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何處青天(五)
何處青天(五)
方休懷只顧向着高處攀爬,然而此處沒有巍峨高山,他自小修行,只怕尋常的山崖根本摔不死他。
死,是的,方休懷想到了死。
在此之前,他無比畏懼死亡。但現在,他更懼怕活着,尤其害怕活着的代價。
他活着,便是負累,害人害己。他想活,但并非這樣活。如果活不成,他情願死,不,他該死。
如今他已算不得一個“人”,這樣活着與死何異!
他不願去想郝老爺的話,莫非他當真是以人為食,滿手血腥的怪物?莫非他一直在用別人的生命來延長自己的壽命?
不,師兄絕不會這樣做。師兄絕不會殺人。師兄不會殺人,但是殺妖、殺魔呢!
方休懷動搖了。他相信師兄,但師兄也的确救活了他。師兄是如何救活他的?代價是什麽!
他不願再想。
然而,縱然一死,他也無法還清自己背負的血債。不過,他死了,錯誤便可終止。
方休懷不停歇地向上爬,天際蔚藍,澄澈清明,這般剔透明朗的景色,令他無比欽羨,只因他的一襲白衣已遍染污濁,再也無法洗淨。
但願來生,他能做那清風白雲,一世清白。
“師弟!”
方休懷一驚,慌亂地轉過身。這聲師弟,他已不知聽過多少次。悲傷時使他欣喜,迷惘時使他堅毅,頹靡時使他振奮。這聲音對他而言,是絕境狂瀾下不倒的支柱,是汪洋迷海中引航的歸途。但這一次,這聲“師弟”竟似一道催命符,提醒他時辰已到。
虞岳清站在不遠處,一襲黑衣,英挺卓然。他伫立于蒼山之上,穹天之下,猶似擎空之木。師兄乃是柱天踏地,淵渟岳峙之人。是我,是我連累了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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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懷拔出腰間玉笛,用力抵在頸間動脈之上,目色緋紅。
虞岳清大驚,這才終于明白師弟為何要獨自離開。他緊握佩劍,擡手勸阻道:“師弟!你與郝公子情況不同,我絕沒有殺人,相信我!”
方休懷眼泛淚光,不斷後退,叫喊道:“別過來!事到如今,你又何必騙我。”
“方休懷!放下。”虞岳清方才被陣法之力波及,內傷已然複發。他還來不及調息,方休懷又失蹤了。現在,他總算找到了師弟,但師弟竟一心求死。
虞岳清氣急攻心,一時心痛如絞。他發覺自己已穩不住身形,便将手中佩劍直插進地面,雙手交疊在劍柄上,勉強支撐。
劍鞘入土,崩出沙塵。揚起的塵霧隔在虞岳清和方休懷之間,似一道無形的屏障。
對方休懷而言,虞岳清既是恩人,亦是兄長,這是他第一次違逆師兄的話。“我已食不知味,夜不能寝,要不了多久便會成為一具行屍走肉。師兄,我早就死了,如今的我只是一個不死不活的怪物。放我走吧,師兄!”他說着說着,眼中竟落下兩行清淚,淚水沿着青澀的面頰滾滾下落。
虞岳清一怔,傷勢似火山迸發,再難抑制,全憑意志強撐,這才沒有倒下。在他們遇到郝公子之前,虞岳清并不清楚被禁锢了元神的人會遭遇什麽。
他不過十七歲,仍是懵懂的年紀,卻要承受這些本不屬于他的痛苦。他受了如此多的折磨,但這一路上,竟只字未提。
虞岳清恍惚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救人,還是在害人。那時,他根本來不及細想,便施法救人了。師弟現在所承受的一切都是他親手施加的,是他一意孤行的惡果!他太狂妄,也太自負,竟然以為所有的後果,他都可以獨自承擔。莫非他只是在成全自己的情義,錯把自私當成了無私!
“對不起,我不該私自做決定,更不該瞞着你。”
方休懷一怔。師兄!
“但我從未殘殺無辜,從前不會,今後也不會。”
方休懷的淚水再次溢出眼眶。
虞岳清并沒有消沉下去,他眼底的光依舊明耀,無論如何也不肯熄。“師弟,事情還沒走到絕路。如今我們找到了神農後裔,只等月圓之夜,白瑤姑娘便能救你,你一定可以恢複如初。”
方休懷用力搖頭,他已不再流淚,但手下的力道卻不輕反重:“師兄,我不想害人,不想成為以他人元神為生的怪物。我已一身罪孽,再也回不到從前了!”玉笛附着着方休懷的內力,鋒利似刀,輕易便劃開了他頸間的皮肉,一道血柱順着笛身流淌下來,綻放于纖細的枝葉上,染紅了一棵本應翠綠的植株。
“師弟!”虞岳清本欲出手阻止,偏偏此刻胸中氣血上湧,刺痛穿心,竟動彈不得。
“沒有他人,只有他。”一道白影從天而降,如九天傾河,攜浪逐濤,波平水靜,但見白瑤現身于此。
而另一道紅影則撥地而起,如飓風掀浪,纏繞在方休懷手中的玉笛之上。風停浪消,只見意難平手持白笛,側立于方休懷身後。
方休懷雙手顫抖,手中已空無一物。白瑤的話有如震蕩的洪鐘,回蕩在他耳畔。
“白瑤姑娘,你說什麽?”
恰在此時,虞岳清雙目一沉,暈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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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正微,一片暗雲浮過,遮天閉月。白瑤迎着高空一輪陰月,孤身站立。
虞岳清尚未清醒,昏睡之中仍是愁眉不展,神色苦楚。
白瑤轉過身,思量了片刻,終是開口道:“移魂轉魄之術,虞少俠将他的半數元神分給了你。正因如此,當他遭到風鸾攻擊,命懸一線時,方少俠亦有所感。”
此言一出,方休懷已全然明白了。
師兄用他的半數元神作為屏障,來阻隔黃泉之氣,所以才會法力大減,傷重至此。
移魂轉魄本為修仙之人內修的一種法門,本意是通過歷練元神,達到存善去惡,擯棄邪欲私念的目的。但修行之人若心術不正,便會造成極大的惡果。如果将自身元神轉移到他人身上,便能通過奪取他人性命的方式來獲得長生。而将自身元神分裂出一部分,附着于他人身上,還能以此操縱他人的身體和意志。故此,仙門将此法列為禁術,更是将修行之法付之一炬。師父曾說師兄先天元神殘缺,無需過多修行便能分裂元神,且天賦異禀無師自通,能夠自行參悟各種法術,想必這便是他能施展移魂轉魄之術的原因。
師兄将現存的元神一分為二,如同丢了大半條性命。他根本不是舊傷複發,而是因使用了移魂轉魄之術,元神破碎,而後又遭術法反噬。如此一來,正是雪上加霜,傷上加傷。且仙門視移魂轉魄為絕對禁忌,若被發現,必會被逐出師門。
他終于明白師兄為何會百般隐瞞,不願說出真相。師兄為了救他,不僅搭上了性命,更冒着被趕出師門,前程盡毀的風險。現在,師兄又不顧傷勢,拖着每況愈下的身體,帶他下山尋找神農後裔,奔波操勞。
他瞞着我,無非是不想我背負歉疚,無非是怕我難以自處。
糊塗!我怎會懷疑師兄!
他雖法力高強,世無匹敵,卻只會傷己,不會傷人。
師兄為了救我,赴湯蹈刃,傾盡心力,而我遇事只知退縮,妄圖一死了之。
方休懷,你究竟做了什麽!若非你尋死覓活,師兄怎會變成這副樣子!
我辜負了師兄。
方休懷滿心懊悔,但并未捶胸頓足。他面色平靜,小心翼翼探出雙手,又将裹在虞岳清身上的紅色披風仔細掖了掖。
紅色披風的主人坐在火堆邊,沉默着添柴。
“白瑤姑娘,師兄先天元神不全,而黃泉之氣又威力巨大。他分出元神護我,可會有性命之憂?”方休懷憂心道。
白瑤篤定回道:“方少俠放心,虞少俠體質特殊,不會有危險。”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元神分裂的确對身體有極大損害,但尚不致危及性命。六界之中,神族與魔族死後不入冥界,因此他們的元神完全不受黃泉之氣的影響。而虞少俠似乎不屬于這世間的任何一族,所以他的情況與之類似。”
虞岳清來歷成謎,即便身為神農後裔的白瑤和已窺仙境的玄淵真人都看不出其中端倪。而一向對氣息敏銳,能辨妖識魔的意難平,也判斷不出虞岳清的身份。多年來,虞岳清苦苦追尋身世,但卻一無所獲,或許,終此一生,他都找不到答案了。
縱然已至深夜,方休懷仍然毫無困意,他能感覺到身體的疲憊乏累,但卻精神矍铄,根本不想休息。
火堆燒得正旺,數根幹柴交錯相疊,猛火烈烈,将木柴一截一截燃燒成灰燼。
哪怕只餘細碎的枯木,這火也不會輕易熄滅;哪怕僅剩餘燼,黑灰下仍藏着火星,殘存的餘溫亦是灼燙。
方休懷的眼中火光烈烈,他擡起右手,慢慢伸向頸間。
那道被玉笛劃破的傷口當場便被白瑤姑娘醫好,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的身體還是熱的,心髒仍在跳動。
他還活着。
方休懷的求生之念複又重燃。
他想,他活着,便燃燒生命,“死”了,便燃燒死亡。即便不幸行至終點,也要昂首挺胸,邁出最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