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道阻且長(一)
道阻且長(一)
幾聲啼哭驚飛了纏繞在枯枝上的烏鴉。
幹枯的樹枝猶如陷入泥沼中激烈掙紮的軀體,無望而扭曲。
天色已暮,濃黑在雲層中翻滾,似洶湧波濤。
墨色的海浪沿着天際席卷而來,将一切鮮活的色彩洗刷成了單調的黑,最終傾瀉在了荒山上的一處頗為氣派的建築之上。
門庭上威肅的牌匾光潔如新,似是剛剛被人擦拭過。
這座建築并不破敗,但卻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一股死寂的味道,如同被火山噴發後的塵埃湮沒的遺跡。
一個黑影掠出牆圍,消融在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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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繁星流淌于天河,随波而走,隐入洪流。靠近火堆旁的方休懷隐約聽見身旁的密林深處傳來一陣怪異的騷動。
“師兄!”他睜開眼,輕喚了一聲。
虞岳清正在盤膝打坐,但握着劍的右手卻已将劍身豎起,立于地面之上。
另一頭的意難平和白瑤也早已聽見了響動,幾人不約而同地屏息凝神起來。
此時,平地竟升出一陣狂風。這風來得蹊跷,但卻不帶一絲詭異的氣息,似乎只是林間的尋常大風。
意難平掀起披風,為身旁的白瑤遮擋,白瑤輕輕點頭示意。
方休懷将頭埋進了寬大的袖子裏,待大風過境之後,複又露出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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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
虞岳清不見了。
意難平俯下身,在方才虞岳清打坐的地方四下查探。她的手從一顆雜草旁略過,微微攥了攥拳頭。以虞岳清的修為,若是遭遇了什麽,不至于毫無還手之力,但這裏卻連一絲掙紮的痕跡都沒有。除非是他的傷勢加重了。
方休懷懊悔難當,他與師兄僅一人之隔,卻絲毫沒有察覺到異樣。“以師兄的修為,不該如此。”他腦子裏飛速回憶起虞岳清下山以來的種種異常。
師兄的法力似乎大不如前,面頰偶爾會毫無血色,夜裏打坐時,總是背對着自己。
莫非他受了重傷!
白瑤輕撫身旁的樹枝,不禁好奇起來。以剛才的風力,折枝斷葉輕而易舉,但這裏的草木卻沒有被狂風摧折的跡象。
風過無痕,澤被萬物。
“風鸾?”她遲疑道。
虞岳清不知是何時失去意識的,每到深夜,禁術反噬之力便會加強,但痛到極致,讓他陷入短暫暈厥的情況還是頭一回出現。
他記起方才林間的那陣奇異大風。
“師弟!白姑娘!意姑娘!”他的聲音混着嘶啞,響徹四周。
此刻,他正深陷一處狹小的空間之內,四面八方皆是純白一片。
無人應答,看來他們并未身陷此處。虞岳清心下稍稍放松了一些,眼下只有他一人被困于此,其餘人想必安然無恙。
虞岳清想要起身,但只是這微微一動,胸中便劇痛難當。
若非他恰好傷勢複發,絕不會輕易着了道。
“這是……”虞岳清的手輕觸了一下地面,便立刻收了回來,他感到一股強大的氣流在飛速流轉。
“風牆。”他霎時便知曉了自己的處境。
一聲鳥鳴從細密的風中透了進來,回旋在虞岳清的耳畔。初時,他只覺刺耳,幾秒過後,便覺腹中絞痛,嘴角竟滲出一絲血來。這鳴叫聲并非普通的聲音,而是帶着足以震傷內腑的強勁法力。
虞岳清此時法力空虛,已無法凝聚真氣,便只能由着這尖利的聲響攪動髒腑。
噗的一聲,一口鮮血噴薄而出,粘稠的血液從他左掌指縫間流淌下來,将他身側的淨世瓶染得通紅。
虞岳清的眼突地閃過一道寒芒,一股冷意從眸中奪出,所照之處盡似冰封。
他翻過手掌,用手背抹掉唇邊血跡,右手随即抽出腰間利劍,站了起來。虞岳清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卻猶如一柄出鞘青鋒般銳利,似能開天裂地。
剎那間,一團藍霧自劍尖生出,緊緊包裹住了整個劍身,逐漸膨脹起來。
劍勢方起,虞岳清便覺喉間湧起一股腥甜,但他握劍的手腕卻始終穩健有力,沒有一絲顫動。
他眼底流動的波光仿佛驚濤駭浪,藏着一股永遠無法被抑制的疏狂,越是風疾雨驟,越能澎湃洶湧。
劍氣不斷聚攏,越積越盛,由劍身向四周蔓延,而後迅速沖向了猶如鐵桶般密不透風的風牆。
藍色的劍氣猶似巨浪拍打着牆圍,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更盛一浪。堅固的風牆紋絲不動,卻有細微的縫隙被似水般的劍氣鑽了出去。
找到了。
虞岳清并非要以硬碰硬,而是想借劍氣尋到風牆的破綻,從最薄弱的地方沖破牢籠。
胸口突然一陣絞痛,虞岳清不由喘了一口粗氣,但劍勢卻不見分毫衰弱。他提劍翻腕,将釋放出的劍氣全部收了回來,而後向前一刺,朝着那處薄弱之地迅猛攻了過去。
這一人一劍,仿佛一道縱橫于密林間的火舌,大有暢通無阻的燎原之勢。
這猛烈的一擊,令整個空間震蕩不已,風牆随即出現了裂縫。虞岳清正打算乘勝追擊,但與此同時,尖利的鳥鳴竟愈來愈響,每一聲都好似山石墜落,足以令崖底之人粉身碎骨。
虞岳清當即吐出一口血,刺進風牆的劍更被一股巨大的法力牢牢鉗制。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卻沒有選擇放手,而是準備硬扛下風牆的回彈之力。
虞岳清的手随着風牆的劇烈震顫抖動起來,他此刻內息紊亂,法力空耗,開始有些目眩神移,只是憑着一股強大的意志這才沒有倒下。
他并未退縮,反而用左手抵住劍柄,拼力向前推進了一分。頃刻間,一道飓風從風牆上分離,猛地沖向他,猶似霜刀撲面,刺骨蝕髓。叮的一聲,他身側的淨世瓶竟也裂出一道細痕。
虞岳清雙目半張半阖,一呼一吸間已滿是血腥之氣,但腳步仍本能地向前邁着。他在恍惚間,似看到一股火光,随着一聲通天的鳴叫,風牆竟碎了。
他飛速下墜,無着無依,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此前是被困于空中。
虞岳清已将氣力耗盡,再也無力騰雲,只能由得自己向下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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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岳清張開眼,握着劍的手不禁顫抖了一下。他此刻正坐在一塊灰岩之上,而頭頂是一棵長滿鮮紅果實的巨樹。
夢境!
虞岳清意識到自己正陷在夢裏,但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清醒過來。他将雙眼反複睜開,閉起,又把手掌覆在手臂上用力一握。但眼前的景象依舊如此,沒有絲毫變化。
自從他施展禁術之後,這個夢便開始糾纏他。
這裏是魔界的九底魔域,此地的人皆是魔族。但他只從魔族人口中聽說過這裏,卻從未親眼看到過,為何會反複做這樣一個夢,夢中的一切究竟與他有何關聯?
虞岳清早已接受自己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他的父母親人是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人是妖?是仙是魔?
蒼茫六合,孤身獨立。他失落過,困頓過,但從未迷惘過。身後的來路已模糊難辨,但他始終知道自己該朝何處前行,該走一條怎樣的路。
那個男孩這一次頭罩黑帽,整張臉皆被黑布嚴嚴實實地裹着,幾乎只露出一雙烏黑明透的眼睛。
此刻他正站在樹幹旁,一動不動。
很快,虞岳清注意到男孩的異常。一道血柱正從他的右臂流出,鮮血一入土便被幾條裸露在地面上的粗壯樹根盡數吸收,飽食血液的樹幹開始瑩瑩發亮。
虞岳清立即起身飛了過去,男孩見有人來到,立刻将手掌蓋在傷口處。
他偏過頭去,正要離開。
“等等!”虞岳清随手從衣擺上扯下一條布,他走到男孩面前,輕輕伸出右手。
男孩帶有一絲防備地擡了擡右臂,他的手臂已完好無損,絲毫沒有受過傷的痕跡。
虞岳清收回了手,目光從男孩的手臂移到他故意遮住的面容上。
男孩眼下露出的一小塊肌膚上竟爬滿了血紅的紋路。
男孩見虞岳清看到了他面部的傷痕,便慌亂地壓低了頭,背過身去。
“你的臉!”
他的語氣仍是平淡的,不見起伏:“沒事,不小心被龍焱傷到了而已。”
男孩擡眼向高空望去,盤旋在山巅的巨龍正閉目沉睡。熟睡的巨獸并不會傷人,但它周身散發出的威壓之氣卻震懾着這裏的每一個人。這種威懾幾乎讓所有人選擇認命,束手等死。
可不認命又如何!這是一個無論多麽拼盡全力,掙紮求存的人,最終都會化作一灘血水的煉獄,區別只在早晚而已。
虞岳清握劍的手緊緊包裹在劍鞘之上,鞘上的紋路深深印進他的掌心。
他眼前出現了無數幻象,耳邊随即嘈雜起來。年邁老者的嗚咽,稚子孩童的哭啼,巨樹下數不盡的屍體融化成一條血河。
虞岳清拔出佩劍,劍鳴猶似龍吟,呼嘯震天。
我會帶你們出去。
僅在一霎之間,他周遭的一切竟全部崩碎了,只餘一片漆黑的死寂。
魔界的九底魔域早已不複存在,世間已沒有這樣的地方了。
只是夢,他反複告誡自己。
終于,他再次回到巨樹之下,夢境恢複如初。
虞岳清仔細端詳起男孩。龍焱灼傷了他的臉,令他容貌盡毀,他□□在外的手足滿是剛剛結痂的傷痕,但他眼底那團不滅的火種依舊在烈烈燃燒,分毫不減。他身上披着的殘破黑衣随風飄擺,黑衣包裹下的身體已長高了不少,身型也更為健壯。也許,今時今日,他還不夠強大,但來日方長。不知夢裏的這個故事會是怎樣的結局?而這男孩又将面臨何種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