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別睡
別睡
逆境中的苦難似乎常常成群結隊地紛至沓來,便如同天上的烏雲很少形單影只。
身後似乎傳來幾聲低沉粗喘的呼吸聲,蒺藜轉頭去看,便瞧見幾名身彪體壯的大漢站在他們身後正惡狠狠的盯着他和謝扶桑。
為首的一名中年男子,左手小拇指缺了半個,用黑布緊緊裹着,濃眉呈倒八字狀緊蹙,長相很有兇色,此刻卻因濃墨的夜色被掩去了大半兇狠,他上前一步,揪住蒺藜的領子,未等對方反抗,一拳狠狠砸在了蒺藜的胸口,怒聲道:“沒人告訴你這邊規矩嗎?”
那人身後的一名年輕男子接過中年男子的話連忙谄媚說道:“沒聽過我們豹爺的名號?來到城西,不管什麽東西,一律要先讓我們豹爺過目,我們爺不要的,你們才能收着。”
蒺藜狼狽地倒在地上,雙手緊緊捂着胸前,喉嚨間具是血腥味,五髒六腑仿佛都被方才那一拳給震碎了,但比起髒腑內傳來的疼痛,蒺藜更擔心的是‘豹爺’這個名號,半個多月前豹爺還在吉爾賽城內叱咤風雲,後來絡腮胡子一來,頂替了他的位置。
原來豹爺是被絡腮胡子趕去了城西。
豹爺這些日子積攢了一肚子怒氣,碰見了發火口,自然不肯放過,他不顧蒺藜和謝扶桑的連連道歉求饒,帶着屬下便開始朝他們拳打腳踢。
蒺藜在吉爾賽待的時間比謝扶桑要長,知道城內的匪盜一向戾氣很重,自知今日避開不這一頓毒打,他連忙爬到謝扶桑身邊,将她護在了身下。
一滴滴溫熱的鮮血滑落在謝扶桑頸間,啪嗒啪嗒,如同滾油一般灼燒得她疼痛無比。
她看着面前少年口中咬牙溢出的汩汩鮮血,崩潰嘶吼道:“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
只是吉爾賽的秩序早已混亂,這裏血腥暴力是主宰,根本沒人會聽她的話停下踢打的手腳。
烏雲聚還散,黎明悄然而至,那群如惡鬼般的人冷睨了身下奄奄一息的少年一眼,如同在看一只将死的老鼠,面露鄙夷與不屑,他們相互對視了一眼,随即離開了這裏。
危險終于離開,蒺藜像是頓時被人抽去了最後的一絲力量,頹然重重倒在了謝扶桑身側,口中汩汩溢出着鮮血。
謝扶桑手忙腳亂地将蒺藜扶在懷裏,顫抖着手用袖子為他擦着唇間的鮮血。
“好冷——”汩汩鮮血又開始從他口中湧出,謝扶桑聽到少年含糊不清地說:“是秋天要到了嗎?”
謝扶桑慌忙點頭,“要到了要到了,等秋天一到,城門一開,我就陪你離開這裏,去找你父親的下落。”
面前女子大顆大顆淚水垂落在他身上,蒺藜卻感受不到溫熱,周遭是一片寒冷,可他知道,盛夏還在,秋雨還未至,還沒能洗刷幹淨這血腥肮髒的吉爾賽城,而他,再也等不到吉爾賽城被洗刷清澈的那天了。
少年閉眸的時間越來越長,謝扶桑的聲音越來越慌亂:“別睡好不好,蒺藜,你不是來尋你父親的嗎?等天一亮,我就帶着你去尋他。”
少年微微搖了搖頭,“母親去陪他了,我如今,也要去陪他們了。”
“求求你,別丢下我,”謝扶桑不停地哽咽哀求,她的袖口已經被鮮血染浸的殷紅無比,仍舊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小心為蒺藜擦着口中溢出的鮮血,嘴裏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若是在破廟內你沒救我,現在你應該還活得好好的。”
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謝扶桑突然止住了哭聲,匆忙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伸手向少年懷中口袋翻去,口中喃喃道:“銀簪,對,銀簪,你母親留給你的那只銀簪不是能當針灸用嗎,我現在用它幫你封住穴位,止住血,等城門一開,就帶你出城診治。”
少年擡起手,攔住了謝扶桑向他身上搜尋的手腕:“太晚了,”蒺藜咽喉間被鮮血嗆到,猛地痛咳了起來,他按着胸膛,仿佛這樣就能按下從肺裏湧出來的血泡,他大口大口艱難粗喘着,勉力壓下喉嚨上又湧上來的鮮血:“你不欠我的。三年前,昆侖山下,你不顧危險救了一對身患疫病的母子。……是你先救的我啊…”
“況且…”蒺藜猛地又重咳了起來,呼吸越來越困難。
“別說了,別說了,”謝扶桑慌忙打斷少年,她擡起左手想要為少年順氣,卻因想到少年如今渾身都是被打後的淤青,竟不知道該碰他哪裏。
焦急和害怕快要侵占了她腦海內的全部理智,她語無倫次開口:“我去找……周圍有其他災民,我這就去問他們借針……”
在吉爾賽西城門下待着的都是饑餓許久了的難民,既是逃難又有誰會貼身帶着銀針在身上。
只是她此刻已經沒有其它法子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試一試。
“我沒你想的那麽好,”少年攔住謝扶桑,指尖帶着一絲眷戀和溫柔,輕輕撫上了她左手腕上系着的紅繩,短短幾句話仿佛用盡了他畢生的力氣,少年氣若游絲開口:“若不是它…讓我确信是你,當日在破廟內我也會袖手旁觀的。”
天際泛起了灰白色,黎明悄然而至,寒風肆意搜刮着這片染滿鮮血的地面,呼嘯的風聲似是将蒺藜最後一句話再次吹至了謝扶桑耳畔:“我是止行啊。”
止行,又名蒺藜,可散結祛瘀,是三年前在昆侖山下謝扶桑親口對他說的。
少年的身體逐漸冰涼,謝扶桑緊緊抱着蒺藜,擡起婆娑的雙眸看向了遠方浮現灰白光亮的天際,許久之後,她向遠方還未升起的朝陽喃喃低語道:“可那次的恩情,不該你拿命償還。”
身後又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謝扶桑轉過頭去看,那群如魔鬼般的幾名大漢正朝這邊大步走來。
“你們幹什麽?”謝扶桑抱緊了蒺藜,警惕地盯着向她走來的幾名男子。
那幾人正是豹爺的手下,聽見謝扶桑顫抖的聲音,走在前面的人面上陰寒的笑容更深了,雙眼緊緊盯着謝扶桑懷中的屍體,如同饑餓已久的惡狼終于瞧見了吃食。
豹爺手下的人駕輕熟路地從謝扶桑手中将屍體扯走,架着他去了遠處燃起火光的地方。
“瘋子!一群瘋子!”謝扶桑扯着蒺藜的衣角踉跄地跟在他們身後,不斷地啞聲控訴。
對豹爺極盡谄媚的那名年輕男子不耐地從前面轉過頭來疾步走到謝扶桑身前,扯着她拖到了一旁的樹下,狠狠将她甩在了樹樁上。
背部傳來火辣辣的痛,可謝扶桑卻像被人切斷了理智一般,掙紮着要起身追去,如同飛蛾撲火,不去計較任何後果。
只是她還未站起身,腳踝處便傳來錐心的疼痛強迫她喚回了殘存不多的清醒理智。
那名年輕男子怒罵了一句,将腳放在了謝扶桑紅腫的腳腕上,狠狠揉撚,語氣嘲弄:“一個瘸子待在這裏,你以為你還能活多少時間嗎?”
“別急啊,”年輕男子擡手指了指遠處架起的鍋架,一字一頓,緩緩道:“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層層灰雲遮掩住了藍色天幕,遠處火光明亮,隐隐傳來水煮肉的腥香味,謝扶桑在樹下強忍着不甘和怒意靜靜看着遠處的畫面,只覺得胃中不停翻湧,緊接着一陣惡心上頭,她扶着樹幹不停地嘔吐了起來。
陽光穿過片片雲層,慘淡地灑向這片死氣沉沉的土地,遠處的嬉笑叫罵聲漸漸低迷下去,那群惡鬼一般的人一臉餍足地靠着城牆小憩了起來。
遠處的天幕上隐約傳來幾聲鳥叫,将謝扶桑緊緊盯着城牆的目光吸引了過去,她擡眸去看,只見一只臉頰朱紅、羽身潔白如雪的朱鹮繞着她的上空不斷盤旋,淡金色的陽光灑向它飛翔的雙翼,像是萦繞了一圈神聖的光暈,如同自人間向天神傳信的使者。
只是,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慘淡的陽光如同昙花一現,很快又縮進雲層,再也瞧不見絲毫蹤影,神聖潔白的朱鹮也很快越過城牆向西北飛去,空中又恢複了一片靜谧。
謝扶桑扯下自己衣裙的一角,拿着布料,蹒跚着腳步向城牆邊駛去,以骨為柴燃起的火堆顯得異常鮮紅奪目,似是能灼痛人的雙眼。
謝扶桑小心翼翼地将蒺藜所剩不多的屍骸一塊塊撿起放在了布料上,揣在懷中緊緊抱着往南邊的城牆角走去。
她的左腳已經開始沒有知覺了,痛感也開始漸漸消退,每一步都走得無比緩慢,直至天幕上的灰色雲層開始凝結成雨滴,灑向幹枯的地面,落在她狼狽的身體上,打濕了她淩亂的烏發,洗刷盡了蒺藜在她面上抹上的黑灰。
蒼白可憐的清麗面容再此暴露在了空氣中。
謝扶桑親手為蒺藜在城角處挖了一個冢,她将懷中珍藏了一路的狼牙簪子放進了布包裏,對着布包的屍骸輕聲說:“就當彌補了你母親送你的那只簪子吧。”
她将布包緊緊系住,放入了土坑內,又不厭其煩地用雙手一捧捧将濕潤的泥土灑在布包上,直到将它完全埋葬。
頻繁的流淚和巨大的情緒波動,使她此刻饑餓幹渴無比,謝扶桑仰起頭張口去接灑向吉爾賽的雨露。
只是雨水并不能為她虛弱的身體給予力量,反而溶走了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順着她跪在墳前的膝蓋滲入地面。
連日的疲憊與擔驚受怕在這場夾雜寒意的雨的到來下,使她的身體又隐隐開始了高熱,謝扶桑只覺得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模糊不堪,渾身不住地發冷。
“豹爺,”一名中年大漢用手肘戳了戳豹爺的肩膀,示意他去看南邊。
豹爺正靠着城牆小憩,剛剛生出了睡意便被人給喊醒,此刻面露怒意,揮手就要朝身旁的人頭上打去。
但瞧對方滿臉煞有其事兩眼放光的模樣,豹爺心中頓時生了些疑窦,順着他的目光向城牆南角看去。
此時細雨初歇,太陽在碧空如洗的天幕下綻放璀璨光芒,白皙秀麗的清瘦女子跪在高大的城牆前,沐浴在金黃的陽光之下,遠遠瞧着破舊深灰的布衣都阻擋不住她身上散發出的神聖高潔之感,如同天神派下人間普度衆生的神女。
只是這種聖潔落在豹爺這種滿手鮮血、內心暴力陰暗的人眼中卻變了一番意味。
身後傳來了一人的腳步聲,謝扶桑微微側頭去看,豹爺正朝她慢慢走過來,虛晃的人影在她眼前模糊不堪,來人面上的神情她已經半絲都看不清晰了,但她知道,等待她的定不是什麽好事,只是她如今心中全無了懼怕,如同一個行将就木的人坦然從容地面對死亡。
她又轉過頭,盯着身前微微鼓起的簡陋墳冢靜靜發呆。
豹爺見她面上這副毫無懼怕的模樣,心中竟莫名升起一股挫敗感,他直接抹去了同面前女子打商量的想法,向前一步将謝扶桑扛在肩上去了東邊的一個樹下。
枯樹下被人鋪上了幹草和破舊的布料,豹爺将人扔在了上面,欺身壓了上去。
布料破碎的聲音剛剛響起,豹爺便突然雙目充血圓瞪。利箭穿過他的喉嚨,鮮紅血液在陽光下肆意飛濺,豹爺被利箭的沖擊力帶着直挺挺地朝東邊倒去。
太陽矗立在藍天上,向這片暗沉濕濘的土地上遍灑金輝,城牆下的暗影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吉爾賽西城門大開,入目一片金黃璀璨,周圍萦繞着此起彼伏的災民歡叫大喊聲,
黑衣少年迎着陽光騎着駿馬,收起了手臂上的弩箭,朝前方的枯樹下疾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