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落梅無聲(四)
落梅無聲(四)
一個破碎的黑影時斷時續,略過衆人頭頂,朝着一棵極為粗壯的梅樹飛去。
黑影停在梅樹下,竟化成了人形。
“茶寮的許老板!”方休懷大驚。
茶寮的老板居然是一只魇魔。
許老板胸前一片殷紅,他勉強挪動着身體,緩緩向背後的樹幹靠了上去。
方休懷見許老板傷勢頗重,急忙跑了過去。他蹲在許老板身邊,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幫忙。
“強行吞噬與自己法力相當的魇魔,只怕……”意難平沒有繼續說下去。
許老板已十分虛弱,性命垂危,但唇角卻浮現出一抹笑意。
白瑤掌間滲出一股煙氣,罩向了許老板,随即搖了搖頭,衆人的神色皆沉郁起來。
“許老板,那只魇魔在臨死之前可曾提過絕天閣?”意難平握緊了手中的木枝。
只見許老板閉上眼睛,艱難地搖搖頭。
他雙臂垂在兩側,沾滿鮮血的手撐在漆黑的土地上,手指不斷用力向下摳,已陷進了大半。
他最愛的人就葬在這棵梅樹下。她生前最愛梅花,所以,他唯願自己死後能化為春泥。
但願我長眠于此,今後每一個在落梅嶺上小憩的旅人都能做一個好夢。
許老板漸漸消失了,黑色的影子散向空中,似流星劃過天幕。
Advertisement
他躺過的地方只餘幾道深深的手印。
與此同時,梅樹下出現了一個白點。白點逐漸增大,最終變做一個巨大的黑洞。洞裏浮現出許多畫面,一幕一幕,如同幻境。
幻境中,有一男一女兩個人,正站在梅樹下。其中的男子是許老板,而女子是一位樸素的婦人。許老板伸手摘下一朵梅花,輕輕別在了婦人的發髻上。婦人低下頭,面頰泛起微紅。
許老板是一只栖身于深林幽谷的魇魔。魇魔能夠入夢,極易受到欲望和邪念的侵蝕。如果不加遏止,久而久之,便會失去理智,難以自控,變成以恐懼和惡意為食,以探究他人辛秘為樂的惡魔。故此,魇族大多離群索居,極少與他族接觸。
在他的印象中,人族狡詐,虛僞,欲壑難填,絕不能靠近。可這一切,都被一個女子打破了。那個女子年紀輕輕,卻有勇氣孤身一人踏入兇獸叢生,人跡罕至的山林,只為尋找能夠救治母親的草藥。女子若非撞到他,已成為野獸的一頓飽餐了。
魇族生于夢境,無父無母,從生到死都是孤身一人,沒有親人。且魇魔若想提升法力,最快的辦法便是蠶食同類,因此,也沒有朋友。
許老板救下女子,與其朝夕相對了幾日,聽其講訴人間的模樣。無親無友的他,開始對女子口中的人世心生向往。他渴望感受親緣,情緣,想去理解那些超出他認知的事物。他跟随女子進入塵世,成為“許人間”。再後來,那個勇敢的女子便成了他的妻子。
只可惜,人族壽命短暫,他的妻子不過五旬便過世了。自此,他在人間孤身流浪了百年,直到五年前才回到妻子的故鄉。
近日,落梅嶺上發生了離奇命案,一時間人心惶惶。許人間感覺事有蹊跷,便到嶺上查探。
他剛到落梅嶺,便受到了攻擊。
“你總算現身了!”
“你是為我而來?”
“準确的說,我是為我自己而來!你如此喜歡多管閑事,不會不肯幫我吧。”
許人間懊悔不已,他一向小心,極力僞裝,正是害怕被同族發現,連累了他人。難道是因為那件事?他必是在那幾晚露出了氣息,不小心引來了同族。這些遇害之人皆是無辜受累,受了他的牽累。
許人間與落梅嶺上的魇魔交戰了數個時辰,兩人伯仲之間,難分高下。最終,嶺上的魇魔主動提出休戰。他說他是在無意中捕獲了同族的氣息,故而追蹤到此。結果他追到了落梅嶺,便失去了線索。因此他才會栖身在嶺上故意殺人,想要引起同族的注意。現下兩人誰也占不到上風,不如就此作罷,互不侵擾,井水不犯河水。許人間警告其速速離開人族的居住地,切勿再行害人之舉,否則必要魚死網破,一決生死。那魇魔勉強答應了下來,但卻說自己受了傷,需要休整幾日,等痊愈之後自會離開。
許人間自知魇魔的話絕不可信,但目下別無他法,只能提醒人們遠離落梅嶺,他再想其他辦法對付魇魔。
幻境中的影像突地模糊起來,時斷時續。
“魇族多乖戾寡情,他卻為救人而犧牲了性命。”白瑤擡起手,試圖穩固逐漸破碎的幻境,但已是辦不到了。
許人間生前的回憶完全消散于空中,随風遠逝,奔向天際。
風吹過梅林,無數枝條輕輕搖曳,似是在與之作別。
此時,在一棵梅樹下,急着趕回老家探望母親的一家三口已醒了。男子抻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他轉頭望見妻兒,竟開始後怕起來。茶寮的老板曾多番提醒,但他急着回家,還是走了落梅嶺方向。剛才嶺上陰森暗沉,不想睡了一覺,天氣竟爽朗起來,還是快快離開穩妥些。
祁平摸着酸脹的後頸,腦中突現一個畫面。大事不妙!他方才夢見師父留給自己的法器全都壞了。好險!祁平見自己的寶貝完好無損,不由開懷起來。
這根本不是夢,嶺上絕對有個厲害的妖怪。
魇,這嶺上的妖怪是魇!
祁平大驚,不由慌亂張望起來。怎麽回事!落梅嶺竟不似方才那般詭異古怪了。他向東邊一瞥,方才還被縛在巨網上的一家三口正在匆忙趕路。
虞岳清一行人朝祁平道長走來,祁平又驚又喜,向衆人一一致謝。
上次白瑤替祁平治好腿傷之後,幾人告訴他這附近可能藏有更為厲害的妖魔,讓他暫時避一避。祁平從衆人口中知曉了絕天閣一事,也得知了崇天門會處理此事。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确實幫不上什麽忙,便想暫時閉關避一避風頭。可誰知,他在回程路上,竟碰上了落梅嶺的魇魔。若非虞岳清幾人出手,他恐怕已成了嶺上冤魂。
不平山荒無人煙,是一座植被稀少的荒山。祁平的師父生前正是隐居于此。祁平出師之後,一直四處游歷,已多年未回到此地。如今,他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閉關修行,提升一下法力。
四人将祁平護送到不平山之後,便迅速離開了。
祁平重回故地,卻無半分欣喜之情,反而是滿腹心事,一身惆悵。只因落梅嶺上的那個夢就像山岩崩裂,泥沙入海,不僅掩埋了他心中所有熾熱的波瀾,更一路下沉,觸及到了他心底最深的痛處。
祁平今年剛過而立,比起很多同輩,算得上是年少成名,法術精湛。出師的這些年,一路還算順利,也積攢了一些名氣。祁平自認,他在修道方面,頗有些天賦。以騰雲禦劍之術為例,對很多資質平庸之輩而言,怕是練上一輩子也不得要領,但他卻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掌握了。他也足夠敏銳,僅從落梅嶺上空經過,便看出此地有異常。
然而,近來發生的事情,可說是徹底打碎了他的認知,更令他懷疑起自己一度引以為傲的天份。他雖然不知道虞岳清一行人的真實身份,但卻看出幾人的來歷絕不簡單。而虞岳清和方休懷二人的師門,他竟聞所未聞,從未聽說。他終于意識到了一件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世上有太多他難以企及的事物,也有太多他根本無法抗衡的妖魔。他一向自诩除魔衛道,不負平生,卻原來是坐井觀天,庸庸碌碌。
祁平望着乘雲而去的四人,目光中滿是欽羨,須臾間,他體會到何謂望塵莫及。
困于井底的蛙一旦見過了翺翔九天的鳳,它的一隅天地便在頃刻間成了難以忍受的煉獄。祁平已無法壓制胸中那顆想要掙脫深井的心。
祁平是孤兒,自小被師父收養,在不平山上長大。祁平的師父名叫祁不平,他希望祁平的人生可以順風順水,少波折,多坦途,這才給祁平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平,到底是人生之路平平坦坦的平,還是平凡,平庸的平呢!祁平苦澀一笑。
虞岳清一行人再次回到落梅嶺上,只盼能找到蛛絲馬跡,誰知轉了半天,竟一無所獲。幾人翻過落梅嶺,一路西行,來到了平寧鄉。
平寧鄉不大,宛若世外桃源。不過這裏的人并不好客,相反非常拘謹,對外人多有戒備。
幾人在趕路之時,聽到了村民的談話。
原來不久之前,平寧鄉發生了一件事。一位高官的公子在打獵時經過此地,看中了此處的美景,意圖強占。他命令村民盡快搬離,否則後果自負。村民們皆知此人跋扈,且背景頗深,只能言聽計從。從此,他們便要離開祖祖輩輩居住的土地,流離失所了。
但奇怪的是,幾天之後,住在村長家中的公子竟失魂落魄,連夜離開了。
據村長回憶,這位公子自從住進他家便噩夢連連,每日都在半夜驚醒,大聲呼救。終于在幾天之後,他再也承受不住,夜裏便卷起鋪蓋離去了。他臨走時說此地風水不好,征地一事就此作罷。
村裏的老人都說,這是惡人作惡,招惹了魇魔,所以才會被噩夢纏身。幸虧他逃得快,否則必要丢了性命。
虞岳清他們還聽到了一件小事。那便是開茶寮的許老板因為急事要回老家,臨行時把自己的宅子和茶寮通通分給了村中幾戶窮苦人家。
他說他應該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