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吉爾賽
吉爾賽
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真的娶了別人。
謝扶桑坐在一顆胡楊樹下,仰頭看着藍天上零星飛過的幾只黑鳥,不知不覺思緒早已游離。
眼眶不知怎的生了些濕意,将她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垂頭喃喃道:“罷了,若真是那樣,也都是天意。”
餘光突然瞥見了一雙黑色長靴,謝扶桑擡眸向上看去,是看送她的那名且勒女子烏雅。
烏雅手中拿着水囊和一些餅子和肉幹,見謝扶桑終于回過了神來,她擡手将手裏的東西遞給了在樹下屈膝坐着的姑娘。
“吃點東西吧。為了趕路,我們帶的大都是幹糧,你再忍忍,再過三日到了克爾賽,我便去集市上多給你買些好吃的東西。”
謝扶桑接過她手裏的東西,一言不發,拿着餅子啃了起來。
三日後,克爾賽城。
呼臺架着馬車一進城,便察覺到了異樣。
城內空空蕩蕩,家家戶戶緊閉大門,街道上竟一位小販也沒有,入目盡是破敗的黃土屋,克爾賽好似荒棄有一段時日了。
呼臺是看送謝扶桑的那名男子,見到城中的情形不禁低呼了句:“這是怎麽回事?吉爾賽怎會變成這樣?”
吉爾賽雖夾在烏氏和托勒之間,常常燃起戰争,但因其是西方各邦東往大涼的要塞,貨物流通方便,戰後的恢複力也是極強,就算前段時間這裏又爆發了動亂,也不可能會如此破敗。
烏雅早已打開了車窗,略探些頭打量着城中的景象。
眼前斷壁殘垣、荒敗不堪的畫面盡數湧進了烏雅的眸中,片刻後化作了濃濃的憂愁凝聚在了眉間。
“吉爾賽本是烏氏和托勒争相搶奪的小城,有時可能屬于烏氏,也可能在一夕之間成了托勒的屬城,可如今竟成了兩國均不管的地帶,任由這裏戰火紛飛,消息閉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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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雅的語聲越來越沉重,“這裏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
烏氏王城。
一望無際的金黃色高大土質城牆,将整片阿什津克山脈下的綠洲盡數圈入囊中。
城牆內,大大小小的房屋交錯矗立,數不清的寬道、小徑将整個王城切割的七零八碎,若從遠處的空中看,烏氏王城的路況排布如同黑夜裏雜亂無章的點點繁星,似是毫無規律可言,毫無章法的城內布防讓周圍一些貪婪烏氏領土的鄰邦望而卻步。
幾百年來,從未有一個異邦成功占領過烏氏王城。
烏氏王室中人所生活的王庭位于王城的最北邊,背靠呈東西分布、高大巍峨的阿什津克山脈,地理位置優渥安逸無比。
托一代代烏氏王留下的福,烏氏王庭如今已是無比富麗堂皇,一磚一瓦都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着璀璨的金光。
撲通一聲,一名五官深邃的中年男人被人狠狠一腳揣在了膝蓋上,兩腿劇烈疼痛無比,讓他不由得猛向前跪在了殿內鋪着的潔白柔軟的羊毛毯上。
他擡頭看向高坐在殿內王椅上的年輕少年,腥紅着眼朝他狠狠呸了聲,随後嘴裏惡狠狠地又罵了句髒話。
此人正是烏氏王烏達厲,确切的說,應該是兩月前被人趕下王座的烏氏前任君王。
方才帶烏達厲上殿的一名烏氏侍衛,見狀又狠狠踹了他一腳,吼道:“老實點!”
王椅上的年輕少年身着一身黑色鎏金束袖錦袍,同殿中正跪着的烏達厲相比,他身上的着裝倒是有些中原風。
少年的五官出落得越發淩厲,眉眼間也被打磨的多了些狠色,一如他背後雕刻着的那只緊緊盯着前方、眼神兇狠銳利、威風凜凜的狼王。
少年一手摩搓着王椅扶手上的圖騰紋路,冷睨着殿內正跪着的、他那個已經不成人形的王叔。
烏達厲身上褐色的錦袍已經被鮮血染浸成了隐隐發亮的墨黑色,與他面上粗狂光滑、沒一絲傷痕的面龐相比,他的身軀顯得瘦弱不堪。
似乎只有一個瘦弱的骨架支撐着寬大的衣袍,視線下移,他膝蓋下潔白的羊毛毯已經被染成了一片黑紅。
“他挨了多少刀了?”
少年冷聲問向站在烏達厲身邊的王庭侍衛。
侍衛右臂貼在左胸,彎腰恭敬答道:“回王上,一共割了六百零三刀,因一直要吊着他的命,行刑的時間間隔長了些。”
王椅上的少年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瞥了眼烏達厲面上蒼白青灰的臉色,似乎有些遺憾:“想不到當年叱咤王庭的王叔,如今才挨了六百刀,便已經要奄奄一息了。”
室內霎時響起了烏達厲沙啞的怒吼:“當年老子就該親手宰了你!”
他還要再說些什麽,背上一痛,五髒六腑受到巨力擠壓,似是要向前沖出胸腔,他被侍衛一腳猛踹,狠狠趴在了地上,口中頓時湧上一股惡心的鹹腥,一口暗紅的鮮血猝不及防地噴了出來,染得羊毛毯上星星點點一片血紅。
烏達厲此刻已虛弱不堪,他趴在地上掙紮了半響,終于拼盡全力,勉強用手将上身撐離了地面。
烏達厲用舌頭狠狠掃了掃口腔,随後“呸!”的一聲,将方才因猛地狠狠磕在地上時,咬破口腔滲出的血又吐了出來。
黑袍少年冷睨了他片刻,眸底滲出暗沉沉的惡心厭惡,似乎在看草原上一只早已腐爛多日的老狼。
“以後不用再費心思留着他的命了,将他身上剩餘的肉一刀刀全部割下來喂後山的狼。”少年頓了頓,又加了句:“尤其是他的臉,讓人看到就覺得無比惡心。”
少年起身朝後門走去,快走出殿內時又突然頓住,空曠又凄厲的殿內又響起了少年淡然又冰冷的聲音:“對了,記得削幹淨些。”
話音一出,烏達厲在身後拼命掙紮反抗的聲音又猛烈了一瞬,他還想再罵些什麽,下一刻嘴裏閃湧出錐心的疼痛,無數鮮血噴湧而來,侍衛伸手粗暴地将他嘴裏那團血糊糊的東西拿了出來,随後松開了狠捏着他臉頰的左手,拖着他便往後山走去。
殿外後廊上,少年仰頭靜默地看着烏氏王庭上方的天空。
碧空如洗,雲卷雲舒,湛藍的天空幹淨的不夾雜一絲罪惡痛苦,似乎每一副堪比世外桃源的美麗畫景都在無聲諷刺着他腳下這座曾染遍鮮血的王庭。
身後如惡鬼般凄厲的聲音終于消失,耳邊只于盛夏的鳥鳴和微弱的風聲,少年緩緩閉上雙眸,萦繞在眼前那副折磨了他多年的畫面終于漸漸消散。
他的母親,納罕王妃的在天之靈,應該為他親手報了仇、一雪前恥而感到欣慰吧。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少年敏銳地睜開了雙眸,看向了來人——他的一名貼身侍衛舒叒。
舒叒走進少年身邊,低語說了句:“上京那邊傳來的消息,謝姑娘失蹤了……”
吉爾塞情況有變,烏雅被迫擱置了修整的計劃,命令呼臺不要停留,快些離開此城,直接向烏氏駛去。
然而就像忽然而至的盛夏傾盆暴雨一般,命運的齒輪緩緩轉動,突然便在磨難的精微關鍵處按下了暫停鍵,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馬車向西城門駛去,在城中一條半荒廢的主街道上被迫停下。
烏雅掀開車簾擡眸去看發生了什麽。
被輕薄的黃沙遮蓋的石板路上,前方赫然站着十幾名手持彎刀,身着布衣的盜匪。
只是他們手裏的刀大小形狀均是一模一樣,互相之間站的位置似也有規律可循,看樣子不像是因饑餓被迫為匪盜的平民,倒更像是一些流竄至此的逃兵。
為首的一人身材很是魁梧,濃眉細眼,方黑臉,絡腮胡,長的很有兇氣,待看到車中有女人後,他高吼了一句:“弟兄們!連人帶車全部拿下!”
呼臺将手中的馬鞭扔給了烏雅:“我在前方開路,你待會兒找準時機架着馬車快速沖過去。”
話音未落,呼臺便一把抽出自己腰側的彎刀,直奔那些盜匪身後阻攔道路的拒馬而去。
呼臺疾跑幾步,借着路邊一個廢棄的木質攤子,淩空躍起,穩穩落在了拒馬的前方。
幾乎沒給那些盜匪一絲一毫的反應時間,呼臺立刻轉過身,一腳正踹,将拒馬踹向了那些盜匪身上。
盜匪的陣型瞬間被打亂,呼臺沖馬車高和一聲:“快走!”
駿馬帶着疾風瞬間向前飛馳而去,驚得盜匪紛紛躲至一旁,但盜匪的那個首領,明顯見過大陣仗,并未因此有過太大慌亂,反而兩眼直直盯着馬車,似是要找時機,同呼臺一樣,在馬車疾馳過來時,一舉躍上馬車。
呼臺顯然也發現了那名匪盜的意圖,拿起彎刀便去與他撕打,使他被迫分神不去打馬車裏人的注意。
馬車在衆匪右側疾馳而過,路過正在與幾個匪衆撕打脫不開身的呼臺身旁時,烏雅舉着馬鞭的手微微一頓,似是有些猶疑,不過也緊緊只有一瞬,烏雅很快便狠下決心,急急打馬向前方飛馳而去。
“愣着幹什麽?還不快追上去!”
盜匪頭目在與呼臺激烈撕打中,硬生生擠出一句。
随後四五名匪徒如狗皮膏藥一般,飛奔着向馬車湧去。
吉爾賽的道路分布似乎有些複雜,烏雅未來得及看地圖,只憑着本能反應,架着馬車七拐八拐向前沖,不久後闖進了一條死巷。
烏雅看着前方兩米高的土牆,和身後已經追上來的幾個粘人土匪,情急之下蹦出了一句且勒髒話。
一瞬不到,烏雅便丢了手中的馬鞭,闖進車內,一把拉住謝扶桑的手臂:“快!跟我走!”
常年被戰火侵擾荼毒的城池裏的匪衆向來殘忍粗暴,更何況是這種未經禮儀教化的小城,決不能讓謝扶桑落在這群人手裏。
烏雅随手扯過一個镂空的馬凳,将它置于土牆之下:“站上去,翻過牆,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先躲起來,我将他們處理完了,便找機會尋你。”
謝扶桑看了一眼身後兇神惡煞的幾個匪盜,“那你——”
罷了,總歸她也幫不上什麽忙,為了防止她逃跑,她原本貼身攜帶的一些迷藥也早在上京便被烏雅銷毀了。
謝扶桑被烏雅半舉抱着,攀上了土牆,随後認命般閉着眼睛跳了下去,不待她遲疑,便忍着腿上的震痛,快步向前跑去。
她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她究竟跑到了哪個街道上,不過半空中倒是有了幾縷袅袅炊煙。
有人家!那麽便說明吉爾賽并非是完全被匪盜控制後的死城,一切就都還是有希望的。
謝扶桑如墜冰窟的心似乎開始泛起了幾絲溫暖的希望。
那些盜匪已經被她甩的很遠了,見身後沒人跟着,謝扶桑這才松了一口氣,連忙擦了擦滿額頭的大汗,開始警惕地沿着路邊找地方去躲避。
同剛入吉爾賽所見到的破敗不堪的黃土屋相比,眼前這條街上的房屋似乎更為完整一些,多了些人氣,就連建築材料也見到了石頭和木頭。
若仔細瞧,似乎還有幾家尚在營業的店鋪,這城東邊都亂套了,城西如今竟還有店鋪在營業?
謝扶桑眉眼快速掃着路兩側的房屋,視線最後定格在了一個裝潢簡樸的小店。
她方才看了,這店鋪的小窗上夾着一個破敗的信封,似是一個送信的店鋪。
店門緊閉,不知是否還有人在。
她上前敲了敲門,未幾,店門便被人自裏面打開了一條細縫。
是一名六七十歲的老者。
老人打量了她幾眼,冷聲問道:“送信?”
謝扶桑點了點頭,老者随即将門推開了些,側過身,示意她先進來。
房門随即又被合上,遮去了大片燥熱的陽光,老人略有些蒼老的聲音傳了進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只要出了吉爾賽城,不論距離多遠,都是十金為本,一字一金繼續往上加。”
“你可想好了,傳幾個字?傳至哪裏?”
沒想到這裏竟能送信,謝扶桑心底湧上了幾分希望,不假思索道:“大涼上京城江府,只傳五個字——在吉爾賽城。”
老者拿出一塊薄木板,握着一柄刻刀便要往上面刻字。
“等等。”
老人擡起渾濁的眸,瞥向謝扶桑問道:“怎麽了?”老人握着刻刀的手悄無聲息地緊了緊,眸中似乎多了幾分緊張。
謝扶桑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猶豫片刻,她低聲道:“還是傳給上京的謝府吧,內容不變。”
她如今這副狼狽模樣,實在不想讓江宴第一個看到。
老者頓時微松一口氣,颔首應下,攥着刻刀在木板上雕刻了起來,木屑在木桌上簌簌紛飛,老者開口緩緩解釋:“如今筆墨太貴,城內十分緊缺,只能用木板代替了。”
謝扶桑點了點頭,摸出了懷中一塊被她暖的溫熱的物什——江宴自哈日烏拉回府後,送她的那枚黑色透亮的玉佩。
方才被匪衆追趕,為了趕快逃命,她并未來得及從包裹裏翻出那些細軟帶在身上,她素日又很少帶華麗的配飾之物,如今身上唯有兩件值錢的東西。
具是江宴送她的,一件是那枚黑色玉佩,另一件是他送她的木簪。
簪子在大涼是丈夫才能送給心愛妻子的物什,這算是江宴與她心照不宣的定情信物,如果非要割舍一個的話——
謝扶桑将懷中的玉佩掏了出來,有些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那枚玉佩,随後終于下定決心将玉佩輕輕放置在了桌子上,她開口說:“這玉佩的質地和雕刻技藝、紋路具是上佳,抵扣送信的錢應綽綽有餘了。”
老者随意瞥了一眼,随意“嗯”了聲,便繼續低頭纂刻文字,似乎并未在意那玉佩究竟值多少錢財,“行了,這信我會找人很快送過去的,你快些離開吧,免得将那些亂軍引了過來。我一把年紀了,還想再多活些日子。”
謝扶桑無措地點了點頭,輕輕打開門,走了出去。
她走在石板路上,擡眸向前去看,這條路算不得寬,但是因為街道上沒有一個小販,道路兩側的戶牖緊閉,顯得格外空曠冷清。
可即便如此空曠,處處都有空置的房屋,她也不知自己該去哪裏,如同一簇無根漂泊的浮萍,似乎有許多河流深潭供她漂浮,又似乎哪裏都沒法讓她慌亂的心得到安穩,好似随時随刻都能被一簇極小的浪花卷入水底。
她手中緊緊攥着江宴送她的那根墜有狼牙的木簪,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她內心多些安穩真實感。
耳邊傳來細微的腳步聲,謝扶桑還未來得及轉頭去看來人是否是烏雅,頸間便猛然一痛,意識迅速深藏,她直接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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