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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尾聲(多更合一)

尾聲(多更合一)

痛……好痛…

不知何時,肩胛處又開始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痛,意識恍惚之中,謝扶桑似乎又回到了前年在稷山下中箭的那段日子。

往昔的種種回憶化作支離破碎的美夢在她腦海中斷斷續續的閃過。

“都快五日了,高燒剛退,她怎麽又開始低燒了?”

“王上莫要太過憂心,那位姑娘的左肩曾患過箭傷,傷到了肩胛骨,前些日子她又淋了雨,箭傷複發浸染了濕氣,這才引起了低燒……”

屋外的低語交談聲逐漸清晰。

夢境中的虛無感如潮水般褪去,謝扶桑睜開了雙眼,周遭是一片漆黑。

出于對陌生環境的恐懼,她迫切地想要下床去看清周圍的形勢。

左腳剛一落地,便傳來錐心的疼痛,讓她猝不及防向前倒了下去。

屋內傳來器物碰撞的嘈雜聲響。

她醒了。

青雲疾步跑進了屋內,滿是異域風情的華麗房間內,謝扶桑蜷縮在了倒塌的燭臺前,額間似乎滲出了一縷血跡。

“你醒了。”青雲彎腰想要将謝扶桑抱回床榻。

面前女子卻猛然推開他,“你別過來!”

青雲明顯怔愣了一瞬,半伸出的雙臂也凝滞在了空中。他看着面前女子直直盯着遠處的雙眸與她面上恐慌的神情,片刻後,他試探地說了一句:“是我啊,扶桑姐。”

眼前的女子似乎突然有了幾分生機,恐慌與害怕從她面上盡數褪去,謝扶桑有些詫異的開口:“青雲?”

少年應了聲,說道:“地上涼,我抱你去床榻上。”

夕陽燦爛的餘晖透過敞開的房門撒入室內,染上半室金黃。

青雲将人輕輕放在了床上,他細細瞧了瞧謝扶桑額間的傷口,傷口不大,血已經止住了。

“我去拿藥膏為你處理傷口。”

謝扶桑似乎沒聽到他這句話,察覺到青雲要離開,她連忙攥住了青雲的束袖,如同在握住黑暗中最後的一絲光亮。

昏迷前的記憶越過時空在此刻銜接在了腦海中,如果可以的話,她當真希望那只是一場噩夢。

她再次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只有我活下來了?”

話語中似在向人詢問,可青雲知道,她只是在迫使自己接受這個事實。

“都過去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謝扶桑木然地搖了搖頭,此刻的她聽不進去任何勸慰的話,蒺藜死時的畫面在黑暗中無比清晰地湧入她的腦海,充斥滿她整個神思,一幅幅畫面歷歷在目,在黑暗中将所有感知無形放大。

她喃喃低語:“我感覺無力感好重,那裏秩序太過混亂,我就像沉溺于深水中的蜉蝣,渺小到什麽都做不了,我看着——”

“我看着蒺藜親眼死在我面前,卻無能為力,這一路上我看盡了世道的不公卻也只能忍氣吞聲,我什麽都做不了……”

她的情緒越來越激動,青雲生澀地抱住她,安撫道:“不會了,不會了,我向你保證,日後只要我還活着,吉爾賽便再也不會變成那副樣子,它會成為整個阿什津克山脈下最富庶祥和的邊塞城池。”

室內香氣缭繞,房中擺放了好幾盆含苞待放的紫色薰衣草。

青雲在謝扶桑枕邊放了枚薰衣草香囊,眼前女子緊蹙的眉頭終于在睡夢中漸漸舒展。

青雲看了眼太醫,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她的眼睛怎麽回事?”

太醫擦了擦額間的細汗,忙道:“肝主情志、主疏洩,調暢氣機,姑娘近來太過大悲大怒,致使肝髒疏洩失常。體內郁久化熱,熱蒸濁氣,上蒙清竅,還有——”

“還有什麽?”青雲語氣轉冷。

太醫顫顫巍巍答道:“姑娘底子不好,氣血虧虛,營脈鼓動無力,血滞生瘀,影響到了眼部的脈絡。”

“這些話你方才怎麽不說?——可是她指使的?”

太醫陡然下跪,以頭搶地,忙道:“王上恕罪,王上恕罪啊……”

夜幕上濃雲翻湧,太醫在木廊上凄厲哭號。

“若是你将她吵醒,我保證你頭上的腦袋活不過今夜。”

太醫霎時止住了哭聲,青雲睨了他一眼,說道:“将她治好,我可恕你功過相抵。”

太醫連連點頭應下。

翌日晨光熹微,幽幽鳥鳴聲隐隐從遠處山谷間傳來。

瞧見紗帳隐隐有了波動,在遠處守着的一名烏氏侍女用中原話柔聲問道:“姑娘可要起床洗漱?”

謝扶桑點了點頭,她的神情很平靜,似乎短短一夜的功夫她便接受了所有現實,就連雙目失明也未引起她半分焦慮。

木窗被完全敞開,謝扶桑坐在窗前,清晨含蓄的朝陽灑落在面上,泛起淺淺暖意,驅散了眼前的黑暗。

耳邊隐約響起了輕淺的腳步聲,謝扶桑朝來人的方向微微側身看去,這只是一個下意識的舉動,她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半分器物的影子都瞧不見。

“你——,是不是覺得很無聊?”青雲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謝扶桑似是冥思了片刻才說了句:“還好。”

青雲朝門口看了眼,舒叒走進房內将懷中異邦進貢的無毛貓遞給了青雲。

“太醫說,你的眼睛最快也要三四日才能恢複,我想你這些日子可能會無聊,讓人找了個小寵陪你。”

出于好奇謝扶桑本能地伸手去接,方一觸碰到青雲手中渾身光禿禿、表皮褶皺的無毛貓,謝扶桑便自骨子裏升起了一股莫名恐懼,急忙縮回了手。

“你不喜歡?”青雲眉梢間浮現出了低落之色,他将懷中的無毛貓又重新遞給了舒叒,低聲道:“扔了吧。”

舒叒得令,剛要抱着無毛貓轉身出去。

就在此時,謝扶桑連忙攥住了青雲的手臂,語氣很是認真,一字一句緩緩道:“我不喜歡它,是我的原因,不是它的錯。”

室內陡然陷入了寂靜,舒叒止住了腳步,等着王上改變主意。

謝扶桑眼前一片漆黑,她沒看到面前少年在聽到這句話後面上神情的細微波動,似乎過了許久,青雲才回過神來,又說了句:“放我房中吧,讓貓奴替我先養着。”

舒叒應聲帶着無毛貓離開了房內。

周遭又陷入了寂靜。

遲疑了一瞬,青雲問道:“骠騎将軍還在尋你,要不要我将你的消息告訴他?”

謝扶桑神色有了波動,猶豫了許久,她才垂頭低聲道:“再過段時日吧。”

青雲面上霎時浮現出了喜悅之色,只是如同昙花一現,他聽見謝扶桑又失落低語了句:“我這副樣子,不想現在見他。”

失落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他強壓下醜陋的嫉妒之意。

罷了,這樣總歸也是好的。

他掩埋下低落的心情,同往常一般用最平常的語氣說道:“那我找個識字的男童給你讀書聽吧。”

似乎冥冥之中總有些事情是無法強求的,而在那些事情中一味的堅持往往會在無形之中轉化成偏執,最後不斷發酵成執迷不悟、适得其反,使自己與原來的初衷背道而馳。

翌日清晨,舒叒來報,江宴已經将入烏氏王城。

按照王庭的距離,竟只剩最後一日了嗎。

這日清晨,青雲過來同謝扶桑一同用早膳。

一名侍女端着一盤炙肉走了進來。

炙肉鮮香味美,單是氣味聞着便讓人忍不住想大快朵頤。

只是鮮嫩的肉香剛自門外飄散進來,謝扶桑便控制不住地從座椅上起身伏到地上嘔吐了起來。

這些日子她本就納差,此刻還未開始用飯,根本吐不出什麽東西,只是一味地幹嘔。

青雲看了一眼侍女端着的炙肉,頓時明白了什麽,幾近吼道:“将炙肉端出去!”

進門的侍女被這聲近乎斥責的怒吼吓了一跳,端着炙肉踉跄着出了房室。

“我沒事,你別擔心。”

——

清風帶走了朝陽的浮躁,馬車木窗外鳥鳴聲逐漸清晰,四周充斥着諸多植物的清香,謝扶桑被青雲扶着下了馬車。

“這是——山谷?”她試探地問了一句。

“嗯”青雲垂眸,停頓了一瞬,說:“這山谷中長了許多色彩豔麗的芍藥,烏氏人将它稱作芍藥谷。”

謝扶桑點了點頭,難怪,她一下車便若有似無嗅到了芍藥花的味道。

守在山谷前的兩名烏氏守衛朝青雲行了禮。

待人走遠後,一名守衛疑惑地朝後擡眸看了眼山谷上雕刻的文字——“勿忘谷”

奇怪,這勿忘谷何時多了個芍藥谷的名頭了。

勿忘谷內,大片大片勿忘草在陽光下燦爛綻放着淡藍色花朵,只有小徑兩旁零星分散着幾株香氣濃郁的芍藥,芍藥根部的土壤還泛着濕意,是被人新移栽過來的。

烏氏王庭

一間擺設绮麗的房間內,依素問道:“他當真帶她去了勿忘谷?”

“确是,王還不讓其他人随行。”

依素霎時有些不甘失落,“勿忘谷只有歷代王和已經确認王妃之人才能同去,他怎麽可以帶一個已經嫁人的女子去那裏?”

侍女回道:“王今晨親口對她說的,想要帶她去散散心。許是忘憂谷風景獨特,王才帶她去的吧。”

依素嗤笑了一聲:“他随口編纂的借口,你還真信?王庭周圍多的是風景秀麗的山谷,他獨獨選了意義最為不同的一個,哪裏只是要去散心?再說,就算勿忘谷風景最為秀麗,一個瞎子又能瞧見什麽。”

“怕是當真一顆心拴在了別人身上。”

……

烏氏王庭城門處。

江宴帶着幾名下屬喬裝通過了守城士兵的盤查,進入了王庭外城。

城門附近開着一間茶棚,茶棚內流動的客人很多,大多都是要準備進出城在此添水整理行囊的。

江宴看了白及一眼,白及颔首,帶着一名同伴去了茶棚內打探消息。

如今已至盛午,日頭正盛,馬車停在了木亭一邊,須臾後便被染浸得燥熱無比。

江宴恍若不覺,依靠着馬車後壁細細打量着城內的百姓。

烏氏百姓大都面上帶笑,城內也稱得上秩序井然,滿打滿算起來,也不過才四個月,他竟将烏氏王庭恢複得如鼎盛期的六成模樣了。

耳邊傳來一陣嘈雜低語聲。

江宴側眸去看,一隊商人似是要帶貨物出城。

“王上還是太過年輕,不懂得……”說話那名男子嘿嘿笑了幾聲,又與身旁同伴低語了幾句,繼續道:“這幾個月來,有那麽多王庭貴族想将自己的女兒、妹妹嫁給王上,都被王給打發了。”

“結果你猜怎麽着?”

“怎麽着?”

“我聽王庭內的一個老友說,王上前不久自外面帶回了一名女子,但那女子身材模樣,”男子啧啧嘆息了一句,見吊足了身旁好友的胃口,正欲繼續說下去,後腦勺便傳來一陣劇痛。

他捂着腦袋朝後吼道:“誰?誰打我?”

但身後空空蕩蕩,只有一輛馬車伫立在了木亭旁,一陣風吹過,掀起了車簾,裏面毫無一人。

當真是見了鬼了。

“算了算了,我聽說新王的手段細究起來可比前王還殘忍,小心這話傳到王耳中,有我們倆好果子吃。”

那幾名商人的交談聲逐漸變遠,江宴從木亭圓柱後走出,眸色漸冷。

——

同昨日一樣,用過晚飯後,謝扶桑又站在了窗前獨自遠眺,窗外金黃燦爛,映入眼中只于一層極為淺淡的朦胧黃光,她如今已經隐約能瞧見些光亮了。

“天要轉涼了,姑娘若是累了便回床上休息吧。”

服侍謝扶桑的一個侍女從身後給她披上了一件毛絨大氅。

被旁人這麽一說,謝扶桑才恍然覺得周遭起了微風,霎時升起了一絲涼意。

秋日到了。

她垂頭攏了攏大氅,正欲轉身回去,視線中卻陡然發現了一絲異樣,好似,這窗邊擺放的薰衣草多了幾分濃密的綠意。

秋日到了,薰衣草到了枯敗的時節,怎會突然又多了些綠色。

她的眼睛如今只能瞧見淺淡的光亮,勉強分辨出幾種顏色,根本看不出東西的輪廓。

許是她多慮了,她想。

只是心中既已生出了疑惑,哪怕那困惑再淺淡,以她的性子也總想去再确認一番的。

她伸出右手向眼前的綠意細細摸去,待探入裏面,如同被蜜蜂蟄了一般,刺痛霎時讓她收回了手指。

這東西她再熟悉不過了——荨麻。

一旁的侍女瞧出她神情的異樣,詢問道:“姑娘怎麽了?”

“沒什麽,手抽筋了。”烏氏似乎有人看不慣她,只是如今的她只想圖個清靜,沒心思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只是現實卻與她所願背道而馳。

“祿女,沒有王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不過一間殿室罷了,我今日還偏要進了。”

……

“姑娘,我去外面瞧瞧到底發生了什麽?”

侍女還未走出殿內,依素已經拿着鞭子穿過一衆守門侍衛闖進了室內。

侍女看了一眼此刻在殿門外無措的守衛,守衛會意,連忙朝王殿跑去。

亂糟糟的聲音霎時低迷了下來,殿內陷入了寂靜,待看清來人面龐後,依素明顯震驚了一瞬:“是你?”随後她似乎怒意更加高漲了,質問道:“前年朝貢宴上,我見過你。你不是已經嫁人了嗎?怎麽如今會出現在這裏?”

依素咬牙切齒道:“當真是不知廉恥。”

噗嗤一聲,謝扶桑朝來人輕笑了起來:“沒想到你一個烏氏人倒将大涼的封建糟粕學了個十成十,大涼的文化傳播竟都已經如此深入了嗎?”

依素雖未完全聽懂謝扶桑話語的意思,卻聽出了她話中暗含的嘲諷之意,她頓時羞惱地怒道:“你看好了,這是烏氏,不是大涼,你敢這麽對我說話——”

“你喜歡他?”

謝扶桑突然冒出的一句話,讓依素的惱怒指責戛然而止。

“對我敵意這麽大,也難怪。”謝扶桑頓了一瞬,直白道:“在大涼的習俗裏,長姐如母,他既喚我一聲姐姐,我便也是有權利插手他的婚娶之事的,若是你想嫁給他,那我便醜話說在前頭,這門婚事我這個做長輩的不同意。”

青雲如今貴為烏氏王,他的婚事哪裏輪得到她插手,謝扶桑此番話純粹是要單刀直入直接氣走依素。

果然,依素的臉登時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你!你算個什麽東西!王的婚事哪裏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

她還想上前争辯些什麽,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呵斥——

“你算個什麽東西?!”

依素面上登時浮現出了喜悅之色,她朝身後的人忙道:“王,你終于來了,你不知道!”

“她——”依素轉身将手指向謝扶桑正欲繼續控訴些什麽。

青雲的話突然打斷了她。

“将她拉出去,鞭笞二十。”

依素面上的喜悅之色更甚了,她轉過頭正欲再說些什麽,卻瞧見舒叒帶人向她走來,竟是要将她拉出殿內。

依素登時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語聲悲痛:“王,你怎麽會…你怎麽能幫着一個外人?”

青雲未理她這句詢問,他走到謝扶桑身邊,隔着衣袖攥住了謝扶桑的手腕,朝身後衆人吩咐道:“日後不論是誰,若是對她不敬,一律驅逐出王城。”

依素奮力掙紮勉強止住了被侍衛拖行的腳步,她紅着眼怒道:“烏車啜!你怎麽敢這麽對我,若是沒有我父親助你,你如今還不知道在哪兒漂泊呢!”

青雲此前的身份被烏氏國相隐瞞的很好,就連身為國相親女的依素也不知道青雲從前究竟在哪裏生活,依素也如同外人一般,只當青雲一直流落在外四處漂泊。

青雲眸中頓時也燃起了幾分怒意,他一字一句,對依素緩緩道:“你若是記性不好,我可以替你重述一下四月前我是如何将你從烏達厲身下救出來的。況且,前日太醫之事我已經給過你一次機會了。”

依素霎時止住了怒吼,殿內的衆人很快散去。

謝扶桑連忙對青雲說:“你登上烏氏王位不過才短短幾個月,如今王位應該還不穩固,我們得罪不起國相,二十鞭也太重了,你聽我的,待會兒找個由頭将她放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在不是逞一時之快的時候。”

“你能再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謝扶桑被青雲這一句沒由來的話整懵了:“啊?”

夕陽越過地平線,最後一絲餘晖也消失在空中。

謝扶桑躺在鋪着毛毯的草地上,看着眼前模糊不堪的天空,向一旁的青雲問道:“這時候來看星星也太早了吧?況且我如今的眼睛還瞧不清星辰。”

青雲在一旁沉默不語。

謝扶桑不由得問道:“你今天怎麽這麽奇怪?”

青雲終于開口:“你還記得你将我從惡人手中救出的那日嗎?”

謝扶桑點頭,“自然記得。”

青雲繼續說:“你當日問我,家中還有父母親人嗎。我當時騙了你,其實那時我父王還在世……”

黛藍色夜幕逐漸暗沉,江宴帶人踏上了阿什津克山上的草原。

初秋的草原平坦寬廣,盡管被暗沉的夜色籠罩,仍舊一望無際。

不遠處的馬兒正在馬車前肆意吃着鮮美的青草,時不時還用馬尾輕輕驅趕着周圍的蚊蟲。

黛藍色的天空上,皎月不知何時升起,将遠處的畫面照亮的朦胧卻又清晰。

江宴瞧見謝扶桑側躺在草地上,同青雲兩兩相望,在皎潔月光的照耀之下,兩人似是一對情投意合的少男少女。

他正欲上前,便瞧見謝扶桑突然用雙手撫上了青雲的臉頰,兩人的距離似乎又拉近了些。

青雲朝遠處看了一眼,随後微不可查地調整了些角度。

江宴頓時止住了腳步。

“将軍?”

白及跟了上來,瞧見江宴僵愣在原地,不禁疑惑道:“将軍怎麽——”

他朝前方看去,霎時止住了話語。

江宴轉身離開,背影似帶了些慌亂,“今日太晚了,明日再找機會。”

白前瞧着自家将軍遠去的背影,疑惑道:“夫人不就在前方嗎?将軍怎麽現在回去了?”

身旁的人靜默不語,白前收回視線,朝白及怒道:“又裝高深,不肯告訴我——”對,對吧?

見白及滿臉憂心忡忡的模樣,白前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霎時止住了語聲。

半響後,白及才緩緩道:“将軍是怕夫人不是被迫留在這裏的,而是自願,倘若真是後者,方才的形式他若直接過去……”

“會怎樣?”

白及看向白前,語聲嚴肅,“就算強行帶回夫人,日後恐怕連表面夫妻也做不了。”

——

謝扶桑将擦完眼淚的帕子塞進了青雲手中,語氣老成道:“都做王的人了,怎麽還哭哭啼啼的?”

青雲攥了攥手中的方帕,對謝扶桑說:“倘若你要離開的話,能不能帶件東西回上京?”,語氣中帶了幾分懇求的意味。

謝扶桑被他這句突轉話題的一番話弄得雲裏霧裏,“怎麽突然說這些?”

少年靜默了一瞬,突然笑了,“沒什麽,天色也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皎月漸漸隐退,繁星躍上天幕。

薰衣草的花香讓人很快撫平焦慮和浮躁,靜下心來漸漸進入了夢鄉。

意識朦胧之中,似有什麽人在為她掖理被衾,恍惚之間,她似乎嗅到了淺淡的木蘭花香的味道,只是王庭內并未種植木蘭花,室內也未燃熏香,如何會有木蘭花的香氣?

腦海中突然浮現了一人的輪廓,她想睜開眼睛,去看來人究竟是誰,可眼睛卻像被人灌了鉛似的,如何都睜不開。

後來,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只是心中有事,她睡得很淺,在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時,她猛然睜開了眼。

“做惡夢了?你說過,朝右側睡不壓迫心髒,這樣睡覺時夢魇便會更少……”

“青雲?”她似乎有些失落,坐起身問道:“你怎麽來了?”

青雲靜默了一瞬,“烏氏與托勒交壤的東境出了些問題,我這些日子要離開王城。”他從袖中拿出了一枚玉珏,遞給謝扶桑說:“我留在城內的親衛認識這枚玉珏,若是你想出去,便将它佩戴在身上,這樣王庭內再沒人敢為難你了。”

今日午時,青雲為謝扶桑請的書童來殿內為她說書。

來人遲遲未開口,謝扶桑隔着屏風對他說:“可以開始了,接着昨日的內容讀就好了。”

來人應了聲,緊接着書籍沙沙的聲音響起,他接着昨日的內容讀了起來,聲音似乎有些啞意,同昨日的聲音似有些不同。

仿佛心中有根弦被人緩緩撥動,謝扶桑站起身向屏風緩緩靠近,她的眼睛仍舊只能分辨出一些光亮,根本瞧不清來人的身影輪廓。

但好像有些東西根本不需用眼睛去分辨。

她隔着屏風向對面正朗聲讀書的男子問道:“蔣河,你可是風寒又嚴重了?”

她故意将‘蔣’字說得很輕,若是不注意聽,倒更像是說的‘江河’。

男子朗讀的聲音戛然而止,室內霎時陷入了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對面的人才從屏風後收回視線,啞聲應了聲,又拿起了書讀了起來,仿佛方才的反應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這兩日謝扶桑聽書的頻率變得頻繁了許多,這日,又是塞北的一個晴天,讀書的人一早便來了殿內,他翻開書籍正欲接着昨日的內容繼續朗讀。

謝扶桑突然開口打斷他:“你過來一下。”

她沒說原因,他亦不曾詢問,便放下手中的書卷,穿過屏風來到了她面前。

“再靠近些。”謝扶桑開口。

來人對此未置一詞,又向前了兩步,兩人之間的距離頓時變得逼仄了起來。

謝扶桑從枕頭旁拿出了一枚玉珏,摸索着為他系在腰間。

她解釋道:“這樣素日就沒人會阻攔你了,你進出也能方便——”

“夭夭”

謝扶桑語聲戛然而止,攥着玉珏的手陡然僵滞了一瞬。

江宴沒放過這個機會,他問道:“你早就認出我了,對吧。”

雖是詢問句,卻用了陳述語氣。

“那書童根本不叫江河,也未曾患風寒,從一開始你便知道是我。”

明明最後一層窗戶紙都被捅破了,所有掩飾都無處遁形,謝扶桑卻仍一言不發,似乎只要自己不與他相認,江宴見到的便永遠是從前朝氣蓬勃的自己,而并非她如今遍體鱗傷形容不堪的模樣。

江宴卻并不知道謝扶桑此刻內心所想,他只當她怨透了自己。

他蹲下身,攥住了身前女子發冷的雙手,一字一句無比誠懇,仿佛信徒在佛祖面前懇求,但凡心有不誠,所有祈禱都将成空。

“是我不好,成婚前明明同岳父岳母保證過,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可這些日子卻因我的固執和疏忽讓你平白受了這麽多折磨。”

“你說過,你不願生産,日後這種事我都聽你的,不會與你再生争執,孩子不是必需品,我只要你就好。”

“夭夭,你能不能再在意我一次。”

似乎有什麽東西滑落下來,謝扶桑瞧得有些不甚清晰,她将雙手緩緩撫上江宴的面龐,陡然變得有些慌亂:“你哭了?”

她慌忙解釋道:“我沒怨你,從來都沒有過,況且我心中在意的一直都是你啊!”

江宴的淚水霎時止在了眼眶。

三日前

“将軍此去可是有些緊張?”

江宴不答

白及又道:“我有法子能确保夫人定會同您回來。”

江宴這才被吸引了注意,他看向白及問道:“什麽法子?”

白及靠近江宴同他低語了幾句。

“胡鬧!男子漢大丈夫怎可随意哭哭啼啼?”

白及卻有些不甚在意,他懶洋洋道:“會哭的小孩兒有糖吃,會哭的男人有媳婦兒!将軍又不是不知道,夫人最易心軟,到時候您一哭,夫人定二話不說便會跟您回來。”

……

烏氏東境

群山綿延起伏,鑄就了一條自然的山河屏障。

大片大片綠松密布在山腰上,遠處還可見零星分布的馬群。

馬車緩緩駛過布滿砂礫的山谷間,白及朝身後看了一眼,随後喝馬上前跟在江宴身旁,語聲擔憂道:“将軍,”

“我知道,”江宴似乎很平靜:“他不會過來的。”

不遠處的一座山丘上,青雲騎在馬上,肩上停着一只潔白的朱鹮,他同朱鹮遙遙看着山谷間即将駛離烏氏的馬車。

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見她了吧,日後應再也沒有機會了。

舒叒看了一眼青雲,猶豫着問道:“王既不舍,何不去送送他們?”

青雲搖了搖頭,遠處馬車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渺小,他擡起左臂,輕語一聲:“去吧。”去替我陪她。

朱鹮長鳴一聲,展開雙翅向東飛去,很快便消匿于重山之間。

“回王庭。”

少年勒馬掉頭,向西而去。

重山漸漸消退,眼前的道路愈發平坦,一聲鳥鳴遙遙自身後傳來,謝扶桑打開車窗朝身後擡眸去看,一只臉頰朱紅、羽身潔白如雪的朱鹮在上空盤旋了幾圈,随後朝她飛來,穩穩停落在了半開的馬車木窗上。

她面露詫異道:“是你?!”

日升月落,鬥轉星移

……

上京謝府

“夭夭受苦了,怎麽瞧着都瘦了好幾圈了。”

“這一路上可有人欺負你?乖女兒別怕,你同爹爹說,爹爹給你報仇!”

“夭夭別有什麽顧慮,你實話實說,到底是誰欺負了你?大哥替你做主!”

“沒看清?這一路上你都沒見過帶你離開上京的背後之人?……那他的手下呢?手下見過嗎?你同三哥說,三哥替你找出背後真兇!”

“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拐走了我謝奕的妹妹?!妹妹別怕,你同二哥說,就算天王老子來了哥哥也照打不誤!”

謝扶桑雙手捂耳大喊:“夠了——!”

室內戛然而止,她終于有了清淨。

然而這只是她的幻想,她終究沒這樣做。

謝扶桑臉都快笑僵了,對母親笑着說完自己沒受什麽苦,對父親笑着說沒人敢欺負自己,對大哥和三哥說自己說的句句屬實。

對二哥……

她輕輕擡起右手食指悄無聲息堵住了右耳朵。

江宴瞧見這一幕笑着退出了正廳。

白及走過來朝江宴行禮道:“将軍。”

江宴應了聲,說:“有件事需要你再去仔細查一下。夭夭流産之事,我總覺得有些蹊跷,她既想瞞我,又怎會輕易讓梁二小姐知道?偏偏梁二小姐又那麽巧,無意中将此事透露給了我。”

江宴朝後看了一眼正廳內坐在椅子上認命般聆聽衆人教誨的謝扶桑,再回過頭來時,面上的神情又嚴肅了幾分:“何況,我不覺得夭夭能大意到将有孕脈象診斷錯。”

“只是,将軍,”白及面露猶豫,“這件事您先前就派我查探過一次,梁二小姐并未有任何可疑的舉動,如今時隔日久,再查探起來恐怕也不會有什麽新線索了。”

“線索會消失,可人的記憶卻未必。”江宴說:“我聽聞夫人有一種藥,名為吐真丸,服之可讓人吐出真話。你去找銀花取幾顆,給梁二小姐的貼身侍婢服下,看看能不能打探出些消息。”

近日朝堂又生了風波。

梁尚書上奏陛下,稱江宴恃寵而驕,仗勢欺人,視人命如蝼蟻,擅自抓走梁府侍婢,對其濫用刑法。

江宴随即命人帶來了梁府丫鬟鳳春。

鳳春除卻神智有些不清晰外,渾身上下并無任何傷口。鳳春在朝堂上吐露出了梁璎的種種罪行,朝堂風向很快逆轉。

最後陛下以梁璎肆意謀害皇嗣的罪名,貶其幽居于古寺,長伴青燈古佛以贖罪。

其母劉氏,因早年暗害梁瑜生母,致使其難産而亡,亦被梁尚書休逐出府禁于古寺幽度餘年。

上京北城門

這日惠風和暢,天朗氣清。

上百名且勒使者在城門前整裝待發。

“還要謝謝你和骠騎将軍瞞下了此事,才讓且勒能繼續安享和平。”珠音長嘆了一口氣道:“好了,你們大涼人不是常說,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到此便止步吧。”

珠音轉身對謝扶桑揮了揮手,舉步朝城門前的馬車走去。

“你若是回去,定然要被迫去與族內聯姻。”見珠音止住了腳步,謝扶桑繼續說道:“若你願意,我可向陛下懇請将你封為大涼女使,永居大涼掌管大涼與且勒的來往事務。此後,你再不會有因利益輸送被迫與陌生男子聯姻的苦惱了。”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珠音擡頭看了一眼上京的藍天,釋然道:“還是且勒的藍天更讓我眷戀。”

“其實我很早便明白,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好處都是要拿代價去換的。不過直到如今我才肯真正接受罷了。”

“我是且勒的公主,因着這個身份我自小便享受了許多特權和便捷。如今也到了我該去償還的時候了。”

她輕笑了一聲,有些從容坦然:“不過你也別太憂心,只要王兄的權勢地位還在,我不論嫁給誰,都會被恭敬對待,受不了委屈的。”

再會了,謝扶桑。

澄澈的天宇上雲卷雲舒,時不時便能瞧見人字行排列的大雁向南飛去,一片祥和安寧之景。

悠長的號角聲在城門前吹響,藍天上的鳥群被驚得微微亂了陣型,且勒使者驅馬啓程向北遠去。

——

經歷過九死一生,看盡了支離破碎。

年歲和閱歷的增長,讓謝扶桑內心成熟了許多,她突然看開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你永遠不知道今天和意外那個先到來。

人生光陰不過短短幾十載,立足當下是她明白的最深刻的道理。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這世間的美好往往轉瞬即逝,如同昙花一現,若是在幸福降臨時,只顧左右彷徨,顧慮忌憚常常會留下遺憾。

有時候就是要活得随心一點,抛下內心猶豫不決的彷徨恐慌,決定順從自己的心時,便淡然處之,調整好心态迎接下一刻的到來,別去為盛夏藍天驕陽中的一朵烏雲焦慮不已,有時候那混雜在幸福美好中的一絲悲歡離合,或許只是人生中一點必不可少的陪襯。

并非是歌頌苦難,而是明知那些悲痛已經存在,淡然處之或許是最優解。

永遠不要讓自己喪失渴望幸福美好的能力,也永遠不要因為憂慮彷徨推拒逃避美好的降臨。

平安回京後的第三年季秋,謝扶桑又有了身孕,心底曾經對生産的焦慮恐慌随着心态的淡然悄無聲息地消散。

回京第四年的立秋,她平安誕下了一名女兒。

她為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取名為念之,念的是什麽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但她覺得應該是回憶的全部,一些悲痛的過往在回憶中不斷被粉飾修繕,竟不知何時平添了幾絲美好冗雜在其中,而那些塵封在心底的沉痛過往,它們依舊藏在記憶的深處,有時會如從前一般時不時浮越到記憶的表面,甚至恍惚在眼前,只是她不再如從前一般狼狽逃避,因為她有了足夠抵禦那些夢魇般纏人悲痛的底氣——

“托着腮在想什麽呢?”

江宴背對夕陽,唇角帶笑依靠在門邊,向坐在窗前發呆出神的謝扶桑柔聲問道。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畔,堆疊在眼前支零破碎的回憶瞬間消散。

謝扶桑将托着腮的右手收回,站起身笑着對他說:“你回來啦。”

江宴點了點頭,眉眼間具是抑制不住的笑意柔情:“你猜我給你帶了什麽?”

謝扶桑走過去,拉住江宴的手便往房間裏面走。

“正好,我有個生辰禮要送給你。”

江宴不知想到了什麽,面上突然僵滞地紅赧了起來,他朝身後敞開的房門又看了一眼,随後猶豫着吞吞吐吐說道:“這……這不好吧,房門還開着,再說……念之還在房內,雖然她還小,但當着孩子的面總歸……”

“總歸是不好的。”

謝扶桑顯然沒看到江宴此刻臉紅羞赧的神情,不解地問:“這有什麽?你還怕別人聽見了不成?”

江宴因謝扶桑這句話,臉上的紅赧登時竄上了耳朵根。

他心中還在思考着如何勸謝扶桑同意他将門關上,懷中就猝不及防地被她塞了個柔軟的物什。

江宴本能地接下,雙臂抱緊。

渙散的目光聚焦了起來,他看清了懷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那是他和謝扶桑的女兒念之。

小念之瞪着一雙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看着面前這個她無比熟悉的男子,睫毛如同小蝴蝶一般輕輕眨着,将左手塞在嘴邊,仔細瞧嘴角還有晶亮的口水,右手則熟稔地觸碰着江宴的喉結——在她心中這個同她母親細膩脖頸不一樣的地方。

謝扶桑站在江宴和小念之的左邊,嘴角沁着堪比春水的柔情。

她輕輕拉了拉小念之白胖白胖的左手,笑着對念之說:“乖女兒,快喊爹爹。”

小念之睜着黑色的童眸,看了一眼謝扶桑,随後又看向了江宴,猶豫着喊了一聲不甚清晰的:“爹——爹—”

那一瞬江宴眸中頓時露出了星星點點的光亮,錯愕般微不可查瞪大了眼睛,面中神情竟與他懷中穩穩抱着的小念之如出一轍。

心中頓時如同被春雨滋潤過,無數暖流湧出,那一刻他似乎才真實覺得自己真的已為人父,面上因常年在軍營與沙場而生出的凜冽也頓時被柔情代替。

半響後,他才後知後覺反應了過來,應了聲:“欸,爹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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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江塵,是孤兒,是重生者,世界末日就要來了!我會種田,我想租房。”
    “我叫方宇,是孤兒,是重生者,地心世界就要入侵!我會修煉,我想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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