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道阻且長(五)
道阻且長(五)
虞岳清的話如同帶有桎梏的魔咒般,令邢長路全身一緊,他瞳孔一縮,神色震驚。
長濟派自立派之始,已歷兩百餘年,能人高士輩出,在仙門中享有盛譽。而他的毀滅也僅在一瞬之間,高門華庭土崩瓦解,沙礫塵土無人問津。
長濟派滅了,世上不過少了一個仙門而已。但其先輩的數代奮進卻因此付諸東流,不複存在。
他自幼便加入長濟派,以此為家,以此為榮,以此為志。可如今,他一無所有,只剩一腔無用的悲憤,這悲憤撐起了他活下去的動力,但卻撐不住他的心之所向。
他是長濟派最後的希望,卻也是行至末路的絕望。他根本沒有能力負擔起門派振興的使命。
他不過是一個親眼看着長濟派消亡的見證者,如此而已。
邢長路的目光變得陰冷無比,他不徐不疾道:“我從未踏足過禁地,為何是我?”
虞岳清站在幾人中間,擋在了白瑤和方休懷身前:“方才我查看了牆上被手骨覆蓋的字,那八個字分明是‘以生為滅,向死而活’。而這間密室的暗語卻是‘以滅為生,向活而死’。你若從未到過禁地,為何會念出真正的暗語?”
邢長路頓了頓,突地仰天大笑道:“待日後長濟派重振之時,諸位皆是助邢某煉陣的有功之臣。”
“煉陣!”四人不由一驚。
邢長路不再笑了,只因從他腦後伸出一截冷刃,正架在他的肩上,離脖頸近在毫厘。
原來虞岳清和白瑤輪番與他交談,只是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好讓意難平尋到時機,一招制敵。
“邢長路,切勿輕舉妄動!”意難平的劍雖無劍鋒,但劍身寒涼,寒意侵入肌膚,那般冷意會讓人感受到與死亡不過咫尺之距。
邢長路咬牙切齒,手掌握了握劍,沒有再動。
“你錯了,邢長路是我,但我卻不是邢長路。”邢長路周身泛起濃烈的黑氣,黑氣四處游走,将他整個人包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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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難平察覺到異樣之時,邢長路竟如同大霧般四散開來,離奇消失了。
四人同時轉身,背靠背地圍成了一圈。
空中飄蕩着邢長路的聲音,無所不在。
“我只是他心中一處見不得光的角落,但他注定要被我吞噬,屍骨無存。而現在,我便是他的主宰。”
“邪念化魔!”虞岳清驚道。
人心皆有善惡兩面,一面光明一面黑暗。仙門中人修行講求緣法,若适合內修,可以修心為法,通過驅散心魔,達到至善之境,方能令修為境界大漲。但若被惡念反制,便會被吞噬,變成極端邪惡之人,堕入魔道。很多人因此誤入歧途,脫離正派。
看來,邢長路在修行之時,未能踏過難關,反被惡念操縱。
聽聞此言,方休懷緊握玉笛,心中波動。他始終站在幾人身後,只因他要保護好自己,以免其他人因他分神,也因為昔年的陰影仍盤踞在他心頭,并沒有完全消散,尤其是當他再次見到陣中躺着活生生的人時。
意難平又試了一次,但仍無法将淩霄木從陣中取出。此陣如今有兩層陣法,一層是邢長路設下的結界,一層是風鸾設下的結界,兩股法力對沖,若強行破陣,恐怕會傷及陣中之人。但眼下邢長路已神志不清,被心魔所控,若他強行突破風鸾的結界,開啓陣法,後果将不堪設想。
意難平對虞岳清三人搖了搖頭,三人霎時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輕點頭回應。如此下去,情況不妙,必須盡快破局。
那股飄蕩在空中的墨色愈加濃烈,悠悠蕩蕩,狀似浮雲,動得極快。
虞岳清看清位置後,快速打出一掌,但他的掌力如同撞在了柔軟的棉絮之上,并未對黑影産生多大沖擊。
黑影散了又聚,竟比之前更為濃郁,面積也大了一圈,似乎是吸收了方才虞岳清的掌力。
虞岳清見狀,立即收手,其餘幾人也放棄了攻擊。
誰知,黑影在這瞬間竟化作數道雨點,紛紛沖向了結界。“不好!”幾人根本來不及阻止。
大雨停息後,邢長路在陣中現出真身。銀色的結界被驟雨擊破,而原本陣法外的紅色結界則不斷縮小,直至縮回到法陣中央。所幸,結界的變化并未波及陣中之人。
然而,地面上陣法的邊緣卻在逐步擴大,已蔓延至四人腳下。
四人挺直地站着,分毫不動,并未有一絲退卻。他們将法力彙集在一處,為陣中的孩子撐起了一道屏障。
“徒勞而已。”邢長路漂浮在法陣中央,黑氣似衣物般包裹着他的全身,“煉陣成功後,此陣的威力将提升數倍,斬妖伏魔勢必更勝一籌。”他放聲狂笑,喜不自勝。
“斬妖伏魔?你為了煉陣,不惜殘害無辜生命,此舉與妖魔何異!”意難平怒斥道。
“殘害無辜也好,堕入魔道也罷。總之,長濟派絕不能斷送在我的手中!”邢長路怒吼道。
此時此刻,他已和黑氣完完全全融成一體,周身的幽暗如同潔白的紙張浸染于濃墨中,由內而外,由表及裏,皆是漆黑一片。
“你說你是長濟派弟子,你說你要複興門派,但你卻忘了長濟二字的真義。”一向沉默的白瑤開口道。
“我永遠不會忘。為了長濟派,我可以付出所有,不計任何代價。”邢長路伸出雙臂,凝視着他被黑暗裹緊的身軀,輕蔑一笑。
“所以,你忘了,或許你根本不懂何謂長濟。”白瑤周身潔白,純淨無瑕,與深陷泥沼的邢長路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長風破浪,直濟滄海,謂之長濟。我将這句話刻在大殿之外,每日必誦讀百遍,以此激勵自己,勿要忘記先祖遺訓。縱使前路荊棘密布,我亦能披荊斬棘,直至達成目标。今日這小小的代價,不過是過眼雲煙,他日長濟派重興,必将造福蒼生,足以彌補。”他聲音沉靜,不見一絲波動。
“長濟二字的含義,僅此而已嗎!”白瑤搖了搖頭,目光轉向邢長路的佩劍。
邢長路心中一凜,立即将手中佩劍豎起,接着又翻轉了一下,當即大驚。劍身的一面刻着“長風破浪,直濟滄海。”而另一面竟然還有八個字,這八字是“長路漫漫,扶濟蒼生。”
他望着這早已被自己遺忘的八個字,突感頭痛欲裂。“扶濟蒼生。”邢長路不停呢喃着,握着劍的手不住顫抖。
不可能,我怎麽可能漏記了祖師遺訓!
此時,玉笛響起。笛聲悠遠綿長,曲調清靜安逸,令人頓感心安氣定,曠達開朗。方休懷的笛聲似低沉耳語,娓娓道來,如寬言勸解,又似傾聽者的聆聽駐足,靜谧包容,如無聲撫慰。
這曲子正是方休懷受困于心魔時所創,用以療愈其雙親離世,孤苦無依的悲痛。他當年幼小無助,無力阻止悲劇發生,而後獨自存活,愧疚之念與日俱增。他有不顧一切追求強大的偏執時刻,亦有心生恨怨,仇火灼燒的時刻。當年,他為了勘破心魔,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若非師父和師兄從旁協助,後果不堪設想。
邢長路舉起左手猛捶額角,痛苦地閉起雙眼,拼命搖頭。
猛然間,他張開眼,目色血紅,布滿紋理。他面前光潔的劍身猶如一面明鏡,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
邢長路瞪大了眼,驚詫難抑。“這是!”劍身上映出的那張臉灰暗詭異,擠滿奸邪兇戾之氣,這的确是他的臉,但卻不是他的神情和情緒。
邢長路居高下望,首先映出眼底的是一地昏睡的孩童,莫非他們就是山下村莊失蹤的孩子!他們為何會出現在長濟派的禁地?是我!他隐約想起了一些片段,心中不由劇痛陣陣,如刀刺斧鑿。
“想不到,你還能醒過來。”一個聲音在他心底回蕩。
“你是誰?”邢長路慌張問道。
“我?我就是你。”這聲音似從望不見底的深淵傳來。
邢長路一動不動,目光凝滞,身軀僵直,只在嘴裏不斷重複着一句話:“長濟派絕不能亡在我的手中。”
“可惜,長濟派終是要亡于你手了。”白瑤嘆息道。
“你胡說!只要煉陣成功,長濟派大仇可報,複興有望,如何會亡!”邢長路猛然驚醒,揮劍前指。
“萬物皆有壽數,蜉蝣朝生暮死,良駒十載伏枥,稚子百歲蒼老,日升日落,潮漲潮去,生死盛衰,無非自然而已,門派亦是如此。宇宙洪荒,天蒼地茫,其間有靈者寥若晨星。每一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良善的追求是通過輕賤性命,殘忍濫殺完成的,複興長濟派的代價絕不該是犧牲無辜。王朝更疊,華夏永繼;英傑身死,萬古流芳。形滅神存,形神皆續;形存神滅,形銷神亡。一旦長濟派背棄了扶濟蒼生的信條,便是徹底毀滅之時。”白瑤的身影仿佛在這一瞬穿過了歷史長河,踏遍了山川萬裏,最終伫立于雲巅,瞭望人世浮沉。
“你說什麽!”邢長路的左手微微顫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懸空的浮木,陣法中心頓時赤色翻湧。
不好,他要啓動陣法!
虞岳清和意難平并肩而立,雙劍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