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道阻且長(七)
道阻且長(七)
邢長路雖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得到通天木的,但卻記得這東西是何時出現的。“青天縣。我從青天縣回來之後,這通天木便出現在我的包裹中。只是不知這給了我通天木的人是否還停留在青天縣。”
這段時間邢長路受心魔所擾,終日渾渾噩噩,而通天木的外觀不過是極為普通的木頭,所以當時,他并未上心。
“既然如此,我們便到青天縣看看。”目前意難平手中的淩霄木已複原了大半,也許,他們離真相不遠了。
“那事不宜遲,我們立刻啓程。”邢長路附和道。
卻聽白瑤開口:“邢少俠方才強行祛除心魔,修為耗損極大,至少需要靜養數月,才不致損害本源。在此期間,你若妄動法力,只怕會危及性命。”
邢長路當然知道自己此刻的情況有多糟糕,但給了他通天木的人極有可能就是将長濟派滅門的真兇,他雖已拔出心魔,不再受困于一己私仇,但此人背後的絕天閣包藏禍心,危及蒼生,他絕不會為了自保而袖手旁觀。
“崇天門和淩霄峰皆已派出人手,日前,我的師姐已經與崇天門的一路弟子彙合,正在搜集另一副通天木。相信集我們兩方之力,必能阻止絕天閣的陰謀,邢少俠不必憂心。”意難平接着勸道。
“邢大哥,你就安心靜養,靜待佳音吧。”方休懷拍了拍邢長路的右肩,安慰他道。
崇天門乃人界仙門之首,曾在百年前的神魔大戰中立下不朽功勳,其聲名威望絕非尋常門派可比,派中人皆身懷絕技,法力不凡。崇天門因毗鄰魔界,是人界衆生的第一道屏障,故此極少入世,神秘莫測。他加入長濟派多年,還是第一次碰到這傳說中的仙門弟子。而這淩霄峰上的淩霄一族,據說更是比肩神明。既然崇天門和淩霄峰都插手了此事,想必萬無一失。“如此,那就拜托了。諸位,此行兇險,務必小心。”
四人微微颔首,虞岳清和意難平同時舉劍示意。
邢長路與衆人一一道別,最後又對白瑤施了一禮:“形滅神存,形神皆續;形存神滅,形銷神亡。白瑤姑娘的提點,邢某永世不忘。”
邢長路婉拒了四人将他轉移至他處養傷的建議。他說長濟派附近有很多可供藏身之地,他的師父曾于深山中修行,留有一處極為隐秘的閉關之所,那個地方只有他們師徒二人知曉,且他回到派中已有五年之久,若兇手真的要斬盡殺絕,早就動手了。
“保重。”
“各位保重。”
方休懷送給邢長路一道崇天門的傳信符,以便聯絡。四人趁着天色未晚,便急忙趕往青天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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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長路在閉關之前,特意去了山下的村莊向村民親自道歉。村民們并未看到救了一衆孩童的大善人是誰,但紛紛揣測此人定是長濟派弟子邢長路,正欲上前感謝。
誰知邢長路竟掀袍屈膝,跪于碎石零落的地面,直言他因修行不當走火入魔,因此抓了村裏的孩子,但萬幸此事被幾位路過的俠士撞見,所以他才沒有犯下大錯。如今,他已恢複神志,一切如常,并保證以後絕無此事。
村民們聽罷皆神色驚慌,他們竭力遏制想要謾罵責怪這罪魁禍首的沖動。并且一種對強者本能的恐懼促使他們退縮。
他們不斷退後,試圖與邢長路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只在口中麻木地重複着“算了,算了”。
邢長路跪在地上,泥土深處的寒意細密地從他的膝蓋鑽入肺腑,半身寒涼,心若浴冰。那些眼神的底色是不安與畏懼。這些村民雖世代生存于長濟派腳下,但他們與長濟派之間似乎從未有過真正的信任,對他更是如此。
強與弱是不對等的。若強者的惡,弱者無力違抗,那強者的善無非是一種施舍。
邢長路眼見衆人消失于他的視線,只剩凄厲的風悠悠打轉,在空中劃下無數曲折,亂風游走的痕跡似乎都帶着嘲諷。
他本欲重振門派,中興師門,卻不想一朝踏錯,墜入深淵,最後堕崖之時,竟将長濟派一并拉入谷底。這般南轅北轍,事與願違的結果豈非正是對他犯下彌天大錯的殘酷懲罰。
邢長路左臂的斷口刺痛起來,他轉過頭,凝視着空蕩的袖管。他險些殺害無辜,雖萬死不能贖罪,如今只斷了一條手臂,實屬上天寬待。
然而他失去左臂,日後必然行動受限,修行施法多有不便。但也正因他當時的果決,這才徹底除掉了心魔,守住了道心,将自己從迷途深淵中拉了回來。值了。
左臂!道心!
邢長路的頭腦中閃過一道銀光,黯淡的雙眸随即亮了起來。長濟派不過左臂,而扶濟蒼生卻是道心。孰輕孰重,早已無需多言。原來一直以來,他都本末倒置,主次不分。若無扶濟蒼生之念,那麽仙門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
這條路雖漫漫無終,但他已然在緩慢前行了。
邢長路站起身,清癯的背影走向了枝葉交錯的密林,消失在一片蒼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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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黃昏,一線殘陽破開天空,猶似一道滲着血的傷口,仿佛散發出一股令人不安的血腥味。
虞岳清一行人正在喧鬧的街巷四處打探,但并未聽說最近縣裏發生了什麽怪事,也沒聽說此地出現了什麽妖怪。
從表面看來,青天縣當真一如他的名字,青天籠罩,萬事太平。
集市上飄散出陣陣食物的香氣。油潤焦香,汁水四溢的烤雞;熱氣騰騰,飽滿白嫩的饅頭;小販的吆喝聲伴着香味一飄十裏,過路的行人就算不買也難免回頭張望,垂涎欲滴。但方休懷一向敏銳的嗅覺好似關上了閘門。現在的他已然對美食完全喪失了興趣,夜間也幾乎無需入睡休息了。如果這些狀況發生在他沒有受傷之前,他會誤以為這是自己的修為有所提升,但此時此刻,他十分清楚,這種種跡象都表明了他的身體正變得越來越糟。
他不由想起了在長濟派做的那個夢。他很難描述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到底有多深,但無法掌控生命的無力讓他有種沉浮于世,随風飄游的空虛感。
他全身輕飄飄的,雙腳好像并未紮實地踩在地面上。他甚至有種強烈的錯覺,他已經死了,現在的他不過是尚有軀殼的孤魂野鬼。
方休懷不知為何會生出這些奇怪的念頭,但思緒卻止不住地朝着糟糕的方向狂奔,拉也拉不回來。
“師弟?”虞岳清看向此刻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方休懷。
方休懷剎那間轉換了神色,微微一笑:“看起來,這裏似乎并無異常。”
白瑤的眉角凝着幾分沉重。她在人間游歷已久,人間天象不穩,若逢災年,流民四起,不可計數。
她見過筚路藍縷的災民為了換得一口吃食只能狠心将兒女賣掉,她也見過草地樹皮皆被路過的饑民啃食幹淨的景象,或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更有吞土充饑,易子而食的慘狀。
即便是大豐之年,也會有因貧病禍事種種不幸而流離失所的無家可歸之人在街上游蕩。
“從我們進城以來,似乎還沒見過沿街乞讨的人。”白瑤疑惑道,即便青天縣是富饒之鄉,豐沃之地,但絕不會連一個拾荒者都沒有。
“的确。”虞岳清突感一股熟悉的氣息從身邊飄過。是他?未留姓名的恩人!他四處張望,卻并未發現那人的蹤跡。
“我聽聞人界有這樣一種現象。若逢欽差巡查地方,當地官員會暫時将其管轄範圍內的乞讨者全部驅趕出去。”意難平極少踏足人族居住之地,只在一些同族口中聽說過一些人間之事。一些她覺得荒誕無比,但卻是真真切切的事情。典籍有載:“帝以諸蕃酋長畢集洛陽,丁醜,于端門街盛陳百戲,戲場周圍五千步,執絲竹者萬八千人,聲聞數十裏,自昏達旦,燈火光燭天地;終月而罷,所費巨萬。自是歲以為常。諸蕃請入豐都市交易,帝許之。先命整飾店肆,檐宇如一,盛設帷帳,珍貨充積,人物華盛,賣菜者亦藉以龍須席。胡客或過酒食店,悉令邀廷就坐,醉飽而散,不取其直,绐之曰:‘中國豐饒,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驚嘆。其黠者頗覺之,見以缯帛纏樹,曰:‘中國亦有貧者,衣不蓋形,何如以此物與之,纏樹何為?’市人慚不能答。”一面錦緞纏樹,鋪張奢靡;一面衣不蔽體,食難果腹。上到一國之君,下至地方小吏,粉飾太平,弄虛作僞,皆是出于相同的心思。意難平輕聲一嘆,又将淩霄木取出,但淩霄木互相之間的感應并不十分強烈,且極易受到外界幹擾,所以她無法判斷此地是否藏有淩霄木。
“意姑娘所言不錯,确有這種事情。又或者,此事與淩霄木有關?”方休懷說罷,便去打聽消息了。他是幾人中唯一的人族,所以出面交涉,打探線索這種事情,一向是由他專門負責的。
方休懷與街邊的人攀談了片刻,他轉過身,有些失落地走回到三人身邊,搖頭道:“據說是縣裏有一富戶,每年都會施粥救濟窮人,而今年更是設宴留宿,所以街上的乞丐都去了城西的郝府。”
絕天閣的神秘人不知是否還留在青天縣,但眼下他們沒有更多的線索,不如就在這裏逗留幾日,說不定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四人打算離開集市,到城郊的無人地帶碰碰運氣。若此地有妖,且并未被人察覺,那必定是隐于荒野之中。
絕天閣的人絕不可能平白無故地出現在青天縣,那人一定在此地選中了一個能夠為他布陣奪魂的人。
只是不知,這一次,他挑中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