來,土石翻湧,層層如浪,地底傳來陣陣轟隆聲。
一股無形的吸力将四人牢牢粘黏在了地上,如同無數人按着你的雙肩,将你死死壓住,根本無法掙脫。
遠處的土地開裂,現出一道道縫隙,縫隙之間深不可測。
忽然間,地面變得異常平靜。塵埃懸于空中,紋絲不動;水滴挂在葉尖,凝固不流。飛花舞落紅,浮雲遮圓日,萬籁俱寂。
隆隆一聲,無數岩漿從地下噴薄而出。那種炙熱,好似沾染上哪怕一絲熱氣,也會被完全消融。
滾滾岩漿湧起,猶如排排滔天巨浪。一片赤紅重似千鈞,傾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