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何處青天(四)
何處青天(四)
夜裏,白瑤和意難平見了郝夫人,三人一同來到郝公子的房間。
“可是我兒有救了!”郝夫人不勝欣喜。
卻見白瑤垂首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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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是官府的人?”郝老爺見這二人一身正氣,且昨日已到過府中,不禁聯想到自己做下的惡事很可能已然敗露。他雖謹慎小心,且打着救貧濟民的名頭,專挑外鄉人下手,但全縣境內一下子失蹤了這麽多人口,難免會走漏風聲。
“我們并非官府中人,只是路過此地的除妖師。”虞岳清身至聲随,瞬時便移到了牢門外。
所有牢門上的鎖鏈和箍在幾人手腳上的鐐铐全都開了,咣當咣當掉落在地。
高臺四角的火盆燒得正烈,火光肆意扭動,将地牢塗抹出幾分詭異。
“你們看清楚了,我是人,不是妖。”郝老爺的影子映在地上,猶如猙獰的鬼魅。若是官府中人,他憑借着多年來和縣令的交情,倒是可以周旋一二。
“你濫殺無辜,與妖魔何異!”方休懷将玉笛舉至胸前,笛身透出銀色光芒。
郝老爺見狀,一腳便踏進了陣中,利用陣法的結界來保護自己。他乃一介凡人,法力有限,以他目前的修為,他只能将目标移到法陣中,再行開啓陣法,卻無法随意設定陣法的範圍。
他眼睜睜看着這些人站在自己面前,卻無法将他們煉成藥,去救治自己唯一的兒子。從他殺第一個人開始,便豁出了性命。他只求多為兒子煉一顆藥,再為愛子續上幾天的命。
完了,全完了。
他怒意漸起,燒紅了雙目。
管家從地上爬了起來,額角鼓出一個大包。他雙手支地,扒跪在地上,哭求道:“兩位英雄請看在夫人的面子上莫要為難我家老爺。我們定會去官府自首。”他認出這兩人正是昨日夫人請到府上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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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門再次開啓。意難平和白瑤相繼進入密室,兩人向虞岳清和方休懷點頭示意。
“你們!”郝老爺不知郝府發生了什麽變故,心焦如焚。為何這兩人能進入他的書房,還找到了密室的入口?
此時從暗門中又走出兩人,頓時令衆人驚詫萬分。
郝夫人牽着如同木偶般的兒子緩步走了進來。她滿面淚痕,目中血紅,聲音細小而嘶啞:“老爺,收手吧。文兒早就去了,為何還要折磨他!”
見到夫人和兒子的那一刻,郝老爺的眼眶湧出了淚水。放棄!若是他放棄了,文兒便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沒有人喊他一聲爹爹了。“夫人,切莫聽他人胡言亂語。文兒早些時日還能言能語,現在仍有呼吸脈搏,能坐能行,如何是死了!”
卻聽白瑤道:“郝公子早已死在半月之前,他之所以還有呼吸心跳,是因為有人在他身上下了禁锢,迫使他的元神強留在體內,這才造成了他還活着的假象。起初他能與常人無異,但随着時間的推移,他的情況會不斷惡化,直至變成行屍走肉。以人做藥并非是在救他,無非是在維持這種假象。”
“胡說八道。老夫也曾修行過,但是從沒聽過這種荒誕離奇的事情。”郝老爺吼道。
“人死後元神會脫離身體,被地下的黃泉之氣吸收。但若将元神禁锢于體內,便能延緩死亡。然而□□既死,元神終會随着時間流逝而被黃泉之氣瓦解。所以,若能令元神隔絕黃泉之氣,便可再次延緩死亡。那些被你煉成藥的人,便是用來充當這道屏障的。但元神終歸無法抵擋黃泉之氣的力量。這種辦法無非是自欺欺人罷了。那個道士從一開始就騙了你。他根本沒有救活你的兒子,反而是将你們推入了不可自拔的深淵。”白瑤哀嘆道。
郝老爺不再言語,他一連退後了幾步,呢喃道:“不,不是這樣的。”
郝夫人雙肩顫抖,終是松開了緊握着兒子的手。“白姑娘。”她轉過頭,以衣袖遮面。
郝公子呆呆地站着,形同人偶。他目中無神,四肢僵硬,沒有絲毫表情的面龐布滿已被病魔折磨了多年的疲倦。
白瑤翻起右掌,推出一道白光。郝公子身軀一震,繼而全身發亮,亮光消失的剎那,他仿佛被人抽走了脊梁,霎時癱軟在地。
郝夫人大哭一聲,撲向了兒子的屍首,他的身體尚有餘溫,似乎才剛剛死去不久,她将兒子攬在懷中,猶似昔年懷抱着襁褓之中的嬰孩。那時她才痛失愛子,不想上天垂憐,又賜給她一個孩子。可如今,終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她欲哭已無淚,欲叫已無聲,只喑啞道:“孩子,安息吧。”
郝老爺仍不肯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他本想沖出去,卻因忌憚陣外之人,不敢輕舉妄動。死了!死了!他腦中一片混亂,亂麻似地糾纏在一處。郝老爺的心好似被萬蟻撕咬,他明明已将腐敗的暗瘡蓋得嚴嚴實實,如果沒有人去掀開那層紗布,任傷口潰爛流膿,散發惡臭,他也可以選擇視而不見。但偏偏,有人剝奪了這最後的假象。
“你們這些殺人兇手!老夫與爾等無冤無仇,你們為何要跑到我家中,殺死我的孩兒!”
郝老爺死盯着四人,恨不能親手刀劈斧鑿,碎屍萬段,以解心頭大恨。猝然間,他将目光移向了虞岳清身後的方休懷。
他初見方休懷時,便察覺到了一絲異樣。但這異樣究竟是什麽,他一時想不起來。如今,他終于明白過來。
方休懷的身上帶有相似的禁锢。
郝老爺轉怒為笑,繼而大笑不止。衆人只道他受了刺激,已然癫狂。
“你們這些道貌岸然之輩,當真大言不慚,還有臉指責老夫。那你們呢!他,他不是也和文兒一樣,靠人續命。你們為了救他殺過多少人?如今卻跑來這裏惺惺作态,假扮正義。”郝老爺指向方休懷,歇斯底裏道。
方休懷一怔,郝老爺為何這樣說,他此言何意?方休懷滿心疑惑,不知所措。
“方少俠莫要聽人挑撥,他無非是要制造混亂,負隅頑抗。”白瑤提醒方休懷道。
“休要颠倒黑白,挑撥離間。你已無路可逃,速速關閉陣法,交出通天木!”意難平厲聲道。
郝老爺自知行至末路,他自言自語道:“活死人,活死人!”接着又是一陣狂笑。
“活死人!”方休懷此刻已是心亂如麻,他想起了郝夫人向他們介紹郝公子病情時說過的話。起初噩夢纏身,驚恐度日;然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最後一言不發,形同木偶。他又回憶起方才白瑤姑娘的一番話。桎梏元神,阻隔黃泉之氣。
我是活死人!我早就死了!師兄,是師兄在我身上下了禁锢!
方休懷不可置信地看向虞岳清,他的師兄真的親手将他變成了一個不死不活的怪物?難道他也要靠人續命?枉他自認衛道之人,卻不想也是一身血污?不,他不相信。
方休懷眸中灼燒,雙臂戰抖。
“師弟,真相并非如此。等此間事畢,我會向你解釋清楚。”虞岳清一把扣住了方休懷戰栗不止的前臂。
方休懷這才回過神來,從渾噩中驚醒,他的身體停止了抖動,微微颔首。
郝老爺的笑聲回蕩在密室中,聲音裏流轉着心碎哀苦,無能為力。縱然家有萬金,也贖不回必死的生命。黃泉之路豈分貧富,百年之後,皆為塵土。命不由人,命不由己。
“不好!”意難平眼見郝老爺揚起手,啓動了陣法。
幾乎同時間,白瑤出手阻止陣法運行,意難平控制住了陣中旋轉着的淩霄木,虞岳清則沖進了結界,去救郝老爺,而方休懷揮出玉笛,為其他人設了一道屏障,以免他們被陣法波及。
郝老爺心灰意冷,他用這陣法害死了數十人,無非是要挽回兒子的性命,不想到頭來仍是一場空。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如今,他該還債了。他張開雙臂,已抱了必死之心。就在生死一線之時,他被人從陣中拉了出來。
紅光消退,法陣關閉,意難平收回了淩霄木。
郝老爺趴在地上,并無絲毫死而複生的喜悅,他拼命爬向了夫人和兒子,愧疚羞憤一并湧上心頭。
他緩緩伸出手,家人竟是那樣遙遠,觸之不及。
郝老爺瞳孔一縮,竟暴斃而亡。
郝老爺不過肉體凡胎,且年數已高,自是無法承受這乾川誅魔陣的威力。
郝夫人不忍目睹丈夫的死狀,偏過頭淚流不止。管家見郝老爺死了,膝行而前,一聲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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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岳清一行與被救的八人一同離開了郝府。衆人在城外分別,八人帶着郝夫人給的盤纏各奔前程,而虞岳清四人則準備立即去尋那個害了郝府以及數十條人命的道士。誰知,八人離開後,方休懷竟不見了。
本來虞岳清能夠感知到方休懷的具體位置,但方休懷似乎并未離開太遠,所以他一時也無法判斷。三人恐方休懷遭遇不測,便立刻分頭尋找。
遠處重巒連綿,雲騰霧起,猶似一川鼎沸之水,烹煮山河,煎熬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