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口嫌體正直
口嫌體正直
今日早朝過後,江宴被皇帝帶去了紫宸殿。
室內茶香缭繞,兩人在檀木茶幾上對面而坐。
皇帝擡起左手攏住明黃色龍袍廣袖,伸手為江宴斟了一杯茶,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品嘗品嘗,“這是蒙頂那邊新運過來的,湯色碧青明亮,滋味鮮爽,此茶被譽為‘仙茶’,久飲此茶,可延年益壽。”
江宴仍舊端坐在沉香木椅上,垂放在腿上的手并未有任何動靜,眉眼平靜無波:“陛下有什麽事便直說吧,微臣喝不慣蒙頂茶。”
皇帝舉着茶杯的手瞬間僵滞在了空中,面上蒼老松弛的皮膚也微不可查的抽搐了幾下,江宴無忌口的食物是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他方才的話哪裏是喝不慣蒙頂茶,分明是不想喝皇帝親自為他斟的茶。
空氣瞬間凝滞了一瞬,室內頓時靜得只聞自己身體的呼吸與心跳聲。
藍色花紋的白瓷茶杯被人輕輕放置在了木桌上,空氣霎時又流通了起來,皇帝開口道:“且勒的珠音公主來大涼已有三月,你應該知道且勒王的意圖吧。”
江宴面上終于有了細微波動,只是話語仍舊冷淡簡短:“知道。”
皇帝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且勒那邊的意思是想将珠音公主許配給你,”
皇帝話音未落,江宴便立即出聲打斷:“我不同意。”
江宴話語雖輕,只是眉眼間的神色卻極為堅定。
皇帝似乎早料到了江宴會如此說,他嘆了口氣道:“你是一品官員,可以娶平妻,謝家那丫頭為人也大度,想來也不會有什麽異議,你也不必怕她會因此同你生些龃龉,至于且勒的珠音公主,我曾召見過她幾次,她模樣長的也标志,為人飒爽沒什麽壞心思。”
“況且,想必你也聽說了,這些時日,那姑娘與謝家的丫頭相處的也挺不錯,她們二人日後在江府想必也定能相處和睦。你也不用怕後宅不寧。”
皇帝說完,擡眸去看江宴,只見對方眸眼滿含冷色,似淬了一層寒冰,紅唇緊抿,面上緊繃,似在強力克制着怒意。
沒由來的,皇帝突然開始有些心虛,他開口勸慰道:“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若不喜歡她,大可以将她安置在江府,只當府上住了名外客,素日多添了一副碗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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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江宴輕淺地笑了一聲:“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有之事。”
皇帝面上升起了一絲訝異,似是沒想到江宴竟會如此好說話,只是內心的喜悅還未湧上頭,才堪堪吐出半口氣放松,便被對面男子接下來的話生生氣得要吐血。
只見江宴方才緊抿的唇此刻微張,緩緩吐出一句:“陛下既想與且勒聯姻,不若自己将且勒公主娶了,這姻親關系不更牢固?反正陛下正值盛年,後宮也多日未曾進新人了。”
“放肆!”茶杯被人猛地拍在桌子上,冒着熱氣的茶水頓時撒了一片,朱鈞站起身,猛得一甩廣袖,雙手背後,此刻面色漲的通紅,情急之下,對江宴擺起了皇帝身份的架子:“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不過讓你娶個女子,又不會少塊肉,怎麽?還委屈你了?”
皇帝冷睨了江宴一眼,“朕今日就把話撂這兒了,迎娶且勒公主乃是皇命,若要拒婚,你最好仔細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承受住違抗皇命的結果!”
江宴并未被皇帝這番恐吓的話語吓到,面上依舊挂着譏诮嘲諷的淡笑:“以且勒的國力,就算陛下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和親,且勒那邊也不敢有任何怨言,陛下執意讓我娶且勒公主,究竟是想維系兩國關系,還是單純的想彌補自己對郦妃的愧疚?”
朱鈞面上的怒意随着江宴話音的落下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他似乎被江宴的話踩住了痛腳,面上神情變幻莫測,方才因滿腔怒意漲紅的臉此刻因被人戳穿真實想法而變得青紫了起來。
江宴嘴角依舊沁着淡淡譏笑,繼續開口:“郦妃嫁入大涼二十餘年,為何一直沒有子嗣?我想,這背後原因,陛下比誰都清楚吧。”
“若不是陛下覺得郦妃年歲已高,用藥已久,應不會再有身孕,便命太醫停下了暗中給郦妃的藥,郦妃恐怕這輩子都不會有孕,也做不了母親。陛下對郦妃心存心虛愧疚之意,對于這次郦妃的懇請,随即便應下了。”
江宴語氣一轉,方才的雲淡風輕蕩然無存,語氣中帶着毫不掩飾的濃烈質問:“只是,我為何要為陛下的愧疚負責?”
江宴垂頭輕笑了一聲,低語道:“難怪母親當年不願再與大涼有所瓜葛,而是選擇了将身心全部交托給了義父。”
朱鈞被江宴這番毫不留情的話狠狠得刺痛了,心房如同被人狠狠攥住,痛得他如何都吐不出一句話語來辯駁。
江宴語聲清朗堅定,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繼續說道:“不管是且勒公主還是其他什麽人,微臣都不會娶,微臣的後宅此生只能有一個女主人。”
他擡眸看了一眼皇帝,朱鈞此刻側身對着他,面上神情看不出究竟是何,兩人靜默片刻,江宴起身行着君臣禮說道:“陛下若無其它事,微臣便先告退了。”
行至殿門口時,身後傳來了一個有些蒼涼無力的聲音:“你,可是一直在恨我?”
江宴止住了腳步,面色平靜無波,他擡眸看着紫宸殿門前的漢白玉臺階,臺階有十幾層,襯的宮殿高大華麗,就連殿前用青石磚鋪就的地面,也似一望無際。
只是這一望無際的遼闊也是看不到盡頭的孤寂,宮殿的寬大冷清也只會襯的人渺小微細。
殿內寂靜了一瞬,江宴緩緩開口,語聲如同殿外靜谧的藍天一般淡然,“我從未恨過陛下。”
蒼涼孤寂的聲音又自身後傳來,只是這次夾雜了幾分方才沒有的無奈與自嘲:“可是也從未将我視作親人看待。對吧。”
江宴抿嘴未語,眉眼也微不可查地暗淡了一絲。
須臾後,他終于舉步走出了這間令人壓抑的宮殿。
殿外的人影逐漸渺小縮成一點,最後連半絲身影也看不到了,皇帝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我倒是希望你心中對我有恨。”
至少,有恨意說明他在江宴心中還是有半寸親人的位置的,也好過如今這樣毫不在意,讓他想彌補都無從下手。
同一時刻,雲香閣內。
茶幾上被濃厚的水霧籠罩,室內充斥着淡淡的綠茶清香。
鮮嫩的茶葉半舒展開,漂浮在精致的茶杯內盛着的黃綠清澈的熱水上,緩緩的打轉着圈。
謝扶桑跪坐在小塌上,看向對面的女子,“珠音公主邀我前來,當真只是為了品茶嗎?”
謝扶桑覺得以珠音的性子,應不會喜歡雲香閣清新淡雅的慢格調。
珠音斂眸,看着杯中飄動的嫩小綠葉,說道:“我來大涼是為和親一事。”
“嗯”謝扶桑颔首,“我知道,不過大涼的适婚皇子只有兩位,大皇子殿下已心有所屬,皇子妃人選已定,倒是二皇子殿下如今尚未娶妻且似乎心中也并未有喜愛的女子,若是一定要和親的話,二皇子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不,”珠音輕輕晃動茶杯的手指微頓,說道:“還有個人選。”
珠音眸色很亮,擡眸正視着謝扶桑,精致秀美的紅唇吐出一句:“骠騎将軍也是皇嗣。”
謝扶桑本垂在桌子上、虛握着茶杯的手,因聽到這句話突然顫抖了一下,杯中的茶葉瞬間溢出到杯沿上一片。
她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要與我共事一夫?”
珠音抿唇搖了搖頭,似乎不喜這句話,“更貼切的說,我只想要個名分,皇兄讓我來大涼和親,為我挑選好了人選,我別無選擇。”
謝扶桑面上和善的淡淡笑意早已無影無蹤,取代而來的是警惕和防備。
珠音瞧見她這副神情,心中像是突然被人揪緊了起來,她急忙保證道:“你放心,我對骠騎将軍沒什麽意圖,婚後我可以偏居江府一隅,等風頭過了,我搬出府住也可以,不會打擾你同他的感情的。”
謝扶桑靜默了一瞬,片刻後輕淺地笑了一聲,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或許只是在笑自己曾經想法的可笑,她在震驚中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或許從前我真的會同意,只是如今,”她話語微頓,似是不想承認,“我發覺對于江宴,我遠遠沒有自己想的那般大度,我同他之間根本容不下第三者,哪怕只是做戲。”
杯中的茶已有些涼了,她看向對面的女子,眸色坦然堅定:“若是前些時日你與我的交好,只是為了讓我在此事上松口,那麽我可以告訴你,這條底線我不可能退讓,道不同——”
謝扶桑猶豫了一瞬,終還是委婉的說出了訣別的狠話:“我想,我們日後還是不要來往了。”
她穿上鞋起身下榻要離開包廂。
珠音顯然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此刻決絕冰冷的地步,她聲音慌亂,在謝扶桑背後問道:“為何?不是說在大涼,男子三妻四妾很正常嗎?若是別的女子能進江府與你共事一夫,我為何不可以?何況——”
她手下的人明明來報,近些時日謝扶桑同骠騎将軍生了些隔閡,感情大不如從前,那為何謝扶桑今日還會如此果斷地拒絕她?
謝扶桑頓住腳步,在原地征了片刻,她覺得珠音的問題是不需要她回答的,等珠音的經歷再多些,便會發現,在大涼男子三妻四妾的正常不過是那些花心的男子為了自己的私欲灌輸給女子的思想操控罷了。
有哪個女子會希望自己深愛的丈夫三妻四妾,會願意與旁人分享自己的愛人?
三妻四妾的背後不過是每個女子無奈的不得已。
她未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反問道:“且勒與大涼這些年來一直和平共處、相安無事,大涼也有意與且勒一直維持睦鄰關系。且勒這次欲與大涼聯姻,其實并不會對現狀起到什麽作用,若真要說出唯一的作用,不過是想憑一紙婚書換得王位尚不穩固的且勒王心安罷了。”
“公主難道覺得兩國的和平穩定真的能靠一個女子的婚書維持嗎?”
不等珠音回答,謝扶桑繼續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我知道,歷史上有許多犧牲女子一生的幸福遠赴異國和親換得和平的事例,但是,兩國和平的背後原因真的是那一紙薄薄的婚書維持的嗎?”
未等身後的女子回答,謝扶桑自己搖了搖頭,繼續補充:“我倒是覺得,兩國的和平是靠和親來維系的說法,不過是人們為了圖方便将背後原因簡單化後留下的表象,其根本原因實則是各國君王對維持和平還是發動戰争經兩廂比較權衡之下,選擇的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而那紙婚書,實質上不過是令兩國君王各自心安且能宣之于口的契約罷了,可契約中交易的內容不是非要讓女子犧牲自己的幸福,或許還有別的代替物做第二選擇。”
……
街道上人聲嘈雜,墨黑的高蓬馬車碌碌駛過青石板街道。
淩霄在馬車檐下說了句,“将軍,夫人在前面。”
馬車簾被裏面的男子用修長有力的食指輕挑開,江宴擡眸向前去看,前方幾十步外,謝扶桑踩着馬凳已經上了馬車。
老丘喝了一聲,随即帶着謝扶桑向回府的方向駛去。
江宴看了一眼謝扶桑方才出來的方向,正是修建的高大清雅的雲香閣。
謝扶桑素日若不是與別人相約,從未自己一人去過雲香閣獨自用膳,江宴不由得問了句:“她方才見了何人?”
“府中今早收到帖子,是從四方館送出的,想來應是且勒公主邀的夫人吧。”
江宴的眉眼霎時冷了下來,昨夜謝扶桑的話歷歷在耳——
“你放心,我知道在你們這些男子看來女人便要三從四德,不能善妒,要大方體貼,所以,你不管收幾個通房小妾,就算收幾個平妻我都不妒忌……”
昨夜他态度有些不好,同謝扶桑說話時也夾雜了些怒意,以至于後來謝扶桑情急之下說的那些話,他只當是她為了氣自己口不擇言而已,并未放在心上。
可今日看來,她,昨日好像說的當真是自己的心裏話,且勒公主來大涼已有些時日,江宴不信以謝扶桑素日機敏的性子連且勒公主的意圖都看不出,可若是她知道,還能絲毫不在意地同且勒公主把茶言歡……
心底的那抹恐懼頓時又湧上了心頭,不知何時又壯大了幾分,足足蔓延到了心中的每一處角落。
“掉頭!回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