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易其節(四)
不易其節(四)
王伯王仲兩兄弟終于見到了連日以來一直陰魂不散的“女鬼”。
“原來你不是……”王仲仔細端詳了“女鬼”的面容,又迅速低下頭來。
“我早說了,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王伯只快速擡眼瞟了一下,便不再多看了。
兩兄弟背靠背坐在地上,被一根粗壯的繩子捆在一起,皆垂喪着頭。
此刻竹妖與王家兄弟相隔不過幾步之遙,那些多年來埋藏在心底的恨意和怒火都在一瞬間噴湧了出來。
她幻想自己正手握一把利刃,血濺當場,但現實卻是,她不言不語,輕輕轉過了身。
王仲提到的安縣令,便是竹妖纏上兄弟二人的原因。
那一年,王伯和王仲剛剛自立門戶,以攔路搶劫為生。
安縣令名為安廣廈,因對官場失望透頂,于是帶着全家老小辭官歸隐。
王伯與王仲本想伏擊往來商戶,卻意外劫下了安廣廈一家的馬車。安廣廈年少的小女兒驚恐萬分,透露出父親是個剛剛卸任的地方小官。
王伯和王仲自小便飽受貪官酷吏的欺淩,“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更是婦孺皆知的道理。若是他們做成了這一票,今後便可不愁吃穿,甚至大富大貴,金盆洗手也未可知。
然而結果卻令二人大失所望,這位曾經的縣令随身物品極少,不過幾件舊衣物,幾鋪薄被褥和一把破古琴。而縣令夫人的穿着更是樸素,就如同一個普通農婦,甚至頭上連珠釵都不插一個。更令人詫異的是他一個讀書人,居然連幾本稀世藏書或者古玩字畫之類的東西都沒有。
這樣的結果令王仲大為憤怒,他的劍尖抵在了安廣廈的胸膛之上,威脅其說出財寶的下落。安廣廈無奈嘆氣,坦言自己雖為官多年,但從未斂財,全部的家當無非一些舊書和閑來郁結時所作的詩畫,但那些東西根本不值一錢,且在臨行之前已被他一把火盡數燒了。王仲覺得自己被愚弄了,若為官者當真清正廉明,他何以會家破人亡,他和弟弟又怎會落草為寇,再難回頭。他盛怒之下,刺穿了安廣廈的胸膛。此舉引起了安廣廈家人的呼救和反抗,王伯和王仲在驚慌中,将其一家全部殺害。
竹妖居住的那片竹林,就在安廣廈家附近。安廣廈常在竹林中吟詩撫琴,她至今仍記得那句“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
竹妖覺得安廣廈這個年輕人很怪,他好歹也算一個不大不小的官,但常年身着一襲洗得發舊的袍子,破了便補。他身上有一種與其他人族截然不同的氣質,無拘無束,不沾俗塵。竹妖很難想象,像他這樣的人究竟是如何生活在人世的,又是如何游走于官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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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似一棵翠竹懸于萬仞絕壁之上,竹妖十分好奇,他到底能堅持多久。
有一次,竹妖修煉時操之過急,險些走火入魔,還是多虧了安廣廈的琴聲助其收斂心神,這才撿回了一命。
轉眼數年過去,安廣廈依舊質樸無華,一如當年,自是也未曾升遷,只做他的一縣之長,而他的琴聲仍是澄澈博大,可窺其本心。
孤竹立于峭壁之上,風可折,卻不可改其節。
再後來,安廣廈辭官,即将返鄉,竹妖本想現身一見,當面說聲多謝,但轉念一想,她是妖,且是一只安廣廈從未知曉其存在的妖。此次一別,已是永訣,不如不見。
竹妖本不打算送行,卻終是因多年相伴之情和救命之恩難以割舍,還是追了上去。
可惜,遲了。
她趕到的時候,血綻黑土,屍橫滿地,婦孺皆未能幸免,只有安廣廈還剩一口氣。她讓安廣廈把害死他一家的元兇告訴她,天涯海角,她一定會幫他報仇雪恨。
安廣廈搖了搖頭,眼中光芒漸消,猶似兩個空洞。最後,他口中喃喃說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說完他便咽了氣。
竹妖愣住了,一時間怎麽也想不通。安廣廈為官清廉,兩袖清風,愛民如子,為何落得這般下場!
那之後,竹妖在妖族中多番打探,終于在不久前找到了殺害安縣令一家的兇手。
此時王家兄弟已隐姓埋名,避居山林,而竹妖便在每日深夜以安廣廈幼女的面貌裝神弄鬼,攪得兄弟倆不得安生,叫苦不疊,只得頻頻搬家躲避。
究竟如何報仇,竹妖還來不及想。如果兩人架不住她的恫吓,跑去投案自首,那便最好。
王伯和王仲自從拿起屠刀的那天,便做好了伏法就戮的準備。他們并未多說什麽,沒有道歉,沒有忏悔,只是默不作聲。一瞬間,二人的腦子裏竟還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若他們的家鄉有安縣令這種人,那麽世上還會有如今的王伯和王仲嗎?
翌日,王家兄弟被官府的人帶走了,已被通緝多年的兩個江洋大盜終于落網。青竹村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後山的那片竹林再無半分詭秘之氣,風過枝搖,蒼翠連碧。
竹立于青天之下,栖于清水之畔,沐清風,飲清露 ,竹妖自有其風骨,很多事不屑為之。竹又為隐者,不群不黨,不入濁世,因此絕大多數的竹妖是沒有姓名的。
竹妖與衆人作別,幾人提醒她務必遠離此地,以免絕天閣的人再次找上她。竹妖點點頭,化作一股青煙,消散無蹤。
一隊捕快押送着囚車,漸行漸遠。廟堂之上帝王貴胄,殿陛之間文臣武将,市井之中庶民黔首。世上芸芸衆生,而法網恢恢,好似只有黎民如魚,難逃羅網。
意難平掏出懷中的淩霄木,以法力催動,在她将木枝朝向西南方向時,淩霄木終于有了反應。
幾人立即朝西南方行去。
方休懷最近感到有些奇怪,他自十歲開始修習辟谷之術,如今雖小有所成,但饑餓之感卻還是不能避免,可自從他受傷之後,似乎毫無食欲,根本不覺得餓了。師兄擔憂他的身體,經常提議為他找些食物,但他都以不想耽誤修行為由而拒絕了,實則是,他根本沒有任何胃口。
下山之後,他愈發覺得自己的身體發生了很多微妙的變化,所幸,這種狀态不會持續太久,如今他們已順利找到了神農後裔,他相信自己很快就會恢複如初。
方休懷每日入睡前都要掙紮一下,只因一旦陷入夢境,便會再次經歷夢中那些慘烈場景。不過噩夢做久了,倒是不像剛開始那般驚恐了,似乎,他有些習慣了。他想着想着,困意逐漸襲來。
虞岳清已不必獨自一人守夜,夜裏有白瑤和意難平為其分擔。他們三人皆不是凡人,不眠不休本是尋常,但虞岳清卻因禁術反噬的緣故,不得不抽出時間休息,否則他的內傷會愈加嚴重。
深淵之下,滾燙的岩漿流淌成河,火舌在熱浪中肆意翻滾,茫茫火海中困着一座荒蕪的島嶼。
島上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只在正中央生長着一棵形同枯槁的巨樹,樹上結滿了绛紫色的果實。巨樹之後聳立着一座險峻的山,峰頂攀着一條熟睡的赤色巨龍,巨龍雙目緊閉,其頭頂正對着一個深灰色的漩渦,漩渦如陀螺般倒懸在空中,內裏雷雲翻湧。靛青色的雷一道一道從漩渦中劈下,所擊之處,皆成焦土。
一個赤着腳的小男孩,正在向山頂攀爬,他雙足滿是血痕,衣服已殘破不堪,一雙血淋淋的手找不到一處完好的皮膚。
那座光禿禿的山上猶似布滿荊棘,每一塊石頭上都翹着尖利的刺。
忽然,小男孩腳下一滑,雙腳登時血流如注,他雙腿不住顫抖,霎時間便失去了平衡,從陡峭的山壁上摔了下去。
不!
虞岳清突覺背後一熱,一股真氣湧進身體,紛亂的內息漸漸有序地流轉起來,胸腔內的絞痛也緩解了許多。
“虞少俠,切勿分心!”這聲提醒同樣來自身後。
虞岳清迅速睜開眼,這才意識到方才自己在調息時分了心神,若非意難平即時出手相助,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二人對面的白瑤此時也發現了異常,她站起身,掌間仙力飄出,一道白光注入了虞岳清的身體。
“多謝。”虞岳清站起身,依次向兩位姑娘道謝。他此刻面色如常,已看不出任何異樣。
白瑤微微點頭,繼續守夜。意難平抱拳回禮,走到一旁繼續打坐。
其實她在竹林時,便察覺到虞岳清法力大減,似乎是受了頗為嚴重的內傷。她從方休懷那裏知曉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可從頭至尾,方休懷并未提及虞岳清身受重傷之事。因此,她大致猜到了緣由。虞岳清為救方休懷而受傷,因此隐瞞了此事,所以方休懷至今仍被蒙在鼓裏。
意難平和虞岳清雖已相識百年之久,但相處時間并不長,然而對于他的為人,她再了解不過。百年前,虞岳清曾從魔族手中救下她的父親,且在魔君親率大軍進攻淩霄峰時,不計生死前來支援。大戰之後,意難平送給虞岳清一支發簪作為信物,以此報答他對淩霄一族和她一家的大恩。意難平立下承諾,只要虞岳清遇到危險,便可用發簪與她聯絡,她必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然而,百年已過,虞岳清從未動過那發簪,大概,以後也不會。
意難平再次掏出懷中的淩霄木,這是族中一位長老的骸骨,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印記。他的子女皆在神魔大戰中喪生,死戰而亡,不留遺骸,消散于天地間,無影無蹤。壽終正寝,留下遺骨或是灰飛煙滅,屍骨無存。對于淩霄一族而言,其族人皆向往後者,而非前者。有人畢生追尋一種無形之物,此物比之生命與痕跡更為重要,而她所認識的虞岳清正是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