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指鹿為馬(一)
指鹿為馬(一)
崇天山山勢巍峨,穿雲海,破九霄,橫卧群山之間,奇偉壯麗。山後豎着一座險峰,絕世獨立,名曰擎天峰。峰頂雲霞缭繞,厚重的雲層之下,一座古舊的庭院若隐若現。
雲翻山湧間,一個黑衣人踏雲而行,撥開雲霭,落進了院子。
這間屋宇的主人名喚玄淵,他已在擎天峰上居住了百年,百年之中,從未離開此地半步。而這黑衣人便是玄淵的徒弟虞岳清。
虞岳清常年裹着一襲黑袍,氣質沉郁,周身幽暗。他的雙瞳顏色很深,猛然望去,似兩個無底的黑洞,洞底深不可測,令人心生寒意。偏偏那對眼珠黑白分明,不見一絲渾濁,猶如一條直通心底的路,只需一眼,便能望見一顆純粹不沾染任何雜質的心。
“清兒……”玄淵低沉的聲音從房內飄出。
虞岳清推門而入時,玄淵正對着氣若游絲的方休懷嘆息。
幾日前,方休懷下山除妖,本與虞岳清約定昨日返回,卻不料逾期未歸。虞岳清心中擔憂,便外出去尋,誰知他趕到時,師弟已成了一具僅存餘溫的屍體。
“師父,師弟他……”虞岳清語帶猶豫,他明知結果,卻仍在期盼着什麽。
玄淵廣袖一搖,轉過身來,眉宇肅穆,隐有仙人之姿。“懷兒已無礙,但至多一年半載,他還是難逃……一……”
玄淵不忍說出那個字。
虞岳清黑眸一縮,掌心滲出冷汗,焦急道:“師父,弟子想到一人,或許……”
“萬物有時,生死有序。人死而魂滅,重歸于天地,天道如是。”玄淵微收雙目,語氣突地嚴厲起來。
“你妄動禁術,逆天改命,已是犯了大忌!”
虞岳清雙手握拳,面色泛白。他因動用禁術,傷了元神,卻不想在師父面前顯露分毫,只得強行壓制傷勢。
玄淵心中暗嘆,虞岳清先天元神殘缺,若用此法救人,必定傷得不輕。他廣袖一揮,一道白光便注入其體內。
Advertisement
“多謝師父……”玄淵的真氣令虞岳清的傷勢緩解了不少。
虞岳清清楚動用禁術的後果是搭上自己的半條性命,同樣,他更清楚此舉未必能真的保住師弟一命,但他還是做了。
師父的話,他已參悟了百年。
但他的答案并沒有改變。
如果說天道是順其自然,不可強求,那人道便是事在人為,人定勝天。
“弟子……”
玄淵沉吟片刻,開口道:“罷了!”
————
方休懷從夢中驚醒,夜裏漫天星鬥,似一盤未解的棋局。起死回生,正如大夢初醒一般。往昔歷歷在目,絕非虛假,但因夢境未消,竟覺前塵舊事真假莫辨。他對“方休懷”這三個字憑空産生了一絲陌生之感,毫無來由。如今,這副身軀好似一個空蕩的皮囊,裏面的靈魂仿佛并非完全屬于自己。
“又做噩夢了?”虞岳清放下手中的枯枝,從火堆旁走了過去。
方休懷連忙搖了搖頭,抱歉道:“對不起師兄,說好了下半夜我守夜的。”
方休懷自蘇醒之後,每晚都做同一個噩夢。夢裏哀聲四起,猶若牆圍高築,悲戚之聲連綿不絕,聲聲疊起,震耳欲聾,恍如置身煉獄。他方才陷入夢境之中,一時竟難以清醒過來。
此刻凄慘的哀嚎仍萦繞在他耳邊不散。他現在無比清醒,清醒到産生了一種他并非完全是他的錯覺。
“無妨。”虞岳清拍了拍方休懷的肩膀,示意他接着休息。
方休懷醒轉之後,很快便恢複如常,但以他的狀況,恐怕随時會有性命之憂。虞岳清擔心夜長夢多,便決定立刻啓程,如今,兩人已下山兩月有餘。
“師兄,我好得很,也許根本不必去勞煩師兄的那位神醫朋友了。”方休懷站起身,張開雙臂,低頭在周身環顧了一圈。
虞岳清淡然一笑:“謹慎一些總沒有錯,免得師父擔心。”他眼眸低垂,将心中的憂慮盡數收斂,不想讓方休懷察覺到什麽。
他們此行要尋找的人居無定所,行蹤飄渺,而人海茫茫,時歲匆匆,不知這渺茫的希冀能否成為師弟的生機。當大限之期不再是未知,生命最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成為煎熬,而非饋贈。生必有終,死不可免,但生者總會竭盡所能,忘死向生。他要與“天道”争上一争,更要與“命數”争上一争。
虞岳清到底沒有讓方休懷守夜。方休懷枕着雙臂,穿過火光,望向了那個多年不變的身影。
十二年前,他被虞岳清所救,拜入玄淵門下,那時的師兄便是如今的樣貌,分毫未改。大概,擎天峰上唯一會老會死的人,只有他一個。
人啊!脆弱的血肉之軀。
那年他剛滿五歲,與父母居住在崇天山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那是一個有月無星的黑夜,村中突然闖進兩只妖怪,擄走了十餘人。他的記憶早已模糊,腦海中只存留一個血紅的法陣和一聲聲凄慘的尖叫。師兄趕到的時候,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他幸存。他清楚地記得,師兄只用了一招,便收了那兩只妖怪。
他哭喊着,讓師兄替他父母報仇 ,斬殺了妖怪。他永遠忘不了師兄的回答。
“在下無權生殺予奪,濫用私刑。這妖會交給崇天門處置,定不讓其逍遙法外。”
方休懷抽出右手,摸向了腰間随身攜帶的一只木瓶。崇天門臨淵而建,與擎天峰隔山而望,是崇天山上唯一的仙門,也是備受世人敬仰的人界仙門之首。師兄當年用來收妖的淨世瓶,正是出自崇天門。如今,他的身側也挂了一個,總算不枉費他拜師修道的初衷。
————
虞岳清在方休懷尚未清醒時,已獨自去了神醫的住所,但那裏似乎空置了很久,大概足有幾十年無人居住了。如此一來,要找到神醫的下落,豈非如同大海撈針一般。
日落西沉,天色将暗。兩人在趕了十幾裏山路之後,終于再次得見人煙。
一塊常年受風沙侵蝕的殘缺石碑孤絕而立,石碑上刻着三個漆黑的大字。
“白馬村。”
方休懷把目光移到了離石碑不遠的雕像上。這座石像嶄新,幾無破損的痕跡,顯然是後來才立在此處的。
竟是一頭石鹿?這村子明明叫“白馬村”,為何會立一頭石鹿?
虞岳清注意到石碑的上方捆着幾圈麻繩,似是背後吊了什麽東西。他踱步到石碑後方,不由瞳孔一震。原來這麻繩上,竟吊着一具陰森的白骨。這具白骨仰着頭顱,目望碧天,以一種不甘的姿勢,垂在碑上,形狀凄慘。
“白馬村不歡迎外人,兩位若想借宿,還是到別處去吧。”一位老者弓着背,從不遠處的密林中緩緩移了出來,如同鬼魅。
老者眼神昏暗,猶似被奪去了生機一般,叫人不由悲寒。
“敢問老人家……”石碑上無端挂着一具白骨,竟無人收殓,此地必有蹊跷。
老者的聲音浸滿了冰冷無望之感,已不似鮮活的人聲。“這裏的人不喜歡提問,更不喜歡回答,甚至很多人早已不再開口說話。兩位現在離開,天黑前或許還能找到落腳的地方。”他佝偻着背,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個枯槁的背影。
虞岳清和方休懷對視了一眼,兩人不顧老者的勸告,仍是進了村子。
白馬村空曠荒涼,幾乎家家閉戶,田地大多荒蕪,雜草叢生。偶爾得見幾個行人,皆行色匆匆,面有懼色。
“這位大叔……”方休懷再次遭到冷眼,話未出口只得吞下,心裏不禁一陣郁結。
不知此地遭遇了什麽?竟使得人人自危,誠惶誠恐。想他修行數載,四處遠行,也終是不能盡除邪惡,保民無憂。天下之大,總有他力所不及之地。方休懷想到此處,不由頭痛欲裂,他自清醒之後,至今仍記不起自己究竟遇到了何事,又是被何人所害,此刻他心緒紛亂,便又頭疼起來。
頃刻間,林間吹來一陣狂風,綠蔭似浪,層層湧起。
天際透出一點赤色,逐漸暈染開來。虞岳清突感一陣陰寒從背脊拔出,他本能地把手搭在了劍柄上。
一聲鳥啼響徹雲霄,林間飛鳥驚起,四散逃竄。
風是暖的。
“不好!”
虞岳清利劍出鞘,右腳一蹬,飛上半空,劍刃憑空長出一道金光,罩在了白馬村之上。一只雙翅燃火的紅色大鳥現出面貌,越飛越近,大鳥見到虞岳清,竟歡騰起來,在空中接連翻滾了幾圈,鳥翅上的火焰紛紛掉落下來。
“諸位請速回家中躲避,我師兄乃修道之人,不必驚惶!”方休懷被困在白馬村的法陣中,幫不上一點忙,他雙拳緊握,只盼能早日恢複法力,好助師兄一臂之力。
尚未歸家的村民們驚慌失措,大叫連連,紛紛跑回了家中。
漫天火團墜落而下,熾熱無比,如同驟雨墜空。火焰掉落在金光之上,轉瞬間便無影無蹤了,好似跌進了冰水一般。
虞岳清動用禁術後,法力已大不如前,這樣的陣法對他耗損極大,如果拖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這火鳥似乎不是人界妖獸,怎會無端出現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