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落梅無聲（二）
落梅無聲（二）
方休懷從未見過如此龐然大物。他的每一個毛孔都被恐懼撐滿了，汗水順着臉頰流淌，汗是冰冷的，一種細微而又劇烈的疼痛從頭到腳蔓延開來，猶如鋒利的刀子劃破了肌膚。他的心跳逐漸加快，血液似乎沸騰了起來，五髒六腑就像是被人潑了一盆滾燙的熱油，焦灼難耐，生不如死。
那條巨龍明明一動不動，但卻帶給人一種極致的威壓之感。它宛若神祇，讓你深感自身無比渺小，唯有祈求和仰望。它似有一種令人難以抵擋，無法反抗的力量。它是那樣龐大，強壯，不可戰勝。
它只是在沉睡，卻已無情地碾碎了方休懷內心所有的防線。
他無處可逃，無路可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助和絕望之感将他包圍，他仿佛聽到了自己的骨頭被擠壓之後碎裂的聲音。
方休懷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正侵蝕着他的意識和身體。他有一種極為強烈的預感，他即将要肝膽俱碎，七竅流血而亡了。
“不必害怕，它不吃人。”小男孩平靜冷峻的聲音從他身側傳來。
方休懷長出了一口氣，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得救了，在他即将被吓死之前，小男孩救了他。
他擡起手用袖口蹭了蹭額角的汗，手臂竟仍止不住地發抖。
他從小便拜師修行，見過不少鬼魅精怪，大型妖獸也曾遭遇過，但從未見過如此巨大恐怖的妖。他更沒想過，自己會險些死于驚吓。
這個無比強大且神秘莫測的生物，渾身透着未知和死亡的氣息，僅僅看上一眼，似乎都會奪走他的生命。
“多謝。”方休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環顧四周，開始重新審視足下這片奇特的土地。
————
落梅嶺不大，但地形複雜，隐秘之處頗多。虞岳清似能感知到方休懷所在，他在沒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一路前行，并無猶疑。意難平和白瑤跟随着虞岳清，三人很快便發現了一個山洞。
此時，意難平身上的淩霄木竟亮了起來，這是他們來到落梅嶺之後，淩霄木第一次有了反應。淩霄木若被困在強大的結界中，木枝之間的感知力便會減弱，因此意難平猜測，落梅嶺上應該有另外一個空間。
看來，這山洞就是魇魔的巢穴。虞岳清率先進了山洞。
Advertisement
“小心！”他走了不過幾步，便一腳踏空了。
虞岳清懸在空中，突覺乾坤翻轉，天地倒懸。他四周微弱的光仍在逐漸便暗，最後一片漆黑。
“虞少俠！”意難平眼見虞岳清不見了蹤影，焦急萬分。
她和白瑤對視了一眼，兩人向前一躍，随虞岳清一并掉了下去。
這裏并非山洞，而是結界的入口。三人此時正踩在虛空之上，腳下浮雲如浪，碧空似海，而頭頂則亂梅飛揚，紅豔的梅花随風飄散，落入蒼穹，猶似繁星。
山洞裏的世界正是颠倒了的落梅嶺。
一張通天貫地的網豎在衆人面前，似遠亦近，三人試圖靠近，卻發現這網竟随着衆人的逼近而愈來愈遠。
虞岳清拔出佩劍，右掌一推，利劍脫手飛出，徑直插入巨網與地面的連接之處。被劍鋒破壞的網絲并沒有斷裂，而是由純白變做金黃。
颠倒的落梅嶺晃動起來，天上的梅樹紛紛掉落，砸向了地面，三人左挪右移，不停躲避着亂石和樹木。
忽然，虞岳清意識到了什麽，他右掌隔空一吸，佩劍就地拔起，回到劍鞘之中，震蕩竟立即消失了。
“看！”白瑤指向了巨網，縱橫交錯的網絲有幾處連接點，比其他地方略粗，如果不仔細看，便很難察覺到。
那裏面似裹着什麽東西。
是人！
方休懷，祁道長，還有一男一女和一個小女孩。
這幾人都被縛在網上，似是陷入了沉睡。
三人朝着巨網飛去，但無論如何都夠不到那張網，永遠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
他們三個一同伸出雙掌，掌間法力湧出，猶似一根繩索系在了巨網之上。可就在幾人拉扯網絲的時候，天地再次震蕩起來。
被縛在網上的人随即發出了痛苦的□□聲。
三人飛速撤回了法力。
他們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這網與結界緊密相連，更與這幾人的性命息息相關，若稍有差池，後果不堪設想。
————
不知為何，方休懷突然感覺全身皆被繩索纏繞，越來越緊，但很快又恢複了正常。
他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裏的。
小男孩低着頭，面頰被烏黑的長發遮擋着，他的眼睛很亮，如一灣清泉，一望見底。
“敢問小兄弟，這裏是什麽地方？”方休懷徹底平複了紛亂驚慌的心緒，抱拳問道。
小男孩沉默着，沒有回答。
方休懷見小男孩不說話，心忖這地方太過離奇，每件事都不合常理，也許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處何地。這時，有一枚果子從巨樹上掉落下來，摔在了地上，恰巧滾到了方休懷的腳邊。他彎腰拾起果實，又問：“小兄弟，這是何物？”
“這果子叫做運日，傳說上古之時鸩鳥常常栖息在這種樹上，因此這樹沾染了鸩毒，其果實劇毒無比。”小男孩開了口。
“劇毒！那方才你們……”方休懷手一松，果子掉落在地，他親眼見到小男孩吃了這樹上掉下的果子，而剛剛死去的老者似乎也準備進食。
“你是不是想問，我們為什麽要吃這帶有劇毒的果子。”小男孩背過了身，方休懷無法看到他的表情。
他的聲音異常平淡，不含半分情緒：“這裏沒有食物和水，這種毒不會馬上斃命，從中毒到毒發尚有一段距離。當你饑渴難耐之時，便顧不上這果子有沒有劇毒了。”
恍然間，方休懷想通了一切。此樹含有劇毒，人們吃了果子便會中毒，日積月累後毒發而亡，屍體化作血水，而這血水又成了巨樹的養料，促使其生長出果實。
那條巨龍不吃人，他吃的是人死之後留下的元神。
這究竟是什麽地方？
“我們是如何來到這裏的？此地有沒有出路？”
小男孩指了指天上那塊不停放出雷電的雲：“我們都是從那個地方掉下來的，要想出去，也只能從那裏。”
方休懷一顫，他至今看到那條龍，仍覺膽戰心驚。
“要想出去，就必須打敗那條龍！”小男孩壓低了眉，握緊了雙拳。
原來這條巨龍竟是此地的看守。
這時，又有人陸續來到巨樹之下。
瘦骨嶙峋的老妪牽着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小女孩見到地上掉落的果子，上前便撿，蹲在地上大口咬了起來。
方休懷想要大叫一聲，阻止女孩啃咬那有毒的果子，但馬上想到此地沒有食物和水，如果不吃，便會渴死餓死。如此兩難，究竟如何是好！
老妪在小女孩背後，偷偷用手抹了抹眼淚。小女孩匆忙咬了幾口，竟驀地停了下來，像是犯了錯一般，壓低了頭。她快速站了起來，雙手捧着果實，跑向了後面的老婦人。
老婦人将沾了淚的手在腰間蹭了蹭，又清了清嗓子，伸手撫摸起小女孩淩亂的頭頂：“乖，你先吃，婆婆還不餓。”
小女孩笑了笑，雙手仍向前伸着，略帶羞愧地搖了搖頭。
方休懷的眼不知是在哪一刻開始濕潤的，他不敢相信，世間竟有如此殘酷的地方。此地究竟是何人所造？這裏的人又是從何而來？
巨樹下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這裏的人皆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老幼婦孺頗多，且不少人身有殘缺。
地上的果子不夠分了，這些人不但不争搶，反而會互相謙讓。
方休懷眼睜睜看着他們吃下了有毒的果實，衆人手捧果實，狼吞虎咽，如同狼群在啃咬獵物的屍體。
他背過身去，不願再看，酸楚而苦澀的淚流向心底，一滴一滴，灼痛無比。
“你想救他們？”巨樹的樹幹後忽現一個影子。
“想，但以我的法力，根本無法打敗那條巨龍。”方休懷深感愧疚，神色低落。
“還有一個辦法，只是不知你願不願意做。”影子微微晃動。
“我願意，什麽辦法？”方休懷被這句話振奮了精神，暗淡的眼神漸漸亮了起來。
“看你的樣子，像是剛來不久，還沒有吃過這有毒的果子。這樹是因沾了鸩毒，後又被有毒的血液滋養，果實才變得劇毒無比。如果此樹用不含任何毒素的幹淨血液來灌溉，毒性自然會減輕，甚至是消失。那果子的顏色若能變淺，将會有很多人得救。”
方休懷聽懂了影子的言外之意，他拾起一片鋒利的碎石，朝着樹幹走去，沒有一絲猶豫。
“不要去！他在騙你！”小男孩大喊。
方休懷遲疑起來，停下了腳步。
“所以，你不過說說而已，并非真心想救人。你若貪生怕死，又何必惺惺作态。”影子哈哈一笑，極盡嘲諷。
方休懷輕輕搖頭，繼續向前走。他将碎石按在手腕上，用力一劃。鮮血如注，流淌向樹幹的根部，瞬間便被巨樹所吸收。
不知過了多久，方休懷竟倚着巨樹睡着了。他感到周身戰栗，身體越來越冷。
他在恍惚間勉強睜開了眼，樹上的果實依舊是绛紫色的，并無一絲變化。他合上雙目，動了動麻木的右手。
我的血好像要流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