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蒺藜
蒺藜
城西一間廢棄的庭院內,少年用剪下的一段衣袍捧着一些紅色圓潤的果子,走到謝扶桑身前,半蹲下遞給她。
“如今城中糧食短缺,我們運氣還算好,這院子裏還有棵海棠樹沒被人發現。”
謝扶桑看了一眼少年手裏的東西——一些海棠果。她沒伸手去接,而是看向少年問道:“為什麽救我?”
她面前這個少年熟悉城中情形,應是待在吉爾賽有段時間了,無權無勢能在吉爾賽安然地長時間生存,若是說他不為土匪和土地主做事,也不做什麽坑蒙拐騙的勾當,而是憑借一腔樂于助人的善心在這裏生活下去,她是不會信的。
少年顯然沒想認真回答謝扶桑這個問題,他在謝扶桑身旁坐下,将布袍上的海棠果輕輕放到一旁,随口胡謅道:“到了該娶妻生子的年紀了,如今正好遇見了一個漂亮的姑娘,想拐回去作自己的娘子不可以?”
周圍又陷入了寂靜,身旁女子既沒因他的調侃而惱怒,也沒因他随口提起婚娶之事而害羞,更沒因此而感到害怕。少年不禁又看向她,問道:“你不信?”
“你看我的眼神和那些人不一樣。”謝扶桑垂眸,盯着身下的土地一言不發,空氣中又寂靜了片刻,才聽她繼續回道:“況且,城中糧食緊缺,你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怎麽還可能想着娶妻生子的事。”
她從懷中掏出了一包東西,塞到了少年手裏:“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只是我如今的狀況沒什麽能報答你的,只能将它用來答謝你了。”
少年垂頭,看着手中那片用破布緊緊包着的幹餅,這是在破廟中胖土匪從謝扶桑懷裏拿出來的,方才他拉着謝扶桑從破廟離開前,在地上撿起了那些東西,全部還給了她。沒想到她如今在糧食極其短缺的情況下會将身上的食物全部答謝給了他。
這性子,倒是和三年前一模一樣。
少年輕笑了一聲,沒忍住說道:“你這有恩必報的性子放到吉爾賽就是傻知道嗎?”
謝扶桑垂眸低語道:“我只知道。只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卻無比清晰地湧入了少年耳中:“方才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少年斂去了面上嘲諷淺笑,眸色暗沉了幾分,似是想逃避這句話,“你不欠我的。”
他将手裏的餅子扔還給了謝扶桑,語氣嫌棄道:“這餅子都幹透了,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天還能不能吃,反正我是看着就沒食欲。”
少年側過頭,背對謝扶桑,閉眸說道:“好了,快休息吧。明天我們繼續朝城西趕,聽說新任烏氏王已經開始整治邊境了,有些地方已經開始恢複了與大涼的正常貿易通商,想來再過不久,吉爾賽的西城門一開,大量商人自烏氏湧進來,城內的貿易秩序漸漸恢複,托勒那邊一旦看到形勢改變,城守也會作出相應調整,倒時城內秩序徹底恢複,城中人一旦可以出城,我就帶你去烏氏投奔我的親人。”
謝扶桑看了一眼天色,太陽在地平線上,還未完全落下,哪裏就到了入睡的時辰,他分明是想轉移話題。
好多天了,她與人用朋友的語氣交談的次數屈指可數,謝扶桑知道旁邊的少年也沒有要入睡的意思,便同他閑談道:“你知道我的名字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少年擡眸看向遠方霞光滿天的天際,眼神逐漸游離,許久後才答道:“蒺藜。”又叫止行。
謝扶桑點了點頭,又問:“你的大涼話說的很好,你去過大涼?”
少年沒回她,反問道:“你呢?一個大涼人怎麽跑到了這裏?”
見謝扶桑沒答,少年看向她:“不方便說?”
“倒也不是,”謝扶桑斟酌了片刻,“說起來有些麻煩,你就當我是被人擄過來,被困在了吉爾賽的吧。”
少年颔首,講起了自己的情形。
“我母親是大涼人,父親是來往于大涼與烏氏經商的商人。四年前父親帶着貨物自大涼去了烏氏,那時恰逢烏氏王位易主,烏氏動亂頻發,父親便再沒了音訊,之後我同母親從大涼動身準備前往烏氏找尋父親。”
少年默了一瞬,繼續說:“但因一些原因,我們在路上耽擱了很長時間,母親身體又不好,我們在路上便花費了兩年時間,至吉爾賽時,這裏已經成了這副慘敗的模樣。”
少年苦笑了一聲:“我和母親所帶的東西幾乎全部被人掠奪走了,母親病重沒能得到及時救治,前不久剛剛去世,其實仔細算起來,我不過只比你早到了吉爾賽一個月。”
前烏氏王不顧與大涼修好的約定,任由手下肆意掠奪來往烏氏與大涼商人的貨物,掠奪在烏氏邊境成了常态,吉爾賽位置特殊,也不可避免的秩序越來越混亂。
城內的人為了生存做起了強盜的勾當,搶劫來往吉爾賽的商人或平民,而那些不願做土匪強盜的平民,一些人因着眼光長遠,早在能逃離吉爾賽時便早早離開了這裏,另一些不願離開故土的人,不是被活活餓死,就是在城裏忍饑挨餓熬着日子。
吉爾賽匪盜橫行,托勒那邊的城守為了避免将盜匪引入托勒,招致托勒動亂,直接阻了所有自吉爾賽進托勒的人,是以現如今吉爾賽可以稱得上是一座只進不出的死城。
外人只能進入吉爾賽,卻始終出不去,是以裏面的消息傳播不出去,沒人知道吉爾賽城內究竟是怎樣可怕的情形,所以一直斷斷續續會有不知情形的商人進入吉爾賽城,那些商人所攜帶的物資一入城便被掠奪走,供城內有權勢的強盜土匪繼續生存。
翌日一早,蒺藜輕輕拍了拍還在昏睡着的謝扶桑:“我們該走了,再晚些,城中土匪便要在城內游蕩了。”
面前女子面色潮紅,額上虛汗涔涔,好半響才有些艱難地睜開雙眼。
謝扶桑看向蒺藜,語聲無力說道:“你自己走吧,我應該——”
她此刻聲音有些嘶啞,說話時都有些費力,謝扶桑費力吞了口口水,繼續說:“帶着我只會拖累你。”
蒺藜意識到謝扶桑的反常,連忙去探她額間的溫度,有些低燒了,這盛夏時節,好端端地怎麽會低燒?
視線下移,謝扶桑因渾身緊緊蜷縮而微微裸露的左腳腳踝赫然紅腫無比。
“你腳上的傷怎麽回事?”昨日他帶着謝扶桑逃跑時便注意到了她行走時的不正常,那時她只是說不小心崴到了腳,是以他也從未多想。
可今日,這傷情急速惡化,還引起了低燒,絕不可能是她口中簡簡單單崴住了腳那麽簡單。
謝扶桑難受地蹙起眉,閉眸靠在牆邊喃喃道:“沒什麽,炎症引起的低燒罷了。”
少年不再說話,遠去的腳步聲逐漸響起,謝扶桑看到少年小心翼翼的步伐邁向了院門外。
她擡眸看向天際升起的朝陽,微擡起右手想去感受陽光的溫暖,可卻是只感受到了清晨空氣的涼薄。
背後開始一陣陣發冷,她不禁将身體又蜷縮緊了些,将臉埋在臂彎裏,扯出一抹笑容,因低燒而有些幹裂的嘴唇開始泛起絲絲疼痛。
當真是換了種體面的死法,真好,她想。
日頭一點點高懸,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朦胧之中,她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人輕輕拍了拍,她還沒來得及睜眼,便聽到少年熟悉的聲音響起:“日頭這麽毒,不知道找個陰涼的地方呆着?別告訴我你已經病得爬都爬不起來了。”
謝扶桑擡眸去看他,“陰間太冷了,又沒太陽,我想趁着還能擁有的情況下,再多感受些。”她的聲音已經不再悲傷,而是多了些坦然從容:“畢竟,以後就感受不到了。”
視線下移,蒺藜懷中正抱着幾件還算完整的衣服和兩個沿口處有些磕碰的棕色瓷碗。
原來,他方才是去找東西去了。
“說什麽胡話呢,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有什麽陰間?再說,就算陰間真的來抓人,也不該你排在第一個。”
蒺藜将謝扶桑抱去了屋檐下陽光溫和的地方,擡手給她倒了一碗水,送到了她嘴邊:“能端得住嗎?”
“嗯”,謝扶桑伸手接過水,蒺藜左手微蜷想去抓撓右手手背,但那只是個下意識的動作,很快便被他抑制住了,随後他彎腰撈起一旁放在地上的衣服,将裏面包着的荨麻拿了出來,用力抖了抖衣服給謝扶桑披上。
日頭開始西陲,空氣中的燥熱也少了幾分,謝扶桑手中還剩的半碗水也開始逐漸有了幾分涼意。
蒺藜手捧着用石頭搗爛後的荨麻,在謝扶桑身旁蹲下,撈起她的左腳腕要為她敷上草藥。
“沒用的,”謝扶桑微微收了收腳,“荨麻對我的傷沒什麽用處,你以後別費心思拔它們了。”
蒺藜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沒理她這句有些喪氣的話,撈住她的左腳腕,繼續為她敷草藥。
謝扶桑垂眸又看了眼蒺藜有些泛紅的手背,低聲說了句:“那上面都是蟄毛,會刺激人的皮膚,讓人瘙癢疼痛。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不用再費精力做這些事了。”
“城內有藥用價值的草藥很少,我只能找到對你的傷還有些效用的荨麻。”蒺藜緊了緊謝扶桑腳腕上的布條,固執地繼續說:“哪怕只有一點效用也是好的。”
人總是在逆境中被逼着去适應環境。謝扶桑休息了兩日,低燒終于退下,蒺藜便帶着她向城西門而去。
兩人走了三日,到了城西城門處時天已經黑透了,高大恢宏的銅鑄城門與一望無際的灰色城牆将吉爾賽隔離的水洩不通。
荒蕪的黃沙土地上,零星分散着許多衣衫褴褛的城內難民,都在此等候着西城門的開放。
吉爾賽晝夜溫差很大,入夜之後便開始迅速轉冷,許多難民已經開始簇擁成群,點燃了幹枯的駱駝刺,圍繞在一起取暖。
蒺藜為謝扶桑攏緊了身上的衣服,遠處搖曳的火光隐隐傳來,讓他勉強能看清對面女子的臉龐,這些日子因着低燒和嚴重饑餓,謝扶桑的身體肉眼可見地迅速消瘦下去,臉頰上的嬰兒肥早已随着饑餓消逝,盡管穿了好幾件衣服,仍能看出面前女子身形的消瘦。
連着三日的奔波,他們離開庭院時身上的野果早就吃完了,如今他們身上根本沒任何糧食。
因着疲憊與饑餓,謝扶桑隐約又有了發燒的征兆。
蒺藜沉思了一瞬,握着面前女子消瘦的肩膀,與她低聲說:“我們今日過來的時候,曾看到有幾戶人家似是還有人居住,我去找找還有沒有什麽糧食。你在這裏等着我。”
少年轉身就要走,謝扶桑慌忙拉住他:“我陪你。”
“你身體不好,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裏,若是回去,前面的路豈不是白走了?”少年輕輕拍了拍謝扶桑的手,“最多兩個時辰,我就能回來。”
不知道為什麽,謝扶桑心中開始升起一股不安,似是有什麽東西又要離開她了,少年的話傳入她耳中,她只好松開了攥着少年衣袖的手。
少年起身朝來路走去,謝扶桑垂下眸盯着昏暗的土地一言不發,未至片刻,少年又回到了她身邊。
“擡頭。”
謝扶桑看向蒺藜,便見對方喃喃道:“确實掉得差不多了。”
蒺藜從懷中掏出用布包着的一捧灰,又抓了些往謝扶桑臉上仔細抹了抹,确認看不出面容秀麗後,這才放心離開。
周遭萬籁俱寂,零星的房屋浮現在了視線內,蒺藜縱身翻過了低矮的黃土牆,進了一間狹小的破敗庭院。
破舊木門上的花紋早已斑駁不堪,仔細瞧上面似還有一些松散的蛛網,空氣中似還彌漫着無人居住的荒廢庭院的味道。
外人看到這副情形都會以為這矮房子荒廢許久,根本沒人居住,城中的土匪更是早早将這間房圈作了搜查範圍之外的地方。
可蒺藜今日同謝扶桑路過這裏時聽到了裏面有人的痛呼。
既然有人居住,定然會有食物。
這院子很小,蒺藜仔細摸索了一會兒,終于在幾個破草筐和爛舊的掃帚下找到了地窖的入口。
房內的人遇到匪盜來搜刮東西,便會躲到地窖內,土匪見這房子破舊雜亂無比,房內也沒人在居住的跡象,都以為這房子廢棄了許久,根本不會去好好搜查。
是以這間房子的人才避開動亂安然存活到了現在。
地窖內狹小陰暗,氧氣也很稀薄,蒺藜點燃了從胖土匪那裏搜來的火折子,照亮了地窖內的情形。
擺放在地上的一個草筐,草筐內裝着幾個有些發芽的皮牙子和兩顆地瓜。草筐旁邊還有小半袋米,已經有些生蟲了。
地面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蒺藜拿上兩顆地瓜連忙離開了地窖。
他翻身藏在了牆後,須臾後,一名老婆婆哭訴了起來:“哪個殺千刀的将番薯全給我偷走了,秀兒剛小産,這世道讓人怎麽活啊……”
老妪聲音戛然而止,一名年輕婦人走到她身邊低語道:“婆母,算了算了,總歸還剩些東西,以後煮粥再少放些米還能撐段時間,別再将其它人給引來了。”
周圍很快又寂靜了下來。
蒺藜向城西門跑去,一遍遍喃喃道:“別心軟,別心軟,現在的情形容不得你心軟。”
耳邊風聲呼嘯,眼前閃過一幅幅畫面。
他又看到了他同母親來到吉爾賽之後,被別人偷竊搶掠的無助情形、母親面色蒼白在他眼前永遠阖上雙眼的畫面……
腳步漸漸放慢,蒺藜痛罵自己一聲:“傻子!”,随後轉彎又回到了那件破房舍,将一枚番薯和母親留給他的銀簪放在了門前,他敲了敲門,迅速離開了原地,朝城西跑去。
黛藍色的天幕上繁星隐隐閃爍,發出的微弱光亮卻始終照亮不到城牆陰影下的群群難民。暗沉的烏雲在空中飄轉,逐漸遮掩住顆顆星辰,難民為取暖燃起的火堆早已熄滅,只于一些還泛着紅星的灰燼在黑暗中斷斷續續地閃爍。
一陣冷風吹過,吹動一堆堆黑色灰燼重新泛起了簇簇火光,卻是昙花一現,很快又徹底陷入了黑暗。
謝扶桑在冷風中不住地打着寒顫,肩邊被人輕輕拍了拍。
蒺藜在她身旁坐下,從懷中掏出了一枚擦幹淨泥沙的番薯遞給了謝扶桑。
他低聲說:“現在其他人都還睡着,你快吃,記得小聲些,別被人發現。”
面前的女子似乎怔愣了一瞬,蒺藜将番薯塞進了謝扶桑手中:“愣着做什麽?快吃啊,等天亮了讓周圍的人瞧見就糟了。”
夜色正濃,蒺藜沒看到方才謝扶桑看見他的第一眼眸中逸散出的不可置信的驚喜之色。
番薯細長瘦小,謝扶桑将它掰斷,遞給了蒺藜一半。
黑暗的夜寂靜無比,蒺藜猶豫了一瞬,接過番薯,兩人心照不宣地就着夜色輕聲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