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查
查
面前女子額頭上滲着一層細密的汗,鬓間的碎發被冷汗染浸得有些潮濕了,鴉羽般濃密的眼睫輕輕顫抖翕動,如同秋日瀕死的枯葉蝶孱弱輕撲的雙翅,睫毛尾處接住了一滴即将下落的晶瑩汗水,似乎能隐約映出他的輪廓。
她面上難受極了,臉上又浮現了病态的潮紅,比兩年前隔離棚中還要豔上幾分。
青雲看着她瘦削的面龐,心中登時生出了一抹濃濃的酸澀。
“對不起,我來晚了——”
少年的話語還未落下,便被謝扶桑緊緊摟住了脖頸。
他似乎有些錯愕,一瞬後才從僵硬中回過神來,緊緊回抱住了面前的女子。
懷中女子帶有幾分啞意虛弱的聲音在下一瞬傳來——
“你怎麽現在才來。”話語中似包含了諸多複雜的情緒,卻唯獨沒有抱怨。
如同一葉孤舟在駛過層層巨浪後,終于停泊在了能為它遮風避雨的港灣,全沒了往日的警惕與戒備。
她抽噎着向面前的少年哭訴:“蒺藜……蒺藜死了,被他們,被他們……都怪我…都是我的原因,害得他如今連全屍都留存不了……”
懷中女子的話有些語無倫次,少年雖聽得一知半解,卻也能從這四周的形勢中猜出些什麽。
他不知道自己此時說些什麽才能安慰她,只好輕輕拍着她的後背,為她順着不斷哽咽的呼吸。
“是我害了他,我害死了他……”
似乎意識都已經游離在了軀殼外,一切感官都被鈍化了,她看不清外界的景象和來人的面龐,甚至聽不清周圍的聲音,腦子也像生鏽了一樣,根本容不得她去深入思考,她似乎只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下意識中緊緊貼着來人溫熱的脖頸,如同在眷戀珍惜着這人世間最後的溫暖,卻忽視了懷中少年和心中人的種種不同,将少年認作了自己最想見的人,向他不停地哽咽喃喃低語。
懷中女子低語朦胧的哭聲急速衰減,消弭于微燥的陽光下,周遭霎時陷入了寂靜。
少年面上頓時浮現出了抑制不住的慌亂之色,他扶住謝扶桑,微微拉開了兩人的距離,盯着她昏迷的面容輕輕喚了句:“扶桑姐?”
四下寂靜無比,沒人回應他這聲滿是小心翼翼的輕喚。
少年擡手探了探眼前人的額頭,竟是滾燙。
他急忙将謝扶桑攔腰橫抱起,這才發覺她已經頗為消瘦了,簡直輕得可憐,少年眸中閃過幾抹懊悔疼惜,舉步向不遠處備好的馬車走去。
他朝身後的一衆随行護衛吩咐道:“去備碗退燒藥,即刻送過來!”
懷中女子纖弱的脖頸以一種幾近松散的狀态垂在他臂上,左側臉頰上幾近消退的紅色指痕霎時暴露在了陽光下,無比清晰地映入了少年的眼中,只是他還未來得及就此去深想,視線和所有的注意力便全部落在了懷中人紅腫的左腳腕上。
少年腳步微頓,似在努力克制着什麽,須臾後,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沉聲對舒叒說:“去查,是誰傷了她。找到之後,削幹淨喂狼。”
少年的聲音再沒了方才向他懷中女子低語的柔情,語聲雖仍是輕緩,卻如同覆上了一層如何都消融不了的寒冰,“記住,一個都別放過。”
一輛奢華寬敞的墨色馬車內,青雲從馬車夾層中拿出一件潔淨的衣袍,他看着面前昏迷的女子,神色似有些糾結猶豫。
吉爾賽氣候幹燥,謝扶桑外層的衣服已經快幹了,只是她裏面穿着的好幾件衣服仍舊潮濕着,如今她正高燒着,須得趕快換下她身上這身潮濕的衣物。
但他此番來尋她,身邊并未帶女侍,這城中倒是有一些女性難民,只是他不想讓旁人去碰她。
“冒犯了,扶桑姐。”
少年低語一句,伸手去解她的衣裙。
吉爾賽雨後的藍天清澈無比,不夾雜一絲烏色濃雲,車簾外陽光明媚,一切似乎都在訴說着未來的美好。
他記得那日也是這樣的景象,細雨後的天晴,空氣清新無比,似還隐約能聞到雨後空氣中的甘甜。
他在一輛寬敞簡樸的馬車中醒了過來,見到了他最想逃避的人——烏氏國相颉迦斯。
一日夜晚,他趁衆人熟睡時偷了一把匕首,将削鐵如泥的利刃貼上了颉迦斯的脖頸。
“給我備匹良馬讓我回去,我就此放了你。否則今日我們倆就一起死在這兒。”
周遭夜色暗沉、寂靜無比,幾名烏氏侍衛手握腰間的彎刀柄,警惕地打量着他,但凡他有幾分松懈,最後的籌碼都将消失殆盡。
只是這場威脅早在未開始便注定了失敗。
利刃緊緊貼在脖間血管上,絲絲鮮血在黑暗中緩緩下垂,颉迦斯仿佛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幕,他笑着讓周圍的屬下放松,別那麽劍拔弩張。
“你以為你還能回去?”
“你什麽意思?”
颉迦斯緩緩開口:“謝府‘死’去的侍衛突然又毫發無損地返回了上京,若是此時再傳出你的真實身份,你說将你撫養長大的謝家人會不會被安上私通外敵的名頭?”
“若是你給謝家帶來了抄家滅門的禍患,她,是會繼續将你視作親人,還是看作無比憎恨的仇人?”
……
馬車木窗被人敲了敲,青雲從思緒中回過神來。
“王,藥煎好了。”
青雲打開車窗,從烏氏侍衛手中接過了配好的湯藥。
懷中的女子面頰潮紅,渾身滾燙,可在昏迷中的她卻似感覺寒冷無比,不斷地輕輕戰栗着,連齒關也緊緊閉着,藥湯幾乎全灑了出去。
青雲看了一眼手中逐漸變涼的苦澀湯汁,靜默一瞬,對在馬車外站着的幾名貼身護衛說:“背過身去。”
幾名烏衣侍衛領命,紛紛攥着彎刀背離馬車。
湛藍的天空上雲卷雲舒,燥熱的驕陽逐漸少了幾分強盛,變得溫和了起來。
青雲拿着手帕擦了擦懷中女子微腫的唇上沾染的幾滴湯藥,将手中空碗遞給了馬車外的一名侍衛。
年輕侍衛透過微開的馬車木窗,無意中瞥見了馬車內的畫面,霎時漲紅了臉低下了頭。
青雲的臉色似有些差,仔細瞧,還能隐約看出一些蒼白之色。
他被懷中女子緊緊摟着脖頸,少女的唇輕輕蹭在他耳畔,喃喃道:“江宴,江宴……”
原來,她方才的回應和初見他時的主動相擁竟都只是将他認成了別人。
心中泛起了密密麻麻的苦澀,喉中也湧上了酸堵之意,他輕輕拍着懷中女子的後背,模仿着那人的說話語氣,柔聲安慰道:“夭夭別怕,我在。”
懷中的女子頓時安靜了許多,青雲撈過他一旁的備用衣袍,為還在輕輕冷戰着的謝扶桑又加了件衣物。
“啓程回王庭。”
一名烏氏侍衛跟上緩緩向西駛去的馬車,低語道:“王,城中好像多了些托勒的人在搜查些什麽,可需抹去您來過的蹤跡?”
少年垂頭看了一眼懷中昏迷的女子,她,應是想見他的。
少年斂眸低語道:“不必了,直接走吧。”
上京四方館
偏僻寂靜的廊道內,來人朝巴雅低語道:“烏雅和呼臺那邊已經七日沒消息了。”
“可查到了他們在哪裏失蹤的?”
來人回道:“應是吉爾賽那裏,我們後來派出的幾個人進去後也沒了音訊。”
巴雅煩躁地抓了一把鬓前的碎發,“怎麽會這樣,吉爾賽還會吞人不成?”
“江夫人失蹤的事,當真是你做的?”
珠音自拐角處走出,面上帶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怒意與不解。
——
四方館門前,珠音對車夫說:“去江府。”
巴雅背後鮮血淋漓,她被人扶着慌忙來到馬車前,朝珠音跪下,用且勒話哀求道:“公主,公主三思啊,此事是巴雅所為,所有罪責巴雅一人承擔,只是此事萬萬不能傳揚出去啊,公主也知道這些日子骠騎将軍因此事有多焦急,若是此時被他知道了真相,定會影響且勒與大涼的關系。”
巴雅以頭搶地,不斷苦苦哀求道:“還望公主以大局為重,将此事爛于腹中……”
珠音深深吐出一口氣:“王兄自小便教導我,自己犯下的過錯無論如何都要敢于承擔,而不是一味逃避導致錯誤越滾越大。”
她看了一眼巴雅,補充道:“何況,紙是包不住火的。”
“若骠騎将軍當真會因自己的怒意去挑起兩國争端,那便說明此人心胸狹窄不值得托付,讓王兄趁早死了還想讓我與他和親的想法吧。”
江府門前
“骠騎将軍可在府中?我有事要禀報。”
江府的守門侍衛冷臉回道:“将軍不在。”
珠音複又問道:“不知骠騎将軍去了哪裏?能否告知一聲,我有急事要相報。”
守門侍衛看了同伴一眼,見對方點頭同意後,生硬道:“勞煩公主稍候片刻,我去将淩大人請來。”
淩霄被江宴安排守在上京監察着且勒使者的舉動,此番聽聞下屬來報,珠音來江府稱有事要相告,心中隐約猜出些什麽,極快趕到了江府門前。
“公主來江府因何急事?”
淩霄問向來人。
珠音認識淩霄,知道淩霄是江宴的心腹,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他。
……
吉爾賽城東
江宴自托勒王裴移羅手中接過玉佩,垂眸細細摩搓着上面墨黑透亮的紋路,似是想從中感受些什麽已經消逝的東西。
這枚玉佩是他兩月前自哈日烏拉回京後親手送給謝扶桑的,玉佩上的雕刻紋路很是複雜,上面的隐晦标識可調動托勒王室暗衛。
只是還未滿三月,這玉佩便以他最不想面對的方式又輾轉回到了他手中。
“那人已經交代了,他以重金傳信的方式從嫂嫂手裏騙走了這枚玉佩。将它拿來換了糧食,幾經輾轉之下,這玉佩落到了王庭暗衛手中,上報給了我。”
江宴似乎已經很久未曾好好休息過了,連聲音都帶着沙啞疲憊,擡眸問道:“所以,那人給了夭夭希望,又讓她徹底絕望?”
裴移羅看着江宴如同淬了寒冰的雙眸,心中登時生出一股懼怕,低聲喚了一句:“王兄”
江宴沒理他這句帶有幾分哀求和懇請的低喚,冷聲吩咐:“将他剮幹淨後曝屍荒野。”
房門被人敲了敲,一名托勒士兵走了進來,面上似帶着幾分糾結猶豫。
仿佛某種不祥的預感應驗了似的,周遭都寂靜了幾分。
“禀王上、薩羅王,城內的房室廟舍都搜查了,并未找到薩羅王妃的蹤跡。”來人停頓了一瞬,終還是說出了最關鍵的一句:“城西發現了一個墳包,裏面有些東西……”
吉爾賽城西南角
燥熱的陽光肆意撒照在吉爾賽每寸土地上,将三日前的泥濘痕跡蒸發得無影無蹤。
多名托勒暗衛正靜默地守在西南角的某處地方,裏面隐隐凸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包,不過墳包已經被人挖開了,周圍的土壤被陽光照耀得已經有些發灰白色了,無形之中襯得土坑內的白骨更顯悲涼孤寂。
見托勒王和江宴到了,暗衛紛紛側身讓開了一條路。
裏面的森森白骨霎然湧入眼中,盡管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裴移羅還是被面前的景象震驚到了。
他連忙向前去看,王兄背對着他在墳包前半蹲下,撈起了裏面的一個物什,細細端詳着。他站在王兄身後,根本瞧不清王兄此刻面上的神情。
燥熱的陽光在此處升起了一片朦胧的光暈,似将江宴孤寂的身影與面前荒涼的白骨融為一體。
“這就是你信中說的勵精圖治?”
蒼涼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滿含隐忍克制卻又隐約夾雜了幾絲微不可查的哭腔。
白骨被人熬煮過,如今質地很輕,隐隐又有些泛黃,還有幾圈泛淡灰色的水位線,骨頭上只于一些零星幹透了的白筋,一絲骨肉都沒留存,斷面極為整齊,是被人用刀直接砍斷的特征。吉爾賽氣候幹燥,埋在土內的人骨因早已沒了附骨之肉,如今還未散發出臭味。
眼前的種種細節都在訴說着墳中屍骨殘缺的人生前和死後所遭受的殘忍折磨。
裴移羅自然也看出了吉爾賽已經出現的食人現象,震驚感在心頭還未完全壓下,恐慌和害怕便悄無聲息地湧上了他整個胸腔。
他心中覺得自己多少有些冤枉,這吉爾賽城不過緊鄰托勒,往年與托勒來往密切罷了,也不能完全說是托勒的屬城,也輪不到他去治理管轄。
但吉爾賽城出了問題,他竟一絲消息都未曾聽聞,被下屬瞞得死死的,如今還因此犯下了大錯,心中的那點委屈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半句開脫的話都不敢說。
不過,不知是不是他感覺錯了,剛才有一瞬,他竟然覺得王兄似突然放松了,但那絲異樣極快地閃過,他看到王兄開始細細在那堆白骨中慌亂翻找些什麽。
裴移羅見到這場景的第一個想法是——王兄定是因遭受到巨大刺激,心智失常了。
慌亂之中,他急忙上前兩步,想一記手刀弄暈兄長,将他帶回王庭治病。
就在此時江宴拿着手中拼湊完整的幾塊骨頭轉過頭來,裴移羅急忙收回手。
視線落在王兄手中的白骨上,那似是拼湊完整後人的左肩胛骨,也不知王兄為何只對嫂嫂的肩胛骨這麽感興趣。
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裴移羅錯愕地瞪大了雙眼。聽聞大涼人十分喜愛睹物思人,莫不是兄長日後要日日對着這塊陰森森的肩胛骨懷念嫂嫂吧?!
這想法很快在裴移羅腦海裏紮根生長,極快得繁榮壯大。
若是知道兄長會變成如此這般……怪異的性子,竟對一塊肩胛骨生了奇怪的念想,早些年他就算不顧母親遺願也該苦苦哀求父王将兄長接回托勒。
裴移羅懊悔地拍了一下自己還算稚嫩的腦袋,在心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江宴似是所有神思都落在了他手中肩胛骨契合的完整度上了,并未察覺到裴移羅面上的異樣。
“這幾日城內可有什麽其它異樣?”
寂靜突然被江宴再次打破。
一名暗衛回道:“據一名城內人說,三日前西城門好像被人打開過,城西進來了許多腰挂彎刀的陌生男子,也就是那日,城內的一些惡匪莫名失蹤,城內的流民也被分發了糧食衣物。”
江宴沉默不語,裴移羅接過暗衛的話問道:“可有查到那些人的身份?”
暗衛回道:“據當日在城西災民的描繪,那些人的車駕似是屬于烏氏。”
周遭再次陷入了寂靜,江宴眸色波動,緩緩道:“我應該知道他是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