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快走
快走
“來了嗎?來了嗎?”謝扶桑攥着銀花的手臂,踮起腳尖側身探頭從半開的房門向外止不住張望。
“将軍方才剛回府,想來馬上就要來房中看夫人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銀花瞧着謝扶桑又要開啓老套路了,為了保護自己的人身安全,連忙找借口離開了房中。
來人一襲青衣沐浴着皎潔月光輕快地朝房中走來,謝扶桑連忙小跑着坐到床上,調整好自己的神态,換上一副氣鼓鼓地神情。
半開的房門被人又推開了些,随即又被來人輕輕關上。
江宴轉過身,看着端坐在床上的嬌俏女子,面上布滿笑意:“我回來了——”
話語還未說完,便被床上女子一聲氣憤嗔怪的語聲打斷:“日日忙到這麽晚!在你心中軍中事事都比我重要,既然這樣,你幹脆今晚自己睡吧!”
話語未落,謝扶桑急忙轉過頭借着拿枕頭的動作,遮掩住自己沒忍住想笑的神情,一瞬後,她調整好表情,又恢複了方才佯裝生氣的神色,站起身抱着枕頭去了側房。
謝扶桑躺在側房木床的涼席上,恨不得将自己整個人都壓扁貼在涼爽的竹席上,想起方才江宴滿臉委屈又辯解不了的神情便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
好半響,她才突然意識到這房間的隔音不太好,連忙止住了笑聲。
夏日晚間的涼風從大開的窗戶吹到床上,吹散了一身的燥熱,謝扶桑翻了個身,去感受裏側竹席傳來的涼意,随後滿足道:“終于不用貼着大火爐睡覺了,真涼快啊!”
她躺在床上伸了伸腰,将手臂貼着涼爽的竹席,一臉餍足地說:“舒服!太舒服啦!”
大開着地木窗被夜風吹得輕輕晃動,江宴站在木窗後将房中女子自語說的話一字不落地全收入耳中,半響後江宴面上終于後知後覺地浮起了一縷被人愚弄後強壓心中不滿、勉強勾起唇角的笑容。
房中早已沒了動靜,江宴向前走了兩步,在木窗前停了下來。他駐足許久,透過敞開的木窗靜靜地看着床上安睡的女子容顏,謝扶桑嘴角仍泛着淡淡笑意,盡管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仍未消散半分。
“很好。”江宴忍不住吐出一句,“真是——,沒心沒肺。”
明月的清輝灑在江宴身上,将他的影子不斷拉長,最後竟垂落在了木床上熟睡的女子臉上。
睡夢中的謝扶桑似乎也感受到了眼前光影的浮動,下意識慵懶地翻了個身,又朝床裏側移了移,将自己整個人都陷入了黑暗。
木窗上人影閃動,江宴穩穩落在了室內,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
他走至床前,又看了一眼熟睡得沒心沒肺的女子,哼笑了一聲,随後認命般地輕柔抱起了她,走到門前,将從裏面緊拴着房門的木栓輕輕移開,舉步進了正房。
……
夏日燥熱的陽光灑在臉上,謝扶桑揉了揉惺忪的眼,擡眸看了一眼房間的布設,随後猛地坐了起來。
她昨夜不是一人睡在了側房嗎?怎麽一早醒來又回到了正房?
銀花聽到謝扶桑起身的動靜,連忙進房間服侍她洗漱。
方一進門,銀花就瞧見謝扶桑正在掰着自己的腳腕來回看。
“夫人幹什麽呢?”
素日謝扶桑只要沒了睡意,向來會立刻起床去洗漱,今日倒是一反常态坐在床上反複地看着自己的腳,還一言不發。
謝扶桑終于回過神來,向銀花問道:“我平常睡覺會夢游嗎?”
還未等銀花回答,謝扶桑又自顧自地爬到床邊看着空落落的地上喃喃道:“也不對啊,我要是沒穿鞋自己從側房跑過來的,那腳底板怎麽沒沾灰?”
銀花自然知道謝扶桑是怎麽從側房過來的,不過在利弊的權衡之下,她還是決定站在将軍這邊,聽将軍的吩咐瞞住夫人。
銀花有條不紊地将水盆放置在架子上,不慌不忙地狀若無意說道:“可是最近天過于熱了,夫人有些心神不寧才夢游的?過些日子等立了秋,天涼了說不定夫人就自己好了。”
“可我脈象很正常啊。”
銀花心猛得跳了幾下,她就知道夫人沒那麽好糊弄,連忙扯開話題:“夫人快些洗漱吧,該用早飯了。”
這日,夕陽剛剛落山,遠處天際薄暮冥冥。
謝扶桑正躺在床上看着一本游記不亦樂乎,耳邊突然傳來一聲馬匹嘶鳴。
那聲音雖因隔得遠,變得淺淡了許多,但這馬的音色,她熟得不能再熟了。
“他今日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謝扶桑急忙合上書,起身将床鋪理了理,随後走到床對面的書桌前,拿出一本醫書裝作自己十分認真上進的模樣,翻看了起來。
房門被人輕輕推開,謝扶桑翻動書頁的手指微頓,随後繼續裝作全神貫注看書的模樣繼續翻看了起來。
江宴走至謝扶桑身邊,他高挺的身影遮掩住了大半燭光,黑暗籠罩在了大半本醫術上,她仍裝作毫無所覺的模樣,認真看着書上因覆蓋上暗沉的黑影而模糊的字體。
江宴唇角勾着笑,将她面上微不可查的神情波動盡數收入眼中,随後十分配合地問她:“看什麽呢?這麽入迷。”
謝扶桑等他這句話等了半響,見江宴終于詢問,這才裝作一副驚訝的神情擡起頭看向他:“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不給江宴回答的機會,謝扶桑連忙用一副嚴肅沉重的神情繼續說道:“我自然是在看醫書進修專業知識,提高自己的專業知識儲備了。”
“倒是你,”謝扶桑用一副長者教育人的口吻說道:“人有多大能力就要承擔多大責任,你身為大涼的一品将軍,肩負着保家衛國的重任,手下還有那麽多士兵等着你循循善誘的教導和指點,大涼還等着你為它培養更多的将才,你怎麽能這麽早就回來休息?”
“一日提前了兩個時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就是——”
謝扶桑在心中盤算,江宴回她:“七百三十個時辰。”
“對!七百多個時辰!七百多個時辰能為大涼繁盛做多少好事益事?”
謝扶桑起身長嘆了一口氣,失落低語道:“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吧!我今晚就睡在側房不打擾你了。”
她起身疾步走到房門口,又想起自己方才看得盡興的游記沒拿,頂着身後江宴看她的灼熱目光,退後兩步連忙右轉走到床邊拿起書便疾步走了出去。
江宴十分配合地在這場謝扶桑自導自演的鬧劇下,裝作一副委屈無措的模樣,在原地站着‘反省’,嘴角的笑意卻是抑制不住地越來越深。
亥時,萬籁俱寂,側房的門又被人輕輕推開,來人熟悉的氣息離她越來越近,謝扶桑微不可查地攥了攥衣袖。
來人明顯停頓了一下,随後又朝床邊繼續走了過來。
結實有力的手臂将她環抱住,橫抱了起來,謝扶桑睜開眼看着來人熟悉的臉龐,嗔怒道:“我就知道,我平常睡覺那麽老實。”
江宴眉梢微挑,便聽懷中女子繼續侃侃道:“怎麽會半夜夢游還跑到你床上?原來是你,大半夜悄咪咪地又将我抱了回去!”
她還想繼續控訴些什麽,便聽江宴帶有幾分調侃意味的悅耳聲音傳來:“怎麽,讓你貼着大火爐睡覺還委屈你了?”
謝扶桑早已忘了這原話是自己昨夜親口說的,被江宴這麽帶有幾分調侃意味的、甚至有幾絲惡劣的語氣一說,明顯誤會了什麽,霎時漲紅了臉閉上嘴裝起了啞巴。
懷中女子突然一反常态地安靜了起來,江宴低頭去看,謝扶桑臉頰鮮紅欲滴,眼神還有些飄忽,竟是不敢去正視他了。
江宴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什麽,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那個——”
“我不是那個意思。”
“……”
“我讓人在房中放了許多寒冰,如今屋內很是涼爽。”
……
夢中人熟悉的臉龐和那一幕幕令她無比熟悉的場景如同用冰雕刻而成的精美瓷器,在朝陽金黃燦爛的陽光照耀之下,漸漸消融。
謝扶桑睜開雙眼,面前還是那間用黃土制作而成的狹小破敗的廟塔。
她還未來得及回味夢中的美好快樂,無助失落便如同潮水一般湧上了她所有感官。
江黎和陛下的經歷又湧現入了她的腦海,恐慌和害怕壓下身體上的饑餓感,如同陰冷的毒蛇攀爬纏繞住她整個胸腔,讓她有些喘息不過來。
“別放棄我,”淚水抑制不住地滑落下來,謝扶桑哽咽道:“求求你,別這麽快放棄我……”
空曠死寂的吉爾賽城根本沒人回應她,時間一點一滴流逝,那股如潮水般洶湧的恐慌害怕似乎也漸漸褪去,不知何時,謝扶桑早已将淚水擦幹,眸中恢複了往常的平靜。
日頭一點點西陲,街道不遠處傳來幾聲嘈雜的交談聲。
謝扶桑本能地攥緊了衣裙,這聲音——是那些土匪。
“胖子,這邊早就搜過了,沒什麽好東西,你還一間間地找什麽?”
胖子支支吾吾說:“來碰碰運氣……”
廟塔的後窗被人輕輕從裏面打開,謝扶桑小心翼翼地翻過窗子往西走去。她聽到了胖土匪方才說的話,胖土匪口中的碰碰運氣,八成便是來找昨晚将他打暈的女子。
她是萬萬不能讓胖土匪認出她的,吉爾賽應是斷糧許久了,城內的人戾氣很重,尤其是城內的這些土匪,更是殘暴。若是讓胖土匪認出昨日打暈他還拿走他身上東西的人正是自己,那她不死也得掉層皮。
她周圍的破房子和廟塔大都被人洗劫幹淨了,根本沒有能供她藏身的地方。與其一人待在破廟內被搜到後令人懷疑意圖,倒不如藏身在災民堆裏,去蒙混過關。
謝扶桑沒走多久,便來到了吉爾賽的一間很是高大寬敞的破廟,廟裏面藏身了十幾個有些瘦骨嶙峋的災民,瞧見有人推門進來,紛紛擡起眸朝她身上打量。
她身上的衣着比起在這破廟裏待了不知多少日的災民來說,顯得很是幹淨整潔,反襯出她于這些災民來說有些格格不入,但謝扶桑身形消瘦,行走之間一瘸一拐,又因她舉止倉皇,發絲淩亂,遠遠瞧着倒也像是久經吉爾賽如今形勢折磨的災民。
片刻後,衆人便也紛紛收起目光,忍着腹中灼燒的饑餓感靠牆繼續安靜躺着。
謝扶桑找了廟內一個較為靠後的位置靠牆坐下,同身旁的人一樣,忍着饑餓閉眸半睡着。
破舊的廟門很快又被人推開,只是這次推門聲似是夾雜了幾絲不耐和暴躁,胖土匪帶着自己的同夥兒邁入破廟,肆無忌憚地在衆人身上掃視了幾圈。
低沉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胖土匪走至謝扶桑身旁明顯停留了一瞬,灼熱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肆意打量,謝扶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胖子,該走了,再晚你就等着餓肚子吧!”
門口處守着的那名土匪不耐地催促着廟內的胖土匪,胖土匪轉過頭連忙應了聲,随後轉身跟上同夥兒的腳步,離開了破廟。
土匪離開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謝扶桑心中緊繃着的弦頓時松了一寸,她雙手緊按着急促跳動的胸腔,大口大口地喘息。
瘋狂跳動的心被逐漸平息,回歸安寧,因饑餓和過度緊張導致的眩暈感也逐漸褪去,一雙寬大笨壯的黑布鞋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中。
那股沒有來的心慌感登時又從她內心深處浮出表面,謝扶桑擡起頭慌忙去看來人,瞧清對方的面孔後,她驚愕地瞪大了雙眼,雙手抓緊染滿塵埃的石磚地面,拼命地想要後退,只是她背後緊貼着一面冰冷又堅硬的牆壁,如何都躲避不了半分。
胖土匪朝她惡劣地笑了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謝扶桑連忙側身向旁邊跑去,只是她還未起身,便被對方一把推了回去,後腦勺直接撞在了牆壁上,簌簌落下了一地黃土灰塵。
疼痛和眩暈感鋪天蓋地地朝她所有感官襲來,模糊之中她聽到胖土匪惡狠狠地罵了幾句髒話,随後說道:“老子又不瞎!昨晚剛砸了我兩棍子,你以為換了個地方我就認不出你了?!還躲到這人多的破廟裏,我還就告訴你,這廟內有幾個人長的是什麽面孔我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平白無故多了一個人,真當老子好糊弄?”
劈頭蓋臉的呵斥聲一股腦地湧入謝扶桑腦海中,胖土匪狠狠将她按在石板地上,伸出粗糙地胖手将謝扶桑的衣裙撕破,拿出藏在她懷裏的簪子。
一聲悶響,謝扶桑只覺自己的左臉火辣辣的痛,胖土匪粗魯的咒罵聲再次響起:“老子昨天好不容易從那兩個死人身上摸出來的,還沒焐熱就被你給偷走了,偷我這麽多東西,老子今天不弄死你!”
“昨天在城東門被你們抓的那兩個且勒人呢?”
昨天晚上謝扶桑就認出了這夥兒土匪和在城門劫持烏雅的人是同一夥兒人。只是她一直沒有機會在保證自己安全的情況下去詢問他們,既然她如今已經逃不過魔爪,那幹脆死也要死個明白。
廟內霎時寂靜了一瞬,随後又響起了胖土匪令人惡寒的笑聲。
胖土匪顯然也記起了謝扶桑便是昨日被烏雅護送從他們手中逃出的那名女子,他眸中閃過了一絲譏諷的、假惺惺的憐憫,“城內糧食緊張,不殺他們還留着過年?”
胖土匪粗糙的手指從謝扶桑鎖骨下輕輕劃過,毫不掩飾眸中逸散出的貪婪,“你想知道那個女的怎麽死的嗎?”
胖土匪又低語了幾句,破廟內登時又寂靜了幾分,躲在一旁的災民們霎時屏住了呼吸,自心底生出了一股惡寒。
“你說,要是她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場,昨日還會不會先護着你逃出去?”
“王八蛋!”謝扶桑猩紅着眼拔出頭上的銀簪直直往胖土匪喉間去捅。
這破廟裏的人能安然活到現在,沒人是會多管閑事的性子。與其去求那些根本不可能相助她、袖手旁觀的人,倒不如破釜沉舟地為自己搏一把。
只是如同螳臂當車般,胖土匪毫不費力地攥住了謝扶桑的手臂,将她手中的銀簪一把奪走扔在了牆角。
“急什麽,你很快也能去陪她了。”
謝扶桑拼命去阻擋胖土匪撕扯她衣服的手,破廟中的人很識時務地轉過頭去,眸中湧現出幾縷同情,不忍去看這血腥殘暴的一幕。
混坐在人群裏的一名老者按住了旁邊少年想要起身去救人的肩膀,老人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別多管閑事。
少年猶豫了一瞬,認命般地坐回了原地。
饑餓無力感與男女力量的懸殊,讓謝扶桑的反抗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根本掀不起巨浪。
一次次反抗後的無果燃盡了她心底那抹少得可憐的希望,她本以為自己會狼狽地死在異國他鄉的這間連名字都叫不出的破廟。
她認命前腦海中浮現出了最後一個想法,如果可以選擇死法的話,她實在不想以這種方式死去,若是當真沒辦法改變的話——謝扶桑偏過頭,破碎的眸光緩緩看向了眼前破敗不堪的石像,在心裏說道:至少別讓他知道,永遠都不要。
胖土匪突然愕然瞪大了雙眸,喉嚨間汩汩地湧出血跡,随後‘嘭’的一聲,倒在了謝扶桑身側。
緩緩湧出的血跡很快暈染濕了地面,在這間灰敗的破廟裏顯得異常突兀,謝扶桑看向一旁沒了動靜的屍體,胖土匪脖頸間赫然插着那根他剛剛扔出去的銀簪。
一件灰舊的外袍蓋在了她身上,驅散走了因在衆人面前衣衫不整而生出的不适寒意。
“殺人啦!”
“快跑快跑!被土匪同夥發現了我們都得遭殃!”
“……”
在一衆人叫喊逃跑的嘈雜聲中,謝扶桑後知後覺轉過頭,看向了一旁半跪在地上低頭為她系外袍帶子的面生稚嫩少年。
出于本能地,她低聲喃喃了一句:“謝——”
還未說完,少年擡眸看向她,眸色沉重,拉起她的手腕,說道:“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