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指鹿為馬(三)
指鹿為馬(三)
入夜之後,白馬村上空星辰燦爛,銀河流淌,繁星奔湧。
夜幕低垂,穹天似只手可握。
虞岳清和方休懷兩人站在星空下,夜空越是明亮,反而襯得心緒愈加黯然。蒼穹猶似觸手可及,實則相距萬裏,永不可達。
除妖之人從不怕無妖可除,只怕妖魔橫行,除之不盡。
村中人數衆多,若引鹿妖現身,恐會傷及無辜。最好的辦法就是今夜趁其不備,直搗其巢穴。
可鹿妖究竟藏在何處呢?
虞岳清昂首向天,若有所思。
一個能将白馬村盡收眼底,卻并非地面高處的地方!
“師兄,你想到什麽了?”方休懷見虞岳清仰着頭,便跟着向天上望去。
“他應該在上面。”
白日裏,虞岳清于白馬村東面的上空撞上了火鳥,但火鳥之事并未驚動鹿妖,如果鹿妖當真在空中造了一處結界藏身,那範圍便很小了。
虞岳清帶着方休懷飛至半空,很快便遇上了結界,果不其然,鹿妖正是藏身于空中。
方休懷死而複生後,元氣大傷,法力已今非昔比,除妖這等危險之事本不該帶着他。但方休懷究竟是被何人所害,至今仍無眉目,為防那人卷土重來,虞岳清與方休懷自下山以來一直形影不離。除妖雖有兇險,但分開行事也實屬下策。
虞岳清起勢破陣,将結界撕開了一個口子。二人一前一後踏入結界,一道銀光裹着兩人的身影消融在夜色中。
“師兄!”方休懷眼前一片漆黑,目不能視,他的呼叫在一片靜默中顯得喧嚣無比,然而卻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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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懷一腳踏空,似墜空而下,恍然間,已站立在一座頗為奢華的庭院中。
這時,圍牆邊傳來嗚咽,似是孩童的啜泣之聲。方休懷尋着聲音走過去,在陰暗潮濕的牆角,正蹲着一個頭腳蜷縮在一處的孩子。孩子滿身泥濘,看不出是男是女,小小的身軀正瑟瑟發抖。
“別怕!”方休懷走到孩子的近前時,特意放大了臉上的笑意。
他把手小心翼翼地伸了過去,孩子竟不見了,一條藤蔓爬上了他的手臂。
方休懷啊,方休懷,你怎麽不想想,此處怎會憑空冒出一個孩子!
方休懷陷入了短暫的昏迷,再次醒來時,渾身已動彈不得。随後,四肢傳來一陣絞痛,他低頭向下看去,自己此刻竟被藤蔓纏身,綁縛于圍牆之上。
他掙紮起來,誰知藤枝反而越纏越緊,他想發出呼救,卻被一根長藤纏住了頭臉。
危急之時,一道白光閃過,方休懷身上的藤蔓霎時間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這道光仿佛是憑空出現的,沒有來處。
“多謝搭救。”方休懷四下張望,此處并無一人,究竟是何人救了他?
“鹿妖的巢穴遍布陷阱,切不可大意。”一個清冷的年輕女聲從近處傳來。奇怪的是,這聲音雖清亮年少,卻又仿佛蘊藏着歲月的磨砺和時光的洗練。
“姑娘也是來除妖的?”不知師兄是否也遇到了危險,他尋不見我的蹤影,必定擔憂不已。
一陣清風拂過,地面似豎起了一道光亮的閘門,一個白色的身影由淺變深,漸漸現出面貌。
女子周身潔白,面罩白紗,身上隐隐散發出淺淡的草藥之氣,一雙烏黑的眼好似夜幕下的圓蟾,明透幽深,便是只望一眼,也會霎時被那種亘古悠長之感所吸引。
“正是。”
“我和師兄也是來除妖的,只是我們剛入結界便走散了。”方休懷低着頭,目視地面。
虞岳清剛踏進結界,轉身之間,方休懷已不見了蹤影。結界之內遍是鹿妖的障眼法,他能識破鹿妖的幻術,但師弟恐怕不能,若是師弟不幸中了招,此刻應該已被困在圍牆之上了。怪只怪他在進入結界時,沒能提高警覺,致使兩人被分散。
虞岳清沿着牆圍仔細搜索起來,稀疏的交談聲從不遠處傳來,他屈身躍起,飛向了傳出聲響的院子。
師弟平安無事,只是身側多了一位白衣女子。
虞岳清落向地面,飛揚的衣擺随即下墜,貼合在身前。
“師兄!”方休懷喜出望外,快步上前,同時右臂一展,介紹起身旁的救命恩人。“多虧這位姑娘救了我。”
她!
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虞少俠!”白衣女子驚訝不已,距離上次一別,已有幾十年的光景了。
“白瑤姑娘,別來無恙。”
白瑤!方休懷的腦子裏似被人放了一串炮仗,瞬間噼啪作響,煙塵四起。原來她就是師兄和我不遠萬裏,苦苦找尋的神醫,神農後裔白瑤姑娘。
除妖為大,三人無暇敘舊,便匆忙去尋鹿妖了。
鹿妖的巢穴是由幻術搭建而成,目之所及皆為虛幻,要在這紛亂的幻象中找到鹿妖的藏身之地絕非易事。
卻在此時,府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錯落高聳的樓臺盡皆塌為平地,僅剩一座漂浮于半空的閣樓。
一道通天的明光從這座詭異的空中樓閣上方射出,光柱由細變粗,強大的法力扭曲了周遭的空氣。
————
鹿妖盤膝坐在地上,面色微紅,懷中攬着一壇美酒,不時仰頭痛飲。
室內正中豎着一個紅色的光柱,光柱的邊沿是赤紅的光牆,圓圈正中浮着一段深褐色的木枝,大約三寸長短,中間粗兩端細。
鹿妖酒一下肚,便打了個飽嗝。他把空酒壇順勢向地面一滾,擡起袖子擦了擦嘴。
“這酒再好,也只能喝最後一次了,不知道別的地方有沒有這樣的好酒,真是可惜!”
鹿妖自言自語夠了,踉跄着站起身。他掌心裂出一道血痕,向着光柱一甩,沾了血的光柱發出殷紅的光,一道強大的氣流沖破了屋頂。
砰的一聲,門開了。鹿妖眨了眨眼,一時間難以置信。他早知有人闖進了結界,但卻沒料到,這幾人能逃離重重幻境,闖到這裏。他的幻術失靈了?
鹿妖想起不久前遇到的除妖人,雖然那人最後被他殺了,但過程也是頗為兇險,只因他在明,敵人在暗,況且他偏愛小酌幾杯,難免誤事。那除妖人究竟是無意中路過白馬村,還是有人專程請他來,他也不得而知,但他事後并未找白馬村那些人的麻煩,卻不是因為他不計較。這裏的人終究都會成為死人,他何必多此一舉。
鹿妖雖酒氣上湧,但人還算清醒。來者不知是何底細,既然事情已經辦妥,何必多生事端。
逃!
此刻,虞岳清劍已出鞘,利劍如迅雷般沖着鹿妖刺了過去,但朝向鹿妖的不是劍尖,而是劍柄。
鹿妖的後心正中劍柄,他哀嚎一聲,身軀不由控制地向前倒去,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欺人太甚!”鹿妖剛要起身,準備拼了,不想一截冷刃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白瑤走向光柱,法陣的威力正在逐漸增強。
方休懷停在門口,雙腿如綁了磐石,再難移動半步。赤紅的光柱!這是!陳舊的記憶在腦海中翻湧,十二年前,他死裏逃生,而雙親和鄉鄰盡皆遇害。那一聲聲凄慘的呼救,再次呼嘯在耳畔。他以為那些記憶早已如煙如霧,煙消霧散了。可原來,所有刻骨銘心的東西,都融在了骨血中,非死不能剝離。他用力捂住雙耳,可鮮紅的血卻覆蓋了他的雙眼。
“師兄!這法陣我見過,這就是十二年前……”方休懷還來不及說完,便暈倒在地。
“師弟!”虞岳清将鹿妖縛住,急忙趕了過去。
白瑤閃現在方休懷身旁,伸出右手懸在他的手腕上,淡然說道:“無妨,只是情緒波動所致。”下一秒,她雙眉微蹙,心下憂慮了起來。
虞岳清內心的緊張尚未得到舒緩,便陷入了更為深重的恐慌中,師弟的意思是!
他抽出手中利刃,踱步到鹿妖面前,揮劍便砍。鹿妖閉起雙目,心道吾命休矣。
咣當!兩只金色的鹿角掉在了地上。
“此陣如何破解?”虞岳清的劍再次架在了鹿妖的脖子上。
“饒命!大俠饒命!小人不知,實在不知。”鹿妖死裏逃生,恐懼之感比之方才更甚,不住求饒起來。
“快說!”
“小人真的不知,這陣法是別人傳授給小人的,小人的性命就捏在大俠手中,絕不敢說謊!”鹿妖感受到劍刃的寒氣迅速向他脖頸上的肌膚侵蝕過來,卻在毫厘之間,停了下來。
白瑤手中泛起一道白光,白光浮在方休懷的胸前,慢慢滲透進他的身體。
方休懷漸漸醒轉,但因情緒低落,雙眸暗淡,意志消沉。
“多謝。”他緩緩坐起身。
白瑤搖了搖頭,轉身走向了法陣,再次端詳起來。
“這莫非是奪取元神的陣法!”她恍然大悟。
虞岳清點了點頭,此刻,他陷入了兩難。此陣設在白馬村上空,若他強行破陣,陣法崩塌,勢必會波及村民,傷亡不可估計。而如果他什麽都不做,法陣一旦開啓,白馬村将無人幸免。
“白瑤姑娘可有辦法?”
“此陣頗為詭異,似乎不是出自人界。”白瑤環顧法陣四周,仔細尋其破綻。即便是虛無缥缈的風,也有落葉能明示它的方向。
此時,光柱內湧出六種色彩,意象萬千。白色是星羅雲布的浩瀚星辰,黃色是鱗次栉比的高樓瓊宇,綠色是廣袤無垠的山川江河,藍色是勃勃生機的沃野幽泉,紅色是猩紅幽暗的千裏赤地,黑色是詭谲奇險的萬丈荒原。
這是,六界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