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動亂
動亂
簡樸的灰色營帳內,中間擺放着一壇用沙土制成的地圖。
地圖中交趾北部有十層山脈,将平原層層分割零碎,大涼南部與交趾交臨的地方,雖也有衆多山脈,但平原更為廣泛,農業較之交趾也更為發達,故而交趾頻頻想往北部擴張,侵占大涼領土。
就江宴營地所在的蒼梧山而言。
蒼梧山是大涼最偏南的一座名山,山脈東西分布,算不得長,其東西兩側各有一條呈南北分布的山脈,為西靈山和東靈山,三條山脈拼湊在大涼南部,呈‘凵’字排布,像一個開了蓋子的簡筆畫出的水桶。
只不過蒼梧山與西靈山交界處沒有與東靈山緊密,在地圖上看着,便像是水桶的底部開了口子。
交趾人可以從這個口子向北一直通往大涼。
反之,大涼人也可從自進入交趾。
簾帳被人掀開,一陣冷風吹來。
“他又向交趾傳遞消息了?”
江宴口中的他是一個斥候,名叫惠弇,早年曾在顧斥候長手下做過事,如今他投靠了盧寅忠,成了軍中的奸細。
惠弇二易其主,當年顧斥候長查找到了盧寅忠接生的穩婆消息,在揭發盧寅忠前夕,穩婆被殺,最後顧府以私通前朝奸細、投敵叛國的罪名被朝廷查抄,其中想來便有惠弇的手筆。
前段時間,江宴下令全軍上下不得與外界通信,江宴命人看管住了信鴿,卻無法看管住這天上的野鳥仙鶴。
惠弇做斥候已有二十多年,可通鳥性,派野鳥與外界傳信,只是他這些年想來太過順風順水,養成了驕傲自大的性格,他沒料到蕭穆亦通鳥性,且絲毫不遜色于他。
蕭穆道:“這次是交趾人給他傳的消息。”
蕭穆将他截獲的紙條遞給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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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只有五個字——兩日後亥時
江宴自語道:“上次他遞給交趾的信寫着‘已辦妥’,究竟是何事?”
蕭穆搖搖頭,無奈道:“若是在後日之前我們還未查出來,便拔營離開蒼梧山吧,同交趾硬戰又何妨?如此與外界隔絕終究不是個法子,我們的糧草最多只夠再撐上半月。”
江宴眉頭微蹙,他走至木案邊冥思着計策。
目光瞥見他生辰時謝扶桑送給他的一個手掌大小的苔藓盆栽。
謝扶桑送他時曾說過:這是一種很罕見漂亮的苔藓,可以全年翠綠。不過它對空氣清新度和濕度要求極高。
可近些時日,這苔藓開始枯萎了起來。
蒼梧山位于大涼南部,濕度自然是極高的,蒼梧山素日多林木,如今雖萬木枯敗,空氣清新度也不應該會差到使這苔藓枯敗。
剎那間,江宴突然有了一個猜測。
前朝曾研發出了火藥用于戰場之上,可火藥技術向來是朝廷機密,未傳至給普通士兵和交趾。
盧寅忠身為前朝哀帝之子,定有自己的渠道能知道火藥技術,而惠弇替盧寅忠辦事,若是盧寅忠将火藥機密告訴了惠弇,由惠弇制作火藥,埋于他們營帳周圍,土壤覆蓋住了火藥大部分的氣味,人不能輕易嗅出來,但謝扶桑送他的這種苔藓對空氣清新度極為敏感,因被火藥氣味熏染,導致它這幾日枯敗。
而惠弇最後将埋藏火藥的計劃告知了交趾……
想及此,江宴眸中的陰郁瞬間淡了一層,微蹙的眉頭驟然舒展,他立即轉身吩咐蕭穆:“你今晚去惠弇營帳內偷偷探查一番,看看他營帳內是否有用以制作火藥的材料。”
……
上京城近來發生了一件大事。
不知道是誰走露了風聲,大肆在城中宣揚,稱骠騎将軍率領十萬士兵已投敵叛國。
此謠言一出,城內開始人心惶惶,城中有不少百姓是那十萬士兵的父母兄姊,他們聽聞謠言後,開始大鬧了起來。
一些人不滿骠騎将軍帶着他們的兒子投敵叛國,另一些人怕陛下因此事震怒,将叛國之罪連坐到他們身上。
衆人紛紛開始圍堵在江府、謝府和宮門口,紛紛要求江家和朝廷給他們一個交代。
皇帝龍顏大怒,将洩露出此事的宮女太監全部處死,但已于事無補。
朝中大臣借着百姓的餘威,逼迫皇帝處置江家。
紫宸殿外,衆多朝臣已跪了一夜,陛下一直待在殿內不曾離開。
熏香繞繞,染得殿內滿室清香。
可皇帝坐在塌上頭痛不已。
“将香撤了,熏得朕心煩!”
小太監立即麻利的将香爐挪走。
曹興走到皇帝身邊,遞給他一杯茶,輕聲開口說道:“陛下,他們已經跪了一夜了,地上寒涼,再繼續下去,恐怕會出問題啊!”
皇帝不耐:“是我讓他們跪的?他們自己願意跪,就讓他們跪去好了!”
朱鈞緊接着冷笑一聲:“地上寒涼?寒涼才好!正好降降他們心中的火氣!”
“陛下!還請您處置江家給百姓一個交代啊!”
殿外又響起了聲音。
茶杯落在地上怦然炸裂,茶葉四濺一地,皇帝朝殿外怒罵了一句:“一個兩個都來逼迫朕,這大涼的君主究竟是朕還是你們啊!”
小太監急忙蹲下将碎瓷片收拾幹淨。
——
江府
“銀花,你可知道上次那個戴面具的男子住在哪裏嗎?”
“好像是城北的盡頭,一個巷口內。”
謝扶桑聞言立刻向門外走去。
銀花拿着薄氅立刻跟上,“夫人,您要去哪裏啊?!府門外如今圍堵滿了百姓,您現在出去太危險了。”
“若是有什麽要緊事,交給淩霄便行了。”
謝扶桑不說話,直直往江府後門走去。
銀花餘光瞥見剛自正門走進府的淩霄,立即對他說道:“淩大人,夫人執意要出門,您快過來阻攔一下啊。”
淩霄聞言,立刻疾步走在謝扶桑前面,伸手在前方虛攔住她:“夫人,外面不安全,您若是有什麽事需要出府去做,屬下可以替您前去。”
謝扶桑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來的正好。”
她從懷中拿出一瓶藥,扔給淩霄:“去将在後門蹲着的百姓迷暈。”
淩霄接過藥愣了一瞬。
“還不快去!”
“是!”
不久後,城北盡頭的巷口內,謝扶桑轉頭問銀花:“就是這裏了?”
銀花點點頭,謝扶桑擡手去開門。
門紋絲未動,謝扶桑偏頭去問淩霄:“他在府中嗎?”
淩霄看了一眼門前花盆的朝向,開口:“在的。”
“那你把門給我打開。”
淩霄吹了三聲口哨。
片刻後,門從裏面被打開。
是一名面生的男子。
淩霄對他說:“将你主子喊過來。”
面具男子聽到動靜,自己從屋中走出,見到門前的人後,他開口問道:“夫人這是?”
謝扶桑緊緊盯着他,說:“還打算繼續做縮頭烏龜?”
“夫人這是何意?”
謝扶桑一字一字道:“大皇子殿下。”
面具男子瞬間将視線移向淩霄。
淩霄急忙擺手解釋:“不是我說的。”
面具男子又看像謝扶桑,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謝扶桑說:“先上車,車上說。”
……
“僅憑蕭虞的一個神情?你便猜到了?”
朱煜總覺得她這樣太過武斷,有些懷疑謝扶桑是故意搪塞他的。
“自然不是。”
當初在雲香閣中,蕭虞談起救她之人時,她面上雖滿是柔情,但那時謝扶桑只是覺得許是自己看錯了,并未多想。
直到前些日子,她在府中親眼見到朱煜,那時朱煜戴着一副銀色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銀花說是因為早年一場大火将他面容全部燒毀了,怕吓着人才戴面具的。
可火海中煙塵極濃,被困之人常會被迫吸入大量濃煙,傷害到咽喉。
謝扶桑曾随柳溪學過聽診,面具男子說起話來清朗動聽,若他當真遭遇了那場大火,為何他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那時她突然想起了蕭虞當初的神情,若是她當時未看錯,蕭虞的眼神中确是充滿了愛意柔情,那當初救她之人很可能便是她心愛之人。
而蕭虞所愛之人是大皇子朱煜,兩人之前還差些訂了婚約。
謝扶桑心中便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倘若大皇子沒死,蕭虞從未變心,當初救蕭虞之人便是大皇子呢。
當年嶺南之戰,整理戰場時,士兵發現了一具與大皇子體型接近的焦屍,屍體上還有着大皇子的貼身玉佩,手中還握着大皇子的佩劍。
當時朝廷将戰死之人的屍體全部清點完畢,排除了那具焦屍是其他士兵的可能,故而最後才下定論大皇子已戰死在嶺南。
可若是那具焦屍不是其他士兵也不是大皇子,那能是誰呢?
謝扶桑曾聽人說過,早些年江宴與朱煜和駱珩三人相交莫逆。
直至嶺南一戰,朱煜戰死,駱珩也不知所蹤。
可駱珩為駱太師長子,亦是少年英才,深得駱太師喜愛,他為何無緣無故失蹤了?駱太師又為什麽沒有大張旗鼓去找他?
為何江宴亦是對他不聞不問。
駱珩就像夏季的暴雨一般,在上京城時,風華絕代,出身高貴,衆人都道他少年英才,前途無量,此後定然能平步青雲,官路亨通,勝于其父。
夏季的暴雨強盛宏烈,來得及去的也快,嶺南之戰後,他便如那年的夏雨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似乎走出了每個人的記憶,被抹去的幹幹淨淨。
駱珩與朱煜身形相似,若是朱煜沒死,那當年的焦屍……
很可能便是駱珩!
朱煜正要繼續詢問她原由,馬車突然停下了。
謝扶桑掀開車簾去看,便見對面路中間站着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他騎在馬上,一言不發,視線一直盯着馬車。
“我有話對他說。”
馬上的少年開口。
朱煜正要下車,謝扶桑攔住他:“還要進宮。”
朱煜對謝扶桑說:“你先入宮,我同他說些話,稍後便跟過去。”
他下車後,淩霄繼續驅馬向前。
謝扶桑在車中問:“方才馬上之人是誰?”
淩霄解釋:“駱太師的次子,駱琮。”
—
“有什麽話現在說吧。”
朱煜看着對面這個與故人很是相似的面孔,心緒複雜。
駱琮早已至馬上翻身而下,與朱煜對面而站,他問道:“你要坦明當年之事了?”
“嗯”
朱煜颔首承認,複又對他說:“我知道你心中所求,想讓我網開一面,可當年之事零零總總加起來有三萬士兵埋骨于嶺南,駱太師的罪逃不了。但我可盡力向陛下申請饒他一命,你未曾參與此事,我會向陛下懇求罪不及你。”
駱琮急忙說道:“當年之事另有隐情!”
察覺到自己情緒有些激動,駱琮緩下語氣來:“當年你率兵前往嶺南後,父親曾想命他安插在軍中的人引誘你出去,裝扮成土匪将你暗害。但兄長只聽到了計劃的一半,他以為父親暗通嶺南匪衆,不顧大涼利益,想将你同營中士兵暗害。”
“那夜,兄長與父親争吵了許久,兄長見勸說不了父親,想要親自前往嶺南告知與你,但當夜父親命人将兄長關了起來,後來我助兄長逃出,他快馬加鞭前往嶺南欲救你脫險。”
“父親這人嘴上狠厲,沖動之下做過許多錯事,但冷靜之下他還是會以大局為重。自兄長逃走後,他開始有些動搖,于是他稱嶺南匪衆兇狠不用他親自出手,你也未必能平安歸來。”
“所以他飛鴿傳書給了他軍中的下屬,讓他們停止計劃,至于後來為何軍中出了奸細暗通匪衆害了大涼三萬士兵,我确實不知背後是何人所為,但絕對不是父親做的。”
“嶺南出事後,父親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二皇子中毒與三皇子墜馬而亡也絕非父親所為,父親曾派人查過,二皇子中毒前,黃柏曾深夜去過盧府。”
朱煜聽了駱琮的話,埋藏心中困惑他多年的疑惑終于有了答案。
“不過,為何你父親當初執意想除掉我?”
駱琮猶豫了片刻,最後終還是下定決心,解釋道:“父親,同陛下有嫌隙,他一直覺得這皇位不該是朱家人的,執念生久了,便偏執了,以至他走上了錯路。”
駱琮的話很隐晦簡短,朱煜卻懂。
當年駱太師是有意讓謝衍登上皇位的,可謝衍執意推崇朱鈞踐祚。
兩派勢力争吵之下,謝衍遠遁西北,使朱鈞順理成章登上了帝位。
駱彧宏一直以為當年謝衍放棄皇位執意推崇朱鈞踐祚之事是朱鈞自己暗地搞的鬼,與朱鈞龃龉越來越多,以至最後想要靠暗殺朱家的皇嗣,企圖以此來更改大涼江山的姓氏。
而駱琮口中駱太師的執念,朱煜曾聽過一些荒謬的消息,稱駱彧宏對謝衍并非單純的兄弟之情。
從前他只以為這是人們無聊時消遣樂趣随意杜撰的。
可今日駱琮的一番話,倒是讓他覺得這謠言似乎有了幾分可信。
不過此刻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他還需要即刻入宮,為江宴正名。
他翻身上馬,對駱琮留下一句:“如你所願。”
随後策馬而去。
……