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落梅無聲(一)
落梅無聲(一)
祁道長将随身攜帶的法器擺了一地,從左至右依次拿起再放下,末了複又望着空空如也的手,無聲嘆息。
桃木劍劈了,鎮魂玲啞了,照妖鏡裂了,縛魔繩斷了,僅剩的幾張符咒已殘破不堪,符上的紋路似一張張帶着嘲諷的臉,笑他無能,笑他不中用。原來他學了這麽多年法術,自诩除魔衛道,扶濟蒼生,實則不過是井底之蛙,一無是處。
“祁平,祁平,平平庸庸的平。”
祁道長跪在地上,摸了摸自己在不久前剛剛斷過的右腿,好在竹妖無意取他性命,否則他早已魂歸西天。或許年少時,他就該聽取旁人的勸告,既然不是天賦異禀,又何必一條道走到黑呢!
除妖之人若法力不濟,便是自尋死路。
他想起幾日前遇見的三位高人,他傷在筋骨,即便身強體壯,也需要一段日子才能複原。可他的斷腿竟在眨眼間痊愈了,為他治傷的女子僅僅是揮了一下袖子而已。同是修道之人,他與那幾人相比,簡直猶如雲泥之別。
可望而不可即。
師父,究竟是您看錯了我?還是我選錯了行呢?
陰風陣陣,耳畔又傳來一陣呼嘯之聲,冷風吹透了祁道長單薄的衣衫。他雙唇顫抖,齒縫間碰出兩個字:“真冷!”不知這嶺上可有被困之人。
祁道長釋懷一笑,趕忙拾起地上的寶貝。這是師父留給他的東西,師父畢生降妖除魔,即便法力不高,但從無畏懼,明知不敵,仍挺身而出。最後他與妖魔同歸于盡,乃是含笑而亡。
但願這裏沒有人,如果真的有,我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大家從這鬼地方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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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茶寮中走出的旅人,各個風塵仆仆。一老翁身後跟了個年富力強的小夥子,父子二人邊走邊慶幸:“多虧了茶寮的許老板好心提醒,否則咱爺倆必然會走落梅嶺那條近路。”
茶寮挨着一片碧綠的林子,林間鳥鳴不止。茶棚下只擺了幾張陳舊的木桌,客人剛走,但桌面已被收拾幹淨。
門口的木制招牌上刻着一個漆黑的“許”字。店裏迎來送往,端茶倒水的只有一個中年男子。男子大約四十幾歲,身量很高,着一襲黑袍,腰間系着白色圍裙,幾乎看不到污漬。他的臉沒有多少表情,嚴肅但不刻板,拎着茶壺的手遒勁有力,手臂也較常人更為粗壯。此時客人走了大半,男子稍微閑了下來,不由呆立在原地,看起來心事重重,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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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氣騰騰間,男子的面容模糊起來。
“幾位貴客可是要喝茶?”男子見一行四人朝着茶寮走來,起身相迎。
方休懷走在衆人前面,他搖了搖頭,拱手道:“我們路過此地,有一事想請教老板。”
幾人雖不是來喝茶的客人,但男子依舊熱情不減:“客官但說無妨。”
“老板可知這落梅嶺上到底發生了何事?”
男子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似乎有些緊張,但很快便恢複如常:“客官有所不知,這落梅嶺上出事了。前天,有人在嶺上發現了幾具屍體,身上財物均未丢失,可見不是強盜或者土匪所為。這些人身上并無傷口,且死狀凄慘,不知生前遭遇了什麽,所以大夥都懷疑是有妖邪作祟。總之,如果各位要去平寧鄉,千萬不可走落梅嶺方向。”
“請問老板,這落梅嶺方向該如何走?”
男子大駭,疑惑不解。這個人莫非是聽不懂他的話?“客官,這落梅嶺可萬萬去不得!”
方休懷解釋道:“老板放心,我們是修行之人,正是來此除妖的。”
“原來幾位也是修道之人,失敬失敬!一個時辰前,有一位道長也上了落梅嶺。我苦苦相勸,奈何道長執意前往。若幾位也是去落梅嶺,說不定能在嶺上碰見那位道長,也好有個照應。” 男子作了作揖。
男子描述了道長的樣貌,幾人不由一驚。
這位孤身上了落梅嶺的道長正是他們之前遇到的,曾在青竹村與竹妖交過手的祁平道長。
如果落梅嶺上的妖果真有淩霄木,那麽祁道長恐怕是兇多吉少。
落梅嶺上有一片梅林,每年冬末,梅花遍開。大風一起,落梅紛飛,漫天花雨,勝似仙境,因此得名。
幾人望向落梅嶺,此時天色極暗,霧氣甚濃。霧後的梅林隐約可見,梅樹粗壯的枝幹猶似一只只向天祈求的手,又像無數身形扭曲,苦苦掙紮的人。
昏暗的天幕低垂而下,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肅殺之氣,吸上一口,便由內而外生出一種恐懼,就像有人撐開了你的嘴,一根尖細的冰即将從口腔插向咽喉。
方休懷在幾人中法力最低,他的感受較之旁人更為劇烈,好在他走在最中間,被其他三人嚴密包裹着。
虞岳清停下了腳步,“嶺上濁氣很重……”
“不如我們分頭行動,白姑娘和方少俠留在此地,守住出口,以防妖怪逃脫,我和虞少俠上嶺除妖。如此可好?”意難平接過了虞岳清的話。
方休懷點了點頭,他深知這樣的安排皆因自己的身體,即便他很想幫忙,但眼下,他更應該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如此才不會拖累大家。師兄近日似乎身體有些不适,他和意姑娘一起,倒是不會出現纰漏。
卻見白瑤退了半步,左右一望:“來不及了。”
四人不知在何時,已身處落梅嶺之上。嶺上梅花翻飛,滿天紅豔,梅樹枝頭,花團錦簇。
梅花開了!
落梅層層疊疊,鋪了滿地。
此時并非冬春之際,且方才嶺上并無梅花,為何會這樣?
“魇。”虞岳清和意難平異口同聲道。
“當心魇魔入夢!”白瑤在察覺到落梅嶺上的妖正是魇魔之時,魇魔已來到近前了。
“魇魔入夢……”方休懷說完這句話便消失了。
“師弟!”虞岳清焦急地伸手向前一撈,竟只抓到了一把空氣。
他迅速拔劍在空中一揮,迷霧散去,幻象破滅,三人仍停留在方才的地方。
魇魔制作幻象的能力遠強于其他妖族,幻境之真足以以假亂真。但他們最為拿手的卻是通過進入夢境的方式,窺探人心深處的恐懼和秘密。之前在落梅嶺上死去的人,應該就是因魇魔入夢,驚恐而亡。
阻止魇魔入夢的唯一辦法,便是實力遠高于魇魔,使魇魔畏懼。他們三人皆法力高強,魇魔根本不敢下手,因此才挑中了方休懷。若師弟着了魇魔的道,只怕會有性命之憂。
方休懷的眼前突現一片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他擡起袖子,遮擋住頭臉。
“師兄!白姑娘!意姑娘!”方休懷孤身站在一片黑暗之中,身旁已空無一人。
夢境!
這是自他蘇醒之後,反複夢見的場景。然而,夢境難免模糊不清,他也總是在恍恍惚惚間便清醒過來,不曾真的看清夢境中的一切。
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景象卻無比真實。
也許,這不是夢!
方休懷此時正站在一棵古怪的大樹下。大樹的樹幹極為粗壯,至少要五六人展開雙臂才可合圍。樹上沒有一片葉子,但樹枝卻無比繁茂,枝節上垂着一顆顆碩大的果子。果實的外皮是绛紫色的,紋理有如漁網,上圓下尖,有些熟透了落在地上,流淌出鮮紅的汁水。
樹下正蹲着一個赤腳的小男孩,他撿起剛剛掉在地上的果子,擦也不擦,便拼命往嘴裏塞。
而在不遠處,有一個老人,他同樣撿起了地上的果子,但卻猶猶豫豫,只是用雙手托着果實,但不願放進嘴裏。不多時,老人的眼中流出一行清淚,他把果子狠狠摔在地上,似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果實碰在地面,霎時分崩離析,暗紅色的果肉和鮮紅的汁水飛散開來,好似血肉橫飛。
老人轉身而去,越走越慢,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別去!”方休懷正欲上前攙扶,他身邊的男孩卻在此時開口說話了。
若非他親眼所言,一定不會想到這樣冷靜沉穩的聲音竟是出自一個少年。
方休懷剛要詢問,轉眼間,老人的軀體竟化成了一灘血水。一地血水,蜿蜒向着樹幹流去。怪樹在吸收了血水之後,竟發出五彩斑斓的光,不知何時,樹枝上又冒出了新的果實。
方休懷大為震驚。
老人死去的地方,光華流轉,逐漸凝結成了一顆珠子,珠子向着空中飄去。這裏的天空是黑色的,無星無月,偶爾劃過一道猩紅,透着一股詭谲之感。
一聲龍吟響起,方休懷只覺五髒震顫,腦中嗡鳴不止,身體在本能地支配下不住顫抖。
他快步走出巨樹的樹蔭,向着珠子飛去的方向看。巨樹身後是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山尖連着一塊雲,那雲猶如海上漩渦倒挂在天空一般。高山的頂峰,有一個巨物正在緩緩蠕動,那是一條巨大的龍,龍身鱗光四射。巨龍咆哮着,一口便吞掉了珠子,再次陷入安眠。
方休懷為眼前的景象所震懾,雙腿竟再難移動半分。
驚恐從心底湧出,如決堤之水,肆意泛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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