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指鹿為馬(二)
指鹿為馬(二)
火鳥仰起頭,發出幾聲哀鳴,聲音有如人的嗚咽,令人動容。
與虞岳清預想的完全不同,他本打算在這火鳥對他發起攻擊之時,尋其破綻,一劍制敵。可如今的情況卻是兩兩相望,陷入了僵持。
難道這火鳥并無惡意?可是它周身帶火,即便無心,也會傷人。
虞岳清趁火鳥平靜之際,将手中的劍立起,兩指自下而上劃過劍身,收攏了法陣。劍光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将火鳥困在其間。
火鳥嘶鳴起來,不住掙紮,但已是遲了。
劍光縮成一點,鑽進了虞岳清身側的木瓶中。
虞岳清消耗過大,面上已幾無血色。他收劍入鞘,背對着方休懷落在地面之上。吱呀一聲,正對着兩人的破舊木屋的門倏地開了,從黑暗的陰影中走出一個黝黑的漢子,這漢子的臉上布滿褶皺,似是硬生生被絕望的生活擠壓出來的,他怒道:“不祥之人,竟引來了如此妖物,還不速速離開!”
方休懷抱拳致歉:“我們只是碰巧路過此地,并無逗留之意。敢問閣下……”
嘭地一聲,一道門将一個飽受摧殘的人與充滿危險和意外的世界隔絕開來。
方休懷嘆了口氣,低下頭來。“師兄!”想不到,他這一低頭,竟恰巧撞見了頗為奇特的一幕。
一顆火苗正栖在一株雜草上,火焰不滅,綠草未燃。
這是從火鳥身上掉落的火焰,這火焰為何不傷草木?
虞岳清俯身拾起火苗,火苗雖燙,但不足以灼傷肌膚。他與方休懷面面相觑,疑惑不解。
“兄臺是修行之人?不知師承何處?”一個聲音打斷了兩人的思緒。
火苗熄滅在虞岳清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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崎岖的小路上,走來一個年輕男子。此人雖面無表情,但雙目精亮,昂首闊步,足下生風,與村中之人的頹廢之态截然不同。他的下擺沾了不少幹草,全身上下竟找不到一塊幹淨的地方,顯然,他雖精神矍铄,但并非由于厄運對他網開了一面。
他是朝虞岳清而來。
虞岳清抱拳道:“崇天山。”他的聲音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疲憊和沙啞。
“兄臺的劍足夠鋒利嗎?”男子将目光落在虞岳清的劍上,他雙眉皺起,略顯遲疑。
“斬奸除惡,降妖伏魔,足矣。”虞岳清拇指一頂,劍鞘上提,冷刃出鞘,露出寒光。
男子頓時眼神發亮,擡手作揖,恭敬道:“兩位若想知道白馬村的事,請随我來。”
虞岳清和方休懷跟随年輕男子,一路走至荒山下的石洞。洞口被長藤覆蓋,盤根錯節,洞中空蕩無比,僅有幾塊碎石和一堆雜草,別無其他。
“在下張皓,請兩位少俠救救白馬村!”張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地面揚起塵埃。
虞岳清和方休懷一左一右将張皓拉了起來,聽他說起了白馬村的故事。
“白馬村的名字是有來由的。多年前,此地曾得到一匹白色神駒的庇護,後來,神駒消失了,衆人為了紀念神駒,便将此地改名為白馬村。一年前,一匹黑馬從天而降,黑馬法力高強,盤踞在此不肯離去,它肆意偷盜,毀壞莊稼,為所欲為,村民不堪其擾,就在這時,白色神駒竟又出現了。神駒将黑馬驅趕,為村民除了害。村民本滿心歡喜,誰知,真正的噩夢卻開始了。村民為了報答神駒,設宴款待,誰知神駒醉酒後竟現出了原形,他根本不是白馬,而是一頭金角麋鹿。然而,這金角麋鹿滿不在乎,仍以白馬自居,且自恃對白馬村有恩,竟賴在了此地,更向村民索取供奉,不知餍足。村中不肯屈服之人,皆被其打成了重傷。”
“那石碑上的白骨和那座麋鹿石像又是怎麽回事?”方休懷問道。
張皓閉上眼睛,回憶起他此生再不想面對的時刻。他的一生從那一刻起,便注定要活在愧疚和屈辱中,一生一世,永無解脫。
阿真,一個已然成為他夢魇的名字,又浮現在了眼前。
張真與張皓打小就是鄰居,自幼一起長大,但兩人的脾氣秉性卻截然不同。張皓個性豪爽,最愛打抱不平,而張真則性格溫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時,金角麋鹿盤踞于白馬村已有半年,他欺壓村民,作威作福,村子裏早已怨聲載道,而這些抱怨自然傳到了金角麋鹿的耳中。
那是一個灰蒙蒙的早晨,萬物未醒,昏昏沉沉。村民們被金角麋鹿叫到了村口,衆人圍在村口的石碑前垂頭喪氣,默不作聲。
金角麋鹿伸手一指,村口立了百年之久的白馬像便變了模樣,白馬成了麋鹿。
“說,這是什麽?”金角麋鹿指着村長,讓他回答。
“是麋鹿,一頭金角麋鹿。”村長擡起頭,小心翼翼地答道。
一聲哀嚎,村長的腿被金角麋鹿踢斷了。“你老眼昏花了,再問你一次,這是什麽?”
村長癱在地上,恍然大悟,聲音已滿是顫抖,“是,是白馬……白馬。”
“村中有人說某冒神駒之名,其實不過妖類。今日,某便讓你們分清什麽是馬!什麽是鹿!”金角麋鹿眯起了眼,掃向了下一個人。
白馬,白馬……
輪到了張皓,他猶豫了片刻,終是回道:“白馬。”
“某三番兩次施恩于白馬村,你們卻不思回報,人族當真忘恩負義!”
在金角麋鹿的威逼之下,人們為了自保,只能違心地說着假話。
“是麋鹿,一頭金角麋鹿。”這聲音來自人群後方,似一只鋒利的箭,堅定決然,沖破了謊言的重重封鎖。
金角麋鹿怒目而視,眼神中的狠厲幾欲奪眶而出。
一個瘦弱的青年人扛着一把生鏽的鋤頭,從安靜的人群中走了出來,灰色的身影孤獨前行。
張皓伸手去拉青年人的衣角,但青年人義無反顧,并沒有回頭。
“你再說一遍!”金角麋鹿打量起膽大包天的青年人,眼中充斥着蔑視。
“你是麋鹿,是一頭金角麋鹿。”就在這一瞬間,青年人舉起鋤頭,使出全部力氣沖着金角麋鹿砍了過去。
铛!
鋤頭碎了,一張血盆大口将一個鮮活的生命整個吞下,只剩下一具骨架。
人群騷動起來,村民們發出驚叫,大人們捂着孩子的眼,皆轉過頭不敢多看。
為了一個“真”字,付出生命的代價,值得嗎?
張皓只覺五雷轟頂,進而兩股戰栗,唇齒顫抖不止。他從前覺得自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可惜,這不是真的,僅僅是因為他從未真正受到死亡的威脅。
此刻,他內心的恐懼不會撒謊,他已被那具光禿禿的白骨吓得肝膽俱裂,魂飛魄散了。
金角麋鹿大笑着消失了,狂風卷起白骨,挂在了石碑之上。“這具白骨,任何人不得擅動,有違者死!”
空中只剩一陣嘲笑,震天的嘲笑聲吹向衆人的頭臉,徹底擊碎了人們僅有的反抗之心。
張真的父親忙着為金角麋鹿采集珍貴藥草,時至傍晚才從後山返回。原來,黑發可以在一夜之間染白;原來,年歲可以在一瞬之間蒼老。
自那之後,張父只要得了空閑便守在石碑旁,只盼有朝一日能為兒子收屍,好讓其入土為安。
那天以後,村裏有人不惜離鄉背井,舉家搬遷,只為離開險地。然而大部分人并未離去。如今的世道,又有何處可得安生呢!逃離白馬村,就能找到樂土嗎?更何況故土難離,想來除了忍氣吞聲,也別無他法了。
張皓痛恨自己的無能,想不到昔日裏號稱急公近義之人,不過膽小鼠輩,而平日裏溫和無争的張真反而不畏□□,犧牲了性命。日日夜夜,他被真實的懦弱的自我痛苦地折磨着,永遠望不到盡頭。
那是一個黃昏,圓日墜地,天際赤紅,碧霄萬丈,浮雲千裏。天寬地廣,日微人渺,待到時盡,萬事終了。于是,他決定變賣家産,尋找高人為白馬村除害。
“高人失敗了。”張皓眼中的愧疚泛起波光。
方休懷一聲嘆息。
“高人被金角麋鹿活活吞了,連骸骨都不剩。二位少俠,張皓不想再害人性命,兩位若沒有必勝的把握,萬不可冒險行事。”高人已收了張皓的酬金,但張皓心有愧疚,于是匿名為其家人送去了補償,只是再多的錢財都抵不上一條性命。
方休懷望向虞岳清,虞岳清微微颔首。“張公子大可放心,我師兄道法精深,此戰必不有失。”
虞岳清将劍橫在膝前,劍身寒涼,不由冰封了他心底那一絲淺淺的不安。
張皓從身側掏出僅剩的財物,仔細掂了掂,踟蹰着伸出手:“兩位少俠,這是張某全部的銀兩,不知……”
方休懷并無介懷,只是爽朗一笑:“張公子有所不知,仙門之人不食五谷,不入俗世,無需錢財。”
“兩位少俠莫要誤會,張某絕無冒犯之意。”張皓連連道歉,匆忙将錢袋塞了回去。
他并非認為人人皆是受利驅使,而是這人間萬事萬物皆離不開錢財。沒有錢,親人嫌惡,朋友離散,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失去錢財,貧窮、傷病、卑微、愁苦,紛至沓來。為了錢財,父子可反目,摯友可成仇,清者能變濁,善者能變惡。傲骨、尊嚴、正義、良知,世間所有高潔之物,都敵不過貪婪和誘惑。究竟是錢的錯?還是人的錯?不染凡塵的仙門,真的與人世間不同嗎?
“高人雖敗北而亡,但鹿妖心有餘悸,從此謹慎了不少,誰也不知道他如今栖身何處。我們會按時把鹿妖索要的貢品放在家門口,不多時便天黑如夜,狂風大起,貢品就不見了。我曾搜尋了白馬村的每個角落,尤其是高處,但卻一無所獲。”
“請張公子靜待佳音。”虞岳清提劍抱拳,方休懷亦點頭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