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道阻且長(六)
道阻且長(六)
“且慢!”白瑤搖起衣袖阻止道。
邢長路身上的黑氣依舊翻湧不歇,但他握着淩霄木的左手卻不聽使喚地抖動着,如同有兩個人在來回拉扯,一個向左,一個往右,互不相讓。
虞岳清和意難平見狀,雙雙将劍氣收攏起來,而方休懷則将笛子吹得更為嘹亮。
邢長路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此刻,他正被囚于一個黑暗的房間。
我在哪?
邢長路還來不及細想,一道光便射了進來。
原來,他正被關在一個密封的透明籠子裏。他奮力捶打了幾下,籠身似是由一種特殊的玉石所鑄,堅不可摧。而他的對面放着一個一模一樣的籠子,但裏面卻是混沌一片,根本無法看清。
邢長路好奇起來,不禁湊了過去。對面牢籠裏的樣子竟突然變得一清二楚。孩子!幾個孩子正倒在籠子裏沉睡不醒。
邢長路大驚失色,他雙拳緊握,邊敲打邊呼喊。他明明發出了聲音,但耳邊卻安靜得可怕,沒有一絲聲響,如同無風的湖面,仿佛堅硬如鐵,水中散出利劍般的寒光,未知且危險。
恍然間,潺潺流水憑空湧出,愈漲愈高,眼看要将那幾名孩童淹沒。
人饑己饑,人溺己溺。對面洶湧的水流似乎是朝邢長路襲來。他頓感呼吸不暢,幾近窒息。
“不!”
邢長路醒了,他終于從心魔的掌控中掙脫出來。但他僅僅是醒了,卻無法奪回自己的身體。
他環視着猩紅的法陣,最終将目光落在了陣中昏迷不醒的稚子身上,一股莫名的痛楚從雙眸直刺心底,難以遏制地擴散開來,似毒血游走于四肢百骸,猶如萬蟻啃噬。
是我做的?我究竟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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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長路翻遍了記憶,但卻一無所獲,似乎有人在他腦子裏深挖了一鏟,撅走了他的一些回憶。但這心魔正是從他心中生出的,不管他是否還記得,這些惡行都是他親手做的。
親手!
邢長路緊盯着自己的雙手,此刻已不屬于他的雙手。他的左手攥着通天木,欲要開啓陣法,奪走陣中人的生命,而他的右手正舉着利刃,指着那些拼力阻止他犯錯的人。
是我!是我!
“放棄吧!你阻止不了我,我已經不屬于你了,這裏沒有你的位置。”邢長路自言自語道。
“也許你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我。”他說完這句話,瞳孔中山崩地裂,震蕩不已。
邢長路右手的黑氣在一瞬之間消失了,而他周身籠罩的墨色更是極速地向其左臂彙集。咔嚓一聲,當黑氣全部聚攏于邢長路的左臂時,他果斷揮動右手中的利劍斬斷了自己的整條左臂。
血泉噴湧,漫天飄散,若雪出長空,滌清濁世。陣法中心的赤色結界随即消失,地面上的紋路縮回到了原來的大小。
淩霄木從邢長路的左手中脫落,血淋淋的左臂自空中下墜,旋即燃成了一道青煙,消散無蹤。
就在這間隙,意難平收回了陣中的淩霄木。
虞岳清飛身上前,接住了墜落的邢長路,而白瑤立即施法為其療傷。方休懷将玉笛收起,逐一查看孩子們的狀況,萬幸,他們都安然無恙,不久便可醒轉。
意難平和白瑤将昏睡的孩子們送回了山腳下的村莊,丢失了孩童的父母們正于村口的冷風中踱步,皆是一身落寞,心焦如焚。一陣碎風刮過,原本空無一物的草地上竟躺滿了走失的孩子。熟睡的稚子相繼醒來,全部回到了父母的懷抱。
邢長路從劇痛中驚醒,他眼神向下,漫不經心地瞄了一眼左肩,似是已然接受了斷臂的事實。
“孩子們呢!”他焦急張望起來。
“邢大哥放心,白姑娘和意姑娘已經送他們下山了。”方休懷瞥見了邢長路斷臂處的斑斑血跡,心裏很不是滋味。
“那就好。”邢長路見方休懷眉頭微蹙,轉言道,“方兄弟那首曲子叫什麽?那曲子優美動聽,甚得我心。我能清醒過來,它也大有功勞,多謝兄弟了。”他說完,便随手拾起地上一片幹枯的葉子吹奏起來,幾乎分毫不差。
邢長路雖斷了一臂,且手臂已毀,再也無法複原,但眉目間卻毫無愁苦之色,反倒是輕松至極。
“這只是我偶然間所創,還沒想過名字。邢大哥既然喜歡,我就将這曲子贈予大哥,由大哥命名可好。”方休懷見邢長路心情開朗,心下稍安。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就叫‘長濟’好了。”長路漫漫,扶濟蒼生。他這一世都不會再忘了。
方休懷用力點點頭。那八個字,他亦是記憶猶新,再難忘懷。
“邢兄感覺如何?”虞岳清從矮牆的左側走了進來,手中托着一顆缺失了大半的透明圓石。
“好多了,多虧了幾位,邢某才不致鑄成大錯。”邢長路剛想抱拳,卻意識到自己只剩下一條手臂,故此只能點頭致意。
虞岳清趕忙搖了搖頭,他蹲了下來,将右掌遞到邢長路面前:“聽聞鳳鸾的生命力極強,只要內丹不毀,假以時日便可重生。”之前山洞中不知名的光源正是鳳鸾破碎的內丹。
“虞兄!多謝。”邢長路接過鳳鸾殘破的內丹,內丹熠熠生輝,靈力充盈,不知虞岳清為此耗費了多少法力。
不多時,意難平和白瑤順利歸來。邢長路帶領四人再次來到矮牆前。
“諸位請看!”邢長路指向了牆上的刻痕,“這牆上的痕跡共有兩種。一種是舊的,一種是新的。舊痕已被新痕覆蓋,如果不仔細看,便極難察覺。這陣法最初應該是殘缺的,而且缺失了很大一部分,後來此陣被人破解,破解之人便将其補全了。而這個人……應該就是覆滅我派的真兇。”他說到此處,心情仍有不小的波動,但很快又平複下來,接着道,“最初我堅守祖訓,并未踏足禁地,直至一年前,我遍尋幸存的同門,結果仍未獲得絲毫線索,這才踏入禁地。”
邢長路輕輕撫過牆上的紋路,手上的觸感如同沾染了無數同門的灼灼熱血,令他猝不及防地縮回了手。
“此陣兇戾險惡,極為殘忍,絕非仙門陣法的特點。”方休懷閉起雙目,而後又睜開眼,認真地觀察着陣法布局。如今他再觀此陣,仍覺觸目驚心。
“不錯。也許這正是創派祖師自戕的原因。”邢長路沉着聲音,緩緩道,“據記載,祖師将掌門之位傳給了他最為倚重的弟子,而後閉關潛修十年,出關之日便飛升成仙了。但真實的情況卻是祖師自戮于閉關之地。所以,當年他的弟子應該也不清楚祖師到底發生了什麽,想必他也是在來到禁地後,才得知祖師已然身死。他看到屍體便料想到祖師是在修行之時不慎走火入魔,為了不危害蒼生,這才選擇自盡。他想必也發現了這間密室,留意到了牆上的痕跡,為防萬一,這才立下規矩,禁止本門弟子踏足。”
“邢兄,恕在下冒昧,此人能打開密室,又将缺失的陣法還原,恐怕對長濟派了如指掌,或許……”虞岳清細細對比了新舊兩種刻痕,舊的痕跡極少,且毫無規律可言。
邢長路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長濟派滅門一事甚為蹊跷,我不是沒有懷疑過兇手就是本派中人。我尋訪幸存的同門,也是為了證實這個猜測。但根據我的觀察,他們絕不會是兇手。況且,如果兇手聰明的話,他不會選擇做幸存者。相反,他會選擇做死者。”
“只有死人才不會被懷疑,只有死人才能夠脫身。”意難平說完,不由覺得一股寒意從後頸拔出。
“我派歷代掌門也必須遵守不得踏入禁地的門規,禁地的秘密除了祖師和他的弟子之外,應該再無人知曉。”邢長路思緒淩亂,一時難以理清。
“‘以生為滅,向死而活。’‘以滅為生,向活而死。’密室的暗語是颠倒的。此陣專奪元神殘生害命,絕非仙門之道。邢兄,貴派可有與之完全相反的陣法!”虞岳清想到了密室外刻在牆上的字,以及開啓這間密室的暗語。
邢長路突感醍醐灌頂,他一步一步向後退,側着頭,左右倒看起牆上的陣法,而這一次,他不再關注陣法的布局,而是觀其運行的規則。“虞兄,你提醒了我。我派降妖伏魔,以封印陣法聞名,先祖更是創下了乾川誅魔陣,此陣的運行規律與其正好相悖。恐怕祖師正是發現了逆轉乾川誅魔陣會造成如此惡果,但卻無法破解,這才自裁而亡。而如今,竟真的有人利用此陣來危害蒼生!”
“如今逆轉的乾川誅魔陣有了通天木的催化,威力更強。邢少俠可還記得是從何人手中得到通天木的?”乾川誅魔陣與淩霄木原本皆為有益之物,可如今卻被有心人利用,意難平不勝唏噓。
邢長路伸出兩指用力揉了揉眉心,他被心魔所控時遺失的記憶幾乎已全部恢複,但唯獨對如何得到通天木一事沒有絲毫印象。
“我……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